5、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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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容川，你为什么来三驼镇啊？”
“受人所托。”
午后的阳光懒懒的，大漠里的日头总是这般炙热灼烧，到了冬日里会变得更加索然无味。
两侧的树上停了几只还未南飞的老雁，用鸟喙啄着自己的翅膀，像是等待着下一个春天赶紧到来。
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大漠的冬。
镇上却仍旧热闹。
街上两侧的小贩叫喊吆喝，摊上摆的是些兽骨磨好的装饰品，还有各色石头刻的坠子，又或是新鲜的兽皮，还有少见的药材和香料，这些玩意儿在中原不常见，饶是老成稳重如容川，也会被这些物件吸引了眼光，走走停停，有时候会在个摊子边上站一会儿，却也不买，只是打量着工匠们忙活的手，是有点儿好奇在里头的。
走到一处，他又停下不动了。
唐风也顺着他的视线瞅过去，是那胡杨木头刻的模子，什么样式的都有，雕成的马宛如飞奔，狐狸皮毛光滑，骆驼体态健壮……还有木剑，茶壶，大碗，一段段大小不同的木头就像是在他手里重新活过来一样，剥骨削肉，重塑身形。
见容川停住脚步，她索性伸出手在摊子上拿起几个小玩意儿端详起来。
“真好看。”
“嗯。”
十三岁的唐风却在他这句“嗯”里品味出一些不同的含义：虽然容川只说了一个字，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轻快喜悦，那字不是冷冰冰的，带着一般少年该有的活泼性子，甚至还有些渴望在里头。
我们唐大小姐忽然生出来一些同情心。
想她自打会走路就开始练功习武，每天都是小伤不断，大伤频繁，流泪挨打更是家常便饭。即便她日日早起，从未落下一天的早功，长到如今这个年岁了却还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三脚猫水平，眼前的人大不了自己几岁，就已经有了这般深厚扎实的内力和本事，用剑柄就轻轻松松赢了那大块头沙霍，拿脚趾头也能想得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能每天被一个比周芷残忍一百倍的师父折磨着，挨饿受冻都会是常有的事，肯定也没自己溜出去玩过，更别提这些花花绿绿的新奇小玩意儿了……
唐风还在心里啧啧叹息，眼里的同情似乎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了。
想到这儿，她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钱袋，虽然里头不过装了几粒碎银子，但是买个小物件儿还是宽裕得很。
“爷爷，我要这个兔子。”
那木头兔子小巧玲珑，不过半个拇指大小，却刻的栩栩如生，眼窝处用糨糊嵌了块红血石头，看上去灵动可爱。
容川负手站在一旁，看这红裙的姑娘。
唐风付完银子，就把这兔子摊在手里，递给容川，笑得眼睛弯弯。
“给你，你是不是想要这个小兔子啊？”
眼前的少年却是一愣，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也没伸手去拿，只是偏过头看着那姑娘桃花的笑靥，娇俏的眉眼，好一会子才挤出一句。
“嗯，谢谢你了。”
唐风这姑娘却因为生平第一次猜透别人的心意而感到洋洋得意，心里早就乐得和朵花似的，佩服起来自己灵动的脑瓜，也没看容川，摆摆手笑道。
“哪里哪里，助人为德，且是你这样厉害的公子。”
说完话却一拍自己的脑袋。糟了——
光顾着看热闹，逛集市，居然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她今天是要去驿站给她大哥寄信的！
眼看着日头向西边沉下去，遥遥望去，穹幕西侧那轮深红色的太阳还在云间停留，燃红了两侧的天空，云也金灿灿的，还带着些温亮，月亮已经露出来个圆圆的轮廓，若非人眯着眼睛去瞧，是看不见的。
掰着手指头算算，今儿已经是十五了。
唐风心里着急起来，也骂自己这爱凑热闹的破心性。
容川看她这模样，低声问了一句：“你可是有事？”
姑娘一点头说道：“嗯，我还有些琐事，就先走一步。”
抬脚转身时，又一顿，转过头笑了笑。
“今天认识你可真开心，你可真厉害。”
“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你这般厉害呢。”
后一句像是自说自话，轻飘飘的，也不知道传没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这话唠姑娘在他耳边磨叽了一下午，当人走远时，容川却忽然遭不住这突然的清净，真是奇怪。
他摇了摇头，想起了姑娘摆着手说的最后一句话。
“今天是十五，月亮湖那儿可好看了！你要是无事就去看月亮啊！也不远，三驼镇向西走一里路就是了！”
容川不作声，只是微微点了个头，看着那红色的裙摆在人群里消失，才把手里攥着的木头兔子揣到自己怀里。
从来没人给自己过买这样无用的小东西，他其实并不会羡慕，只是在洞天那种飘渺的桃源中呆得久了，觉得自己离这样的人间烟火遥远的很。直到他此次出岛修行才知，原来岛外的生活竟比他所想的还要热闹繁华得多。
自东南到西北，他一路看过许多的人情风土，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百态世人。
疯癫者、猖狂者、世俗者、孤傲清高者、穷苦潦倒者……
也见过起高楼，宴宾客；红妆十里风光无限；生死相隔以泪洗面；吃过富贵官宦的一桌山珍海味；睡过乱葬岗坟的半卷草帘破席……但无论何时何事，他那雪白的衣角没沾上半分俗世尘泥，挺拔的身姿没低下去一分一毫。
容川总以为自己已经练就好了一番待人接物的冷淡态度，可以算得上此次修行的一大成功。
结果被今天的红衣少女轻轻松松的化解了一半儿，让他心中有些闷闷的。
但这只叽叽喳喳的黄鹂鸟又转头给他买了只小兔子，这是让他没想到的。从前师兄和师弟来岛的年岁都比自己大一些，身边揣着从俗世带来的好多物件儿，空闲了就会擦一擦，拿出来见见光。似乎只有他，是真正无牵无挂，干净利落的进了洞天福地，可今日他也有了一个，便要好好藏起来才行。
少年似乎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看得出，这寡淡慵懒的公子也并不是像外表那般冷漠。
他抬脚，向镇子西面走去。
连绵的沙丘如同低伏的走兽，几只胡雁在天空翙翙盘旋，冽冽秋风掠过他耳侧，又贴着衣角的雪青光缎吹到好远，穹幕已盖下来一片漆乌，只有远处还有渺渺的青色，月亮升了起来，悬在他头顶。
月亮湖很寂静，只听见沙沙的响声，湖水在风中粼粼泛光，倒映着月影，那一轮澄澈明亮的月亮像是有一半沉在湖中，一月、一湖，在群沙环抱中熠熠生辉。站在沙丘上看，宛若梦境一般：沙、海、月连成一片，像是海市蜃楼的重叠，让人看着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小姑娘倒是没骗自己。
月亮很好看，他也很开心。
夜里头上了寒，月晕又冰又冷。
算着已过了戌时，他也该去完成这一程的自己受的托付。
容川顺着力一脚踩在地上，细密的沙子却没现出一丁点脚印，起身时极为凌厉迅捷，穿花绕树，踏雪无痕也不过如此，年纪轻轻便可做到这般，着实罕见，若唐风在场，怕是又要称赞上好半天。他一口气连着飞出了数里，雪青的身影竟能与黑夜混为一体，再一眨眼，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唐风今日回来的有些晚。
月亮在天上挂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一身尘土匆匆的回到唐府。
顺着墙外一颗高大的歪脖子树，唐风干脆利落地翻进院里，平常这个时候，爹娘都该回屋歇息了，府里除了打更的小厮和夜里的看护，人影少得很，所以她根本没把这几号人放在眼里。
唐风一落地，手里沾了些土，她正得意于自己最近的臂力有所长进，咧着的嘴一转头就凝固在脸蛋上。
周芷正在她五步远的地方等着她。
唐风脸上的笑也绷不住了，心里有分寸的骂了句娘，自然，她也不知骂的是哪门子的娘。
周芷眉毛一挑，道：“日入仍不归，黄昏才进门，玩的挺开心，今天领罚时多加半个时辰。”
小姑娘心里知道自己逃不过，杀人不过头点地，受罚多加的半个时辰也是一咬牙就能过去的事儿。府里头的人都知道，若是二小姐那犟横的劲儿上来了，怕是几匹骆驼都拉不回来。
唐风点点头，抬脚就想去校场受罚，她那老娘却拎住自己的衣领，把人拖到了正厅门前。
“今天就在这儿罚，地方宽敞。”
唐风心里翻了个白眼，想着她娘在说什么瞎话，平时周芷总是嫌弃这正厅前的大屏风和花花草草多的挡眼，怎么今日就觉得这块地宽敞得不行了。但也不敢把这么招人揍的话摆到明面儿上说，就乖乖去厨房拎来三桶水，头上一处，左右手各一处，扎起马步来。
平日里她并未荒废练功，但若是谁在外头跑了一天，回来连口气儿都没喘，就来顶水受罚，怕是都要吃点苦头的。
半个时辰后唐风两臂就开始发酸，额角上渗出密密的一层汗珠，风一吹就腻在身上，十分不爽，她鼻子痒痒的，本想着打个喷嚏，却怕把桶里的水洒出来，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忍得她眼角发酸，挤出来两滴眼泪。
周芷却似乎在等什么人，站在前厅的屋里，一动也不动的盯着月亮出神。
半刻钟后，唐风只觉得来了阵风，使云气压得极低。
还没等她眨眼，面前忽然闪出个白影，吓得她一哆嗦，脚就不合时宜的抽了筋，疼得她又是一抖，那身子本就酸疼起来，再加上她脚底早就开始虚浮，虽咬着牙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儿，却还是不听话地倒在地上，又摔了一次狗啃泥，还被桶里的水淋成了只落汤鸡，那场面，是真狼狈。
想起下午类似的遭遇，唐风趴在地上就叹了口气。
今日这时气，实在是背的有些过头了。
她娘却似乎没工夫看她受罚了，直奔那道白影而去。
却只见一人轻飘飘地落在唐风面前，让这个刚想爬起来的小姑娘又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
晚霜扑了人一脸湿气，晃得容川的眼睛变得湿漉漉起来，那双桃花样子的眼，化开一抹浓郁的湖泊，极清明，极亮，像是掬了一捧清水，映着府里点的灯笼，直直地晃进了唐风的灵台。
小姑娘干脆决定在地上装死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