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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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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却未以罚跪抄书结束。
等唐风揉着膝盖挪回自己院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大漠冬日里的太阳温吞吞的。
白日的时候又短,能融掉的雪不多。
这个天气,哈一口气都能结成冰,人们大多都是不愿意出屋的,唐风困得只想赶快回屋钻进暖和的被窝睡上一觉。
容川就是在这一个平常的,寒冷的,甚至还有一丝困倦的下午,离开了唐府。
他大抵早就拜会告知了唐奕夫妇,所以并未留下手书字条之类的,来也坦荡,去也坦荡。唐风在他的屋外路过的时候,连窗子还是开着的,就像是主人临时去了哪里,不出半刻就会回来一样。
小姑娘停住脚步,向掌里哈了一口热气,两只爪子来回摩擦起来,探着头在他的院子门口左看看,右看看,时而也会回头瞥一眼,想着那人会不会下一秒就在门外抬脚迈进来。
直到无暇领着两个丫头来打扫屋子,她才意识到,容川已经走了。
听别人说,大概是给自己送完了那柄剑,就下山了。
他可真是不会挑日子。
也没捡一个风和日丽的时候走,外头仍天寒地冻,他就消失在茫茫大漠里了。
小姑娘心里想着,转身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自己似乎没体察到,可在旁人眼里,每日活泼开心的二小姐,这一日似乎并不怎么活泼,也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她幽幽的背影,像是郁闷的要长了一颗蘑菇。
唐风是很郁闷。
她刚抄完家规,脑子里还都是些仁、义、忠、孝,可就在这么多大道理里头,她却也给容川想好了要送什么回礼了——
拿钱买来的东西他未必看得上(其实是自己囊中窘涩,前几日又花钱买了几本新话本,实在是穷的叮当响了),倒不如有心意些的能看出自己的情谊。
她想给容川扎一个灯笼。
每年的农历十月二十,三驼镇的百姓会放灯祈福。
似乎从前也是个什么隆重的日子,先人们搞得颇为隆重,后来估计太过隆重,劳民伤财,人们便简化到了极点,免除了牛羊祭祀,舞蹈唱礼,到了唐风这一辈,只剩下个放灯许愿的习俗。
祈福的灯与赏玩的自然不一样,都是每家亲手做的,她本想给容川扎个好看的灯笼的。
上面写个什么祝你娶个好看老婆,打遍天下无敌手云云的漂亮话,绝对让他打心眼儿里喜欢。我们唐大小姐还担心着若是因为扎灯笼耽误了练功会不会又被她娘狠踹一顿,但现在一看,她那担心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人都没影了,那灯笼还扎什么。
不行——
得扎!
就算他看不着自己做的回礼,但至少自己的心舒坦了不少,也能顺顺当当的用上这把“无二”。
过了好些年之后,当唐风再想起当时自己的纠结行为,真是为自己的矫情狠狠地贡献了三滴冷汗。
小姑娘家家的,戏是真的多!
若要问她五行缺什么,她当真是五行闲着没事干的头一号。
这一晚,大漠狂风大作,雪沙滚滚,簌簌而鸣。
十三岁的姑娘,心眼儿里认准了什么事,就一定要把这事情做到位,毕竟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虽然这话就是自己在心里嘀咕的三两句。
砍树枝,削架子,糊红绸,裁灯笼纸,她一手包揽了下来。
虽然最后的成果并不好看——
大红的灯笼,上面绘了一只兔子,却也没有憨态可掬的模样,冷着一张脸,瞅一眼就能把人给冻上似的。随后她又大笔一挥,写了几个听上去十分不靠谱的祝福,什么打架永远都不会腿抽筋啊;找个漂亮动人的小娘子啊;每天都能吃上甜糕啊……
其实她并不了解容川,写下去的都是自己觉得看了会感动会欢喜的,便也把这些祝福一股脑地塞给了容川。
……
正赶路的容川忽然觉得自己后背一冷。
十月二十,是个好天气。
尽管风还是狂,天还是冷,但到了傍晚时,寒风也噤了声音。
天慢慢黑了起来,镇上的人也都拿着自己的灯笼,成群结队地往月亮湖那里赶。
大漠里天黑得格外快,转眼就是黑青青的一片。
“嚓——”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点起了火折子,那一团火光就在风里忽明忽暗的闪动。
人们都擦亮了怀里的火种,背过风口去点自己的灯笼。
唐风戴着兜帽,毛茸茸的一团,站的有些远,手里还抱着自己那个灯笼。
只听他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放灯——”
几十个、几百个形状各异的灯笼,就在人们手里飘了出去,越来越高,转眼就升到了半空。天幕漆黑,可却被数百个灯笼点亮,明亮的烛火在纸灯里头摇曳,远看是星星点点的一片。
因为天冷手抖,她手里的灯被火折子烫出两个窟窿(……),但小姑娘还是托着那盏灯,努力让它飞上了天空。
灯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倒是很争气的飞了上去,转眼也飘得好高了。
唐风见状,马上跺了跺脚,让自己冻僵的双腿有了点知觉,然后马上双手合十,许了几个愿望。
姑娘嘴里念叨着,无非就是父母身体健康,弟弟别那么淘气,还有自己在周芷手底下少挨几次打之类的话。
最后又想到了什么,说了一句:“希望我写在灯笼上的愿望也一并实现。”
……
容川真的是要好好谢谢她了。
那时候她没出过大漠,睁眼就是校场上的木头桩子和镇上的大骆驼,闭眼就是梦里波光闪闪的月亮湖和会唱歌的连绵沙丘,也没见过世面,只是个黄沙里打滚的疯丫头,以为这灯就是书里写的花灯三千,灯火流转。
后来,她真的看了京都的不夜灯火,奢靡之景,百姓熙熙攘攘,酒肆花楼千金买一笑,是唐风从来没见过的盛世景象。可她却觉得那满眼的金碧辉煌里少了些烟火气,让人感觉触不得、摸不到,虚幻的像一场海市蜃楼。
书里说,是乡愁。
那便是了。
随后的日子里,就像是一本随手翻过的残书。
又过了三年。
至于为何是残页,唐风自认为,这三年并没有什么能回想起来的事,就像是一本书,翻书哗哗的声音虽然在唐风耳边响着,可她着实想不起里头的东西了,那书被硬生生地撕掉了一半,让人看的时候,也摸不到头脑。
书里写,“味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这日子不长不短,占了人一生三个指头的时光罢了。
初秋,大漠,唐府。
唐瑾穿一件小褂,正呲牙咧嘴地在后院顶着水桶蹲马步。
男孩子长得快,当年一哭就流鼻涕的虎头娃娃,如今也长成了个半大的小伙子。只不过这小伙子的脸色确实有点不好看——
大漠刚进秋天,秋老虎蠢蠢欲动,日头足的吓人,此时不过午后三刻,晒得人心里发慌。
唐瑾脸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卯足了劲儿稳住下盘,脸上憋了个红里带紫的颜色,他每日在外头骑马疯玩儿,皮肤晒得黑,看上去有点像熟透了的长茄子。
憋了半天,他眼角一抽,牙也咬不住下嘴唇了,腿开始颤颤发抖,疼得他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惊跑了树上的两只鸟。
……
那桶水在他头上也要待不住了,摇摇晃晃的就要落下来,水花溅了他一脸,唐瑾却也没回过神儿来去接它。
眼看着水桶落地,他又得重新蹲半个时辰,唐瑾索性闭上了眼,眼不见心不烦。
半个时辰之后,他小爷还是一条好汉!
瘸腿的好汉!
奇怪——
他并未听到水桶落地的声音。
唐瑾微微睁开左眼的一条缝,就看着两根手指捏住了水桶的桶把,似乎毫不费力,那手指的主人站在他面前,给他挡了一片日光。
唐瑾没好气地叫了一声:“姐——”
桶虽被唐风接住了,但水还是洒出来了不少,几颗水珠凝成形状,就着力向下落去,倏地落在了唐风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她一眨眼,水珠子就被抖了下去,又落回她手里的水桶。
嘀嗒一声。
唐风也不笑,只是把桶又安安稳稳地放在她弟弟的头顶,转身时候才来了一句。
“再加半个时辰。”
唐瑾心疼的一抽一抽的,恨不得把这水桶钉在自己脑门上,看着她姐马上要抬脚就走了,又可怜巴巴没骨气地说:“姐,一刻钟行不行啊。”
唐风一歪头,和唐瑾一笑。
“那就在半个时辰基础上,再加一刻钟好了。”
姑娘一身耀眼的红裙,故作同情的点了点头,对她马上就要翻白眼装死的弟弟说:“你这么刻苦努力,还要自己加时间,你放心,我会和娘说的。”
话还没落地,唐风就没了影,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唐瑾嗷嗷地号了好一阵,又把水桶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最后还是乖乖地顶着水桶,在大太阳下蹲着。
唐风这三年成熟了不少。
无论是功夫,脾性,都和三年前那个疯丫头不一样了。
如今,她一个月加起来说的话,也没有从前一天说的多,对人交流格外吝啬,每日只愿意在校场里泡着,日日都带着触目惊心的一身血痕和满身大汗回屋,也不像从前呲牙咧嘴的抱怨。
累、痛、苦,唐风一个字儿都不提。
大概是每日都是重复同样的事情惯了,她沉默的时候,体味出了功夫更深的一层含义,基本打的越发扎实了,有时也能拎着无二耍上几招认真的招数,能接上她娘的几个来回了。
她这样努力,不过是想真刀实枪的打上一场。
但无二仍旧没有开刃。
她还没有等来这个机会,就只能把本事练得更好一些,别让自己到时候打架时被杀的太惨,丢了自己这把好剑的面子。
这一咬牙坚持,就是三年。
闲下来的时候,她仍然会去月亮湖看月亮,一个人枕着胳膊,想心事。
除了年龄长了,个子长了,头发长了,性子长了,唐风似乎并未觉得岁月过的这样快。就像是潺潺的溪流,不声不响地就在人们的生活里淌过去了。
等人们发现时,别说溪流了,连颗水珠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当这一天,她刚刚在迈进自己的院子,从头顶飘下来一片合欢的落叶,落在她脚下。
她忽然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
她大哥,已经离家七个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