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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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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别了刘璋,她的生命仿佛从此彻底的宁静下来,再不闻世事。婵是不要纵横三国潇洒游历的,她想。就如此守着他,天荒地老。
益州初定,诸事繁杂,孔明政务缠身,也无暇顾她。她乐得日日蜗居府中,安安静静在他身边。数不清的日夜,孔明伏案批阅公文,她就蜷在榻上静静看书。
渐渐不爱看乐府一类,只捡了他平日写的教令表疏一类细细习读。字里行间,全是那个人的气息,温和、坚定、淡然、冷静。无复锦绣华章,却仍然满口生香,眼角眉梢都沁出幸福来。
又黄昏。倦眼抛下竹简,起身看山光西落、池月东上,湉湉记起一句话“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心里念了两遍,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般恬静的生命,自在悠闲直至岁月的无涯。
“婵?”听见她低低的笑,孔明挑眉。
索性走过来,取簪挑亮了烛光,笑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先生觉得如何?”
想了一想,孔明搁笔微笑:“益州上下若都能如此安恬和乐,亮担这一肩政务也不枉。”
婵娟点点头,轻道:“先生继续。婵不叨扰了。”安安静静拾起竹卷靠了凭几。
“婵拜亮为师,欲学何事?”孔明突然想起什么,歉意一笑,“近日亮事甚繁。亮既受你一句‘先生’,却不曾传道受业于你。”
婵娟神光流转,扬扬手中卷帙:“师之道,以言传,以身教。读先生文章,婵已受益匪浅。日日相随,更耳闻目染先生风仪,所获良多。”
孔明失笑:“教令有什么好看的。”想了一想,又道:“飞扬跳脱如你,静居府中数十日也不厌倦?湔堰水利奇绝、青城山色秀绝,明日可愿与亮一往?”
“去都江堰?”婵娟闻言一喜,脱口而出。忽觉失言,忙道:“先生为何去湔堰?”
“堰为农之根本。成都田土、益州经济全仰仗它呢。”又笑了一笑,半挪揄半真诚,“临七夕了。亮携你登青城,为婵庆生辰不好么?”
婵娟愣了一愣:“哪有先生为学生庆生的……”
“这不就有了么。”孔明蘸了蘸墨,又摊开几只新简,边写边道,“婵若觉得勉强,只当随亮考察堰情。”
说好先看察成都民情,二人一早牵了马在市肆闲逛。吃食货物琳琅满目,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片升平安乐之象。
婵娟前世便是蜀人,这一世又在蜀地长大,一片乡音入耳,说不出的亲切熨帖。忍不住一路逛过来,一口纯正蜀声和三五小贩闲谈。
孔明在一旁微笑着看她神采飞扬,时不时插一句似雅言似蜀音的口音。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心里浮起这样的一句。当年文君相如,可也是在此,闻琴解佩、当泸沽酒?
孔明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微微感叹:“刘季玉(璋)虽温弱,却也是仁厚守成之主。”
婵娟木,自己一腔儿女情长,人家满腹家国天下。
“表哥他若在治世,也可算一方明主。”神情免不了落寞。
孔明用了些力,拍拍她肩,云淡风轻转了话题:“听说西肆有上好笔掭。婵可愿往之?”
古朴的店面,熟悉的店家,几方笔掭,各类镇纸,一排笔架挂了数十质地各异的毛笔。
“婵小姐,今次有江东新到的笔掭。”见到熟客,店家笑呵呵迎上来。
上好笔掭么?三国时期离产端砚的盛唐还有好几百年呐。今世是看不到那般温润端方的砚台了。婵娟摇摇头,自顾自的把玩一把裁刀。极简单的式样,沉沉的银,简单古雅,只柄处雕了一枚隐隐的月。
回头看看,孔明正在店外与摊贩低谈。一笑,遇出,不经意对上一双打量的眼。
“益州都换了天地,婵小姐居然还是这般放荡不羁。”
婵娟一阵厌烦,不愿和他多说,抽身欲走。
“闺阁女人整日抛头露面混迹市井酒肆……”他跨前一步挡住她,轻佻笑道,“某就说,刘璋走后你怎耐得住寂寞。”
“卖主求荣之辈,婵不屑一语。”婵娟皱眉,轻轻一句,想要避开。想着孔明在外,不想和他争口舌之利。
见她眼光扫过店外人影,法正眯了眯眼:“莫非你和诸葛亮这么快便?”似明似暗的影射。
婵娟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怒指法正,不做停顿一连串脱口而出:“表哥待你仁至义尽步步封赏言听计从封以高官许以厚禄恩宠有加你却背信弃义见利忘义卖主求荣换取自身一夕富贵表哥不曾薄待于你无非你心胸狭隘暴躁易怒与众官不合于是心起报复将成都军情送与皇叔既不失高位又可报复益州一众不睦旧臣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岂是大丈夫所为如今益州既定你不思报效新主却日日与孤身女子争口舌之锋丢尽我益州上下脸面!”
末了,意态闲然,神思悠扬,白眼以对,无不嘲讽的轻轻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看他脸色涨得通红,气怒不知所言,婵娟忍不住佩服起他勇气来:屡败屡战啊,法孝直!可惜一直是婵口下败将……
法正缓过气来,切齿道:“刘婵你既然如此嚣张,我法正必……”
“孝直,何事如此气恼?”清清淡淡的声音插进来,截断他咬牙切齿的后半句,“徒儿如何惹得先生大怒?”孔明抚了抚羽扇,含笑问道。
走过两步到婵娟身前,皱眉轻斥:“婵,逾礼了。”
“是。”婵娟退到他身后,低头顺目,却是在忍笑。
微微展臂,羽扇恰挡住婵娟——是保护的姿势。
“婵是亮弟子。亮既承诺季玉,便不会中道舍她。”温和的声音,不容置疑的坚硬,“亮待她向孝直赔罪。”言下之意,婵是左将军府的人。
“婵的不是,不劳先生受辱。”婵娟忙对着法正盈盈一礼,骄傲的笑声却不断。
“婵你太莽撞。”策马向都江堰的路上,孔明微微的责备,“法正深得主公宠幸,亮亦不可争其锋芒,至多不使他公然让你难堪。若暗中着意害你,如何防备?”
知他关心,婵娟满心温热蜜意,罕见的不做辩解,只笑着称是。
第二日便是七夕,婵娟这一世生辰。
“今夜有乞巧盛会,各织坊善织蜀锦的绣娘咸集。是视察蜀锦生产的良辰。军师将军可愿一观?”孔明刚视察堤堰而回,端了茶还未入口,便有官吏忙不迭来报。
“乞巧会?”孔明饶有兴致的听了介绍,看了看婵娟,笑了笑,“不必了。今日亮要登青城,明日才回,是赶不上这次乞巧了。”
老霄顶——青城绝峰。
是夜,银汉迢迢,星辰灿烂。碧天脉脉如水,隐约可见山岚叠翠、墨影瞳瞳。此景,清幽绝。
“婵可要乞巧?”孔明负手临绝顶,神逸意旷。
婵娟抱膝席地,靠在树根上,眺了多时山间夜色,也是意态闲散,闻言笑道:“婵手脚粗笨,做不来女红。织女之巧乞来也是无用的,不若留些给绣娘们。”
“亮以为婵只是不喜这些,却没有想到是完全不会的。”很是不屑的样子,“太拙!”
“婵一向痴傻的。先生被骗的收了个呆弟子。”婵娟不以为意,口中闲扯,竟闭目养起神来。
“那也不可耽于安逸。本来已经呆了,若再懒些,可就无法了。”听那语气,想孔明也是信口随心。
“呆弟子学不会女红,便来学亮之八阵吧。”明明是充满笑意的声音。
婵娟一下没撑住树干,栽倒草丛里,张口结舌:“先生不要……”
孔明心头默道,既是你生辰,亮便将八阵图法送与你为礼物。于是撩起敝膝坐下,顺手拉她坐起,慢悠悠的道:“婵仔细听了。八阵重在守御而非攻敌……”明明是闲谈,她瞅了瞅他闲散神情,不知为什么却不由自主恭谨起来,腹诽几句,更全神贯注的看他仔细推演。
抬头看了看西流星汉,孔明扔了手中枯枝,舒了口气:“婵可记下了?”
“记下了。”有气无力的回答,划出阵型,“如此可对?”
还来不及赞赏,他就看到她一脸的茫然“可婵却全然不明白。”
孔明哭笑不得,半晌才拊掌叹道:“太拙,太拙!”
“婵一向痴傻的。就说先生收了个呆弟子。”嘀咕两声,心思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这里却是读书的佳处。”一脸神游,满脸懊恼,“惜不曾随身带来先生书信表章。”
“读书还择地了?婵倒说说看。”孔明挑眉,做洗耳恭听的样子。
躺倒草上,入眼漫天星辰千年明灭的凝视,婵娟声音悠悠响起:“读史么,要映着雪最好,以莹玄鉴。”
“读诸子百家,要伴月的,如此可寄远神。我思古人兮——”咏叹了一番,又道,“读忠烈传,定要吹笙鼓瑟以扬英魂清芳。读奸佞传,须得击剑捉酒一销心头愤恨。”
“甚好!”孔明击掌赞了一番,“吹笙鼓瑟以扬芳,击剑捉酒以销愤——深获亮心!”
“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婵娟兴起,索性拔钗击节。
“如此好景良天、空山幽谷,何必做悲戚呼声?不若唱一曲汉乐府。”孔明扬手指了指头顶夜空,起身朝了东面低低唱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星辉下坚毅面容少有的柔和,一点点惘然的惆怅,一点点的思忆。
他淡淡的气息就在身边,婵娟惬意听闻,任心神飘荡不知所之。忠贞长情如牵牛织女,奈何生别离。不觉想到了“同心离居,忧伤终老”两句,顿时刺心无比——
她身边的他,此时只是一个思念妻子的男人。
等他终于唱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忍无可忍别开头、垂了眼,却收不住一怀萧瑟落寞。
“婵?”孔明不知什么时候回过神来,看见身旁默默无语的人,微讶。
“先生既如此想念夫人,为何不把她接到成都?”
“时候未到。”只短短一句,很不愿多谈的样子。她只看得到他背影,仿佛无限疏离。
婵娟了然——于他,她仍是外人。平日待她的温和亲切不拘礼仪不过是他立身处世的一贯态度,但一旦有涉家眷私事,便露出这样冷淡疏远的样子了。
忽觉山顶夜风微微凉,罗衫怯怯不胜一样,遂低低启口,说下山吧。
回到山腰简陋得只有一尊塑像、一个香案、几个蒲团的天师洞内,婵娟忍不住想起前世最后一次游青城的情景:香火鼎盛,人声鼎沸,富丽堂皇的殿宇,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山不久,蜀中便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地震,那一日近千人游山,只得二百来人生还……
如今再临,却已经又是一世。
再次将当日那场死里逃生的惊骇,强行压入心底深处,躬身拣过两个蒲团。
孔明靠了洞口坐下,为她挡住夜风。
婵娟抬眼瞅瞅他烛火光晕中的侧面,心里安定下来,却想,如今在这人身边,就是立时死了也是甘愿的。
“先生,不会中道弃了婵吧?”忐忑不安的语气,急于求得他的保证一样。
“婵为何这样想?”孔明取出早已备下的酒,递了一殇给她,“亮既落誓,便不会食言。永是你的先生。”
婵娟讷讷:“婵可是呆的。”
孔明莞尔:“婵既呆了,亮再逐你出师,就更悲惨了。亮何忍?”
话未落,地面微微颤动起来,一声声呻吟般的沉闷声响由远而近,自足底泥石蔓延到四周岩壁,一阵疾过一阵。四围震动,砾石纷纷而落。
“婵莫慌。”孔明轻轻道,镇静打量,婵娟却大惊失色、血色全无。
那样熟悉的恐慌……
“先生,是地震!”她的尖叫淹没在轰然爆发的的裂石巨响里。岩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裂开,头顶石碇骤然垮塌下来。
“先生快走!”她拼尽全力撞向他,眼睁睁看他踉跄几步,欲要去搀扶,却已迟过一步——沙砾飞溅数块断龙巨石猛然坠落重叠,把他二人生生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