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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旧事 ...

  •     成都,益州牧府,一骑黑骏扬尘而来,府兵两列正欲横枪阻拦,待看清马上人,立刻收了兵戈,齐齐稽首行礼。
      “主公何处?”马上丽人轻勒缰绳,一手指了门外久候的仆役。有壮妇即刻躬身回禀:“主公议事才回,正在府后苑中。”
      丽人喝开侍卫,挥鞭纵马而入府门,直奔后苑。

      一青年男子正坐于鱼池边,手捧了细粮,一一投入池中。眉目沉重,形容憔悴,肩上似压了千钧重担,颇有不胜之势。
      不发一言地看着那黑骏直冲进来,马上素衣女子拂袍下马,盈盈立于跟前。

      “表哥,我回来了。”看到他心力交瘁的模样,婵娟心里软了一软,不觉放柔了声音。
      刘璋拉起她手,细细端详了一番,勉强笑道:“婵儿果然是山林之人,避居江陵数月,越发气色清朗,神色丰润了。”说完,揽过婵娟,示意她坐他膝上。
      见他举动过于出格,婵娟略有不耐,微微一挣想要避开,刘璋笑谑:“婵儿还有两年才及笄,为何早早就怕羞、和孤生分了?”
      一面说,一面压下她坐了。
      婵娟正欲开口,他却将头轻轻搁于她肩,无力的轻声:“太累……”
      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何时见过他这般憔悴,婵娟叹了一叹,心自坦荡,又本不是恪守礼法的人,于是索性任他靠了。
      “张飞降我严颜,一路势如破竹。诸葛亮大军亦将至矣。大战在即,生灵又将涂炭。孤无能,何以保成都?”他紧紧的抱她,将脸死死埋在她肩膀,声音哽咽。
      婵娟不知如何回答,忽然笑道:“无论怎样,婵儿不会再离开了。陪表哥一起守护这城池。”满眼守护的宁静。
      刘璋抬起头,双眼微红,瞪着她:“婵儿只应被孤护在闺中!”
      “孤怎忍心,让你与我一同受苦。”刘璋抬手温柔抚摸她面颊,装作不见她的不耐,“婵儿生来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极尽奢华,生性淡泊超脱。孤怎舍得,让这些政事军务拘了你?怎舍得让你过那粗茶淡饭短褐穿结的日子!”
      “婵儿只应仍旧纵情山水,吟诗作赋,抚琴煮茶。仍如从前,遍饮琼浆,遍煮清茶……”刘璋话未完,婵娟冷笑道:
      “表哥,你素知婵儿不拘世事。虽慕风雅、享富贵,却也不是那等禁不起粗衣陋食的人。”
      刘璋突然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见过他了?”
      婵娟一愣,才明白他所指,消散了所有神色,默默点头。
      “如何?”
      婵娟不明,茫然看他
      刘璋再问:“他,诸葛孔明,如何?”
      低首许久,终于低低一句:“恰如婵儿梦中所见。”
      闻言,刘璋脸色顿灰,颓然起身,踉跄而去。
      婵娟不忍心,扬声道:“表哥,待你处理过政事,婵儿诗文候教。我们还像从前一般,诗文以会!”
      身形顿了一顿,刘璋黯然道:“诗乐误国。如今,兵临城下孤不可再贪于吟风弄月。何况,婵儿已自寻得你的知音……”
      说罢,再不停留,疾步去了。
      “表哥,你是最喜诗句辞章的……”婵娟不忍,对着他方才站的地方,一叹再叹。

      不知不觉已是盛夏。
      着了轻薄的罗衫,双鬓鸦稚色,单衫杏子红。凭矮几,懒懒拨弦。窗外正绿树荫浓,灿阳晃晃。
      “彩袖殷勤捧玉盅,当年拚却……醉颜红……”懒懒的唱了两句,歌不成歌,调不成调,转眼又想起那日,他架起琴,对她笑道:“此乃亮素日所用独幽琴。”那时,轻轻抚上弦,触指温润,仿佛还留有他指尖余温。可笑她当时竟喜得呆了一瞬……
      嘴角挑了些笑,婵娟走回内室,含情打量他所赠鹤氅,欲抚摸,却又停手,仿佛怕污了他。

      那幼时便入了梦的人,一千六百年的沧桑也无法阻隔的恋慕阿……
      前世今生,修了几千年,方换来的一夕相聚。
      原以为那是永世无缘的人,却不想自己重生在这乱世。第一日,虔敬拜过神佛后,便谆谆许诺,忘尽后世一切,不会自负千年时光、妄自吐露后世之事。自己是那未饮孟婆汤的幽魂,在这乱世,重生为人。
      只余了一样,《卧龙吟》,吟咏他的一生,字字精准贴切,直直切人心扉。由她献于他,姑且算作代后人献上的祭礼——那不为他所知的那千秋万代的景仰之情。

      “婵儿又在对着她那件衫子发愣了!”一阵莺莺燕燕的笑语打断她的遐思。
      侍人赶紧上前通报:“黄权、刘巴两位大人的千金来访。”
      婵娟忙起身佯怒道:“逾月了,你们怎么还打趣!”
      “他是何模样?”说话的少女是黄璇,人如其名,一身鹅黄衫子,明媚如玉。亲热拉过她,窃窃低语。
      婵娟收起鹤氅,想了一想,笑道:“积松如翠,列石如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竟有这般人物?!”黄璇惊叫,“婵儿你不是一向心比天高,究竟何人让你如此倾心?”
      婵娟恬淡一笑:“璇姐姐,婵儿幼时对你说过,有一人入梦……”
      黄璇讶然:“那人竟真在这世上?”
      一旁刘樱也插话道:“真有那人?我们先前还以为是你拒婚的借口。”
      婵娟轻笑:“婵儿暮春才过了十三,现在就谈婚论嫁未免太早了些……秦宓,确是蜀中不可多得的俊才。可惜……”
      “可惜婵儿早已心许他人。”黄璇笑着接过话来,“秦公子胸负万丈之才,多少闺阁女儿盼望嫁与,婵儿你好生无情。”
      “‘万丈之才’么?”婵娟不以为然,也只有卧龙,才配得上这四字吧。
      无意中瞅到刘樱略微苍白的笑容,婵娟若有所悟,道:“秦公子倜傥儒雅,婵娟无缘罢了。他自会发觉真正相怜之人。”说罢,轻轻拉了拉刘樱的手。
      “婵儿所言甚是。”黄璇自知失言,忙道。
      “婵儿,主公仿佛也对你……”刘樱开口,解了尴尬气氛,笑道,“为何不自己娶了婵儿?”
      “樱姐姐不得取笑!这种事也是说得的?”婵娟忙去捂她嘴。面上虽仍淡淡,心里却已是轻轻一痛。细腻敏感的表哥,怎会没发觉自己无意,温和体贴如他,又哪里舍得勉强她。
      叹了口气,婵娟正色道:“姐姐们也知,表哥为婵儿匆匆筹备婚事,无非是……战事不利,益州……危矣……”声音已经渐渐转了低落。
      二人想起各自父亲一日比一日沉重的神色,心里也是一沉,悄悄问道:“益州真的保不住?”
      正说着,有玄色兵士直冲入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婵娟面前。
      “婵小姐,雒城陷了!”兵士喘气不定。看着那手下亲信悲愤的瞪着一双熬得血红的眼,婵娟微怔,目色渐渐染上一层悲伤:表哥他……
      “二位姐姐速回府早作打算吧,成都危矣。”婵娟丢下一句话,疾步奔向议事公厅。

      推开公厅大门,正听见一人献策道:“尽烧野生谷物及各处仓廪,断其粮草;大率住种之民,避于涪水迤西。”
      众人见她进来,不约而同停了议论。看向她的眼神满是责备、不屑,更有人低斥“不守妇道”,自幼见惯如此情景,婵娟也不在意,款款迎上那双一如既往温柔的双眼。
      “你知了?”刘璋淡淡问道,却不要她回答,指指坐榻左侧,“坐此。”
      待她默默坐了,方示意众官继续。
      纵因为妇人在场而面色不豫,那官员毕竟知道此刻乃十万火急之时,只得继续道:“再筑深沟高垒坚守,拒而不战。刘军久无粮草,不过百日,便会自退。等到那时,我军一击便可生擒刘备。”
      刘璋不自觉的握紧玉石镇纸,皱眉苦思:“若依此计,未免太劳民了些……”
      “功名还是黎民?侯爵还是仁心?”婵娟见他踌躇不能决,不禁难受起来,心道:莫说自己知道历史,只想想表哥的心性,便知……
      劝?还是不劝?
      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那人,自己眷恋了千年;可眼前的他却也是自幼相依为命的亲人。
      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刘璋侧首,看了看她殷殷的眉眼,了然的笑了一笑。
      婵娟大惊:“表哥!”
      果然,他闭了闭眼,豁然起身,毅然道:“不可。拒敌是为了安民,我却未闻动民来拒敌!”起身太急,不觉拂落案头物事。
      侍人匆忙上前收拾散落一地的竹简墨砚。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婵娟眼里浮了层薄薄的泪意。
      他最终,选择了黎民……
      在这群雄逐鹿的乱世,他在那叱咤的英雄中黯然失色,却一直用并不宽厚的肩,苦苦支撑起整个益州。
      他温和到被人称作懦弱的面容上,如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这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史书上称作“暗弱”、“不武”的益州之主,浑身上下散发出王者之气——“仁”。
      婵娟心里一酸,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表哥,益州百姓会记得你的宽柔温仁。

      失魂落魄的出了府,漫无目的的游荡于闹肆,人声鼎沸,炊烟袅袅,目之所及,全然一派安宁富庶之象。婵娟心头更乱,随便找了棵槐树,默默的倚坐下来。
      千古英雄只废丘……
      多少兴亡事。

      不知不觉便已日影西斜,暮色渐浓。
      “婵娟姑娘,你怎在此?”带着些惊喜的声音。
      婵娟闻言抬头看向来人。

      “秦公子。”婵娟扶树起身,乖顺的敛衽作礼。
      见她谦谦有礼,却疏远,秦宓有些失落,仍问:“姑娘为何神色郁郁?”
      “无事,战事急迫,稚女不甚懂得,茫然担忧罢了。”婵娟神色淡淡,却真诚。军务毕竟机密,虽眼前之人于自己几欲结秦晋,她仍是不便多言。
      “你可知方才又生一事?”秦宓知她言语保留,却仍将刚才所知一一说了,“法孝直作书与主公,劝说主公‘早降皇叔已保尊门’。”
      “公子如何得知?”想起那背弃故主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婵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厌恶。
      “某从州牧府归来。”秦宓摇了摇头,“主公无奈之下,竟遣人去汉中求张鲁借兵相助。”
      婵娟微哂——表哥连这等要事也说与他了,看来真欲将她许之。
      婵娟将他打量一番:青缎儒衫,紫缎头巾,双目炯炯,微须鬑鬑,不失为蜀中俊才,也难怪樱姐姐暗暗许了心。自己总归是和他无缘,不如了了樱姐姐心意。
      遂正颜道:“家兄与公子之意,婵娟也略知一二。然而先前也曾对公子说过的,婵娟幼时梦见一人,飘飘若天人之姿。婵由是倾心,如今已经十余年。”
        “姑娘聪慧,也知道如今益州形势不比从前。”青衫士子语气急迫,殷切中有些关怀,秦某虽不才,却也愿拚尽一切护姑娘周全。何况,梦中之事如何做的准?”
      婵娟微微俯身谢了,却道:“梦中之人,婵娟前月已会于瞿塘滟预。”
      见她目光中一闪的幸福,秦宓脸色一白,仍道:“益州危急,姑娘梦中人如何救得你?不若……”
      婵娟摇摇头:“他会护我。”至少,他不会伤她。
      见秦宓还要说,婵娟一字一句,认真道:“公子心意,婵娟三生有幸,然确心属他人,不可强为。婵娟依然敬公子为蜀中第一俊才,只是婚姻之事,还请公子再勿提起。”言下之意,莫要强逼,免得生生毁了这点滴情意。
      秦宓见她这般坚决,知道不可扭转,脸色颓然下来。但原就倾慕她越名教薄礼俗的洒脱性子,此时却也不忍自恃刘璋之命强逼,只得深深揖了一揖,道:“姑娘风仪出尘,惜秦某无缘。但有一事——日后姑娘若有差遣,秦某依旧愿倾力相助。”
      说罢,落寞转身。
      “公子且住。”婵娟急忙追了上去,“公子之情,婵娟无以为报!只得一言——刘巴大人千金性行贤淑、才貌俱佳,更难得对公子一往情深。实乃宜室宜家的窈窕闺秀。”
      秦宓不意她这样说,轻轻一哂:“难道秦某是那等见异思迁之人?”
      一句话把婵娟堵得愣住。
      见她面上微露的不知所措,秦宓终是不忍,强露了丝笑:“多谢姑娘相告。成都危急,恕秦某无心他事。”
      万不能让他将恼她之情移到樱姐姐身上。婵娟把心一横,不顾秦宓拒绝,继续道:“五年前,婵娟尚幼,第一次听说公子,便是从樱姐姐处。公子不知,樱姐姐双十年华仍一直未许人家,是在等公子啊!”
      忍不住上前抓住他袖子,急切道:“花一般的女子,将最好的五年完完整整的呈现给了你。众多闺阁千金中,也只有樱姐姐将一腔情意尽数付与你!”
      秦宓欲拒绝,看了她素来淡然的双眼流露的满满忧心和关怀,依稀想起那个总是在她身边,含情看着他的少女,心里动了一动,温和道:“秦某谢过姑娘心意。只是,婚姻之事不可鲁莽,容秦某三思。”

      如此过了几日,夏渐渐至了最浓时。蜀中湿热天气一如往年,城中气氛日渐紧张,人人自危、闭门不出,炎炎夏日里,成都却是不同寻常的寂静。连槐树上的知了仿佛也感染了压迫气氛,停了喧喧叫嚷,只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哀鸣。
      一切都那么不同寻常。
      只州牧府内依旧传出一两声琴音,悠长,清灵。
      沉香袅袅,一室清静。
      刘璋心烦意乱的来回度着步子,不时促促叹息。
      “来人!”他猛然高喝道,面红筋胀,额间一行细密的汗,“撤了这些物事,熏得人头晕脑胀!”仆妇慌忙上来收拾了博山炉,颤悠悠的捧了下去。
      “何必动怒?”婵娟停了琴,淡淡道,绞了块冰水里沁过的帕子递给他,复又坐回去,依旧低首按了弦。
      平素沁洌清澈的弦音此时听来却是止不住的烦闷,刘璋忍不住出声道:“别弹了!”
      婵娟愣了一愣,没说什么,默默地收了琴,起身净手。
      看了看略带委屈的她,刘璋有些歉意,抑住心头恶烦,放柔了声音:“婵儿,孤适才急躁了些。”
      婵娟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婵儿明白。”
      连日来,接二连三的败报。益州兵败如山倒。
      刘军势如破竹,已是不可抵挡。
      陷城之日,不远了……

      婵娟走到窗前,拨开镂金象牙帘钩,放下渤海国进贡的碧水冰绡帘。明晃晃的炎阳穿透绡帘,室内浮起一层沁碧的色泽。
      “当初是你弃了烧谷动民之计。”她轻轻道,“益州百姓记得你的宽柔温仁,表哥。”当倾覆近在眼前,她只能如此安慰他。
      “婵儿,你看这碧水冰绡,还是皇考在时,陛下赐下来的。”抚摸着手中光滑冰清的绡,刘璋目色沉痛,“孤无能,守不住祖先基业……”
      婵娟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慢慢走到他跟前,静静坐下。
      “秦宓前日去刘府提亲了。”刘璋想起了什么,慢慢的道,“婵儿,你为何如此固执……向我提亲之人甚多,却只有他真心待你。”顿了一顿,艰难道,“城破之日,孤不但无力护你周全,反倒会连累了你。秦宓才气纵横,他的品性孤也是信得过的,你却……”说罢,太息不止。
      婵娟却笑了一笑:“婵儿说过,要和你一同守护这城池。”
      刘璋并不理会她的话,担忧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你心所想,孤岂会不知。只是刘备与我势如水火诸葛亮又怎会娶你?”
      “谁说婵儿非诸葛不嫁?”
      “只要在他身边,便是好的。”婵娟毫不在意,“婵儿从未想过能嫁得他。”
      刘璋见她神情,怔住。
      记忆里,表妹从未在意过什么,总是挂着一丝不在乎的笑,豁达爽朗。于她,锦衣玉食,有亦可,无亦可;脂粉裙钗,性自精通,却也不喜。贤名赞语,浑不在意,名教礼俗,避之不及;闺阁中赛琴斗诗,不争不避。只纵情山水,超然世外,颇类隐逸高士。
      他何曾见过她如此执拗坚决的颜色!
      “孤必设法让诸葛亮留你在身边。”见那人在她心中如此之重,刘璋不禁心内疼痛难忍,却咬牙承诺道。

      又过了数日,刘璋紧闭府门,日日徘徊户内,不再议事。
      婵娟知他心头焦虑惊怕,却也无法宽解。
      一日晌午,婵娟正在作画。素绢上一树雪梅已然成形,她蘸了朱砂,正要落笔,忽然侍女笑着来报,说刘璋率众官登了城楼。
      手腕巨颤,绢上立刻落了一团浓重的殷红,艳艳似雪。耳边那侍女兀自喜道:“张鲁遣马超将军领兵来救,初初抵达城下。”
      一把掷了笔,婵娟疾步奔向城楼。
      城破之日,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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