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初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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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水边一女子，倚竹而立，似笑非笑。虽容色普通，而神情散朗。额际清洁，天然无饰，只一脉细柳将青丝微约脑后，发长委地。一身素纨，唯一异色却只腰间流翠垂绦。那女子身量单薄瘦弱，分明初初豆蔻年华，而通体林下风气却不似闺房之秀。
“孔明……”她张口欲呼，却只做了个口型，神色不定，又默默微合了唇。
身旁侍人谦卑的做了个手势，似乎要拉过浮槎请她上筏。
女子以眼色制止了他，一手抱琴，一手挽起裙裾。在众人惊讶的抽气声中，一双白皙圆润的玉足，款款踏着褐色的湿软泥土，一步一步行入水中。
孔明立在河中船舷旁，安静的看着她涉水而来。
他就在那里，离她数十丈远。女子噙了丝笑，湿足踏上竹筏，斜斜跪坐，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唯有摆琴时，眉间微肃，多了些郑重。
旁侧侍人忙跟着上了筏子，急促的步，却极轻巧谨慎，唯恐晃动了一丝一毫。长篙一撑，竹筏飘飘然然荡了过去。
女子朝着孔明遥遥一拜，姿势极散漫，神色却极尽肃穆。
孔明亦隔水回礼。
落落一笑，女子不在意的低了头，按弦而歌：
“束发读诗书
修德兼修身
仰观与俯察
韬略胸中存
躬耕从未忘忧国
谁知热血在山林
凤兮凤兮思高举
世乱时危久沉吟
凤兮凤兮思高举
世乱时危久沉吟……”
这一次，歌声清亮明朗，字字唱的清晰明白。
孔明先是微笑倾闻，而后渐渐变了眸色。本是中和清淡、中睿外朗的儒士，素日里以礼节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在听到那歌声的时候，只觉得字字道出中心夙愿，素年抱负。如惊雷劈下，灵台澈然，又如清洌山泉润得心肺惬然。内心种种涤荡，虽不一一浮于面容，而那眼神中迅速变换的肃然、震惊、激喜，却再也无法遮掩。
女子看在眼里，目光炯炯直视孔明，粲然一笑，拔高了歌声：
“茅庐承三顾
促膝纵横论
半生遇知己
蜇人感兴深
明朝携剑随君去
羽扇纶巾赴征尘
龙兮龙兮风云会
长啸一声舒怀襟
归去归去来兮我宿愿
余年还作垄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
猿鹤听我再抚琴……”
竹筏晃晃悠悠靠近了主舰，女子歇了歌声，仰头盈盈笑对孔明，手中略歇了歇，却又不停，一下一下拨着弦，徵音，徵音。她一头乌发盘曲散乱在竹筏上，抱膝而坐，微露一节藕似的下腿，莹然玉足指尖点点褐色江泥。气质散朗，天质自然，毫无雕饰，浑如屈辞中的“山鬼”。
“好怪异的衣服……”
“她居然露足……”
“啧啧，长的还算入眼，这般异服，又袒露腿足，莫非哪家娼馆娘子……”接下来，便更不堪的话了。
早有人在孔明吩咐下移开了侧舷门板，待竹筏靠定，女子便抱了琴踏梯而上，冉冉趋到孔明跟前，神情自若，仿佛浑不觉旁人或惊异或鄙薄的窃窃私语。
“见过诸葛军师。”她潇洒一揖，却是士礼。
“居然不行妇礼……”议论声又起，孔明一挥袍袖，薄怒道：“不得无礼！”
语毕忙以羽扇扶了臂回礼。
“不知……”顿了下，似在思索称呼，复又道，“不知足下大名？”
女子亦笑，朗声道：“先生唤我婵娟便是。”
“亮备下酒菜，请婵娟姑娘入舱一叙。”孔明倒也不因她为女子而怠慢，依旧含笑相邀。
孔明倒了酒，递与她，自己亦注了一觞，含笑举杯示意，徐徐饮下。婵娟欠身接过，仰头几口饮尽，方笑着谢了。
孔明看她言谈举止间落落大方，干净疏朗，却又温文有礼，也不是男儿粗爽豪气，眉目间露了些欣赏。
婵娟亦为他斟了酒，举觞回礼。待礼成，便不再说话，自斟自饮，间或用些素食。见她不语，孔明淡淡笑了笑，亦只静静饮酒。
窗外，落日已没入群岚，高远天际，只余几抹浓浓淡淡的夕红。
约莫过了三巡，她抬眼凝视着孔明，含了丝温柔，道：“已而夕阳在山，云归而岩穴暝，月将出矣。请容婵娟一曲助兴。”
孔明一笑，不语，起身亲自为她铺案置琴。
婵娟跪坐琴前，刚起了个势，突然发现什么，怔怔的放下了手。
“此乃亮素日所用独幽琴。”见状，孔明淡淡出声，“婵娟姑娘可需换？”
怔忡的看着琴，呆了一瞬，她才回过神来，笑道：“谢先生借琴。”
按了弦，起唇唱到：“彩袖殷勤捧玉盅，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声声唱了那不知名的歌女亮烈的情，
当唱到“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她便低了下去，低低哼吟，唇齿间说不出的婉转缱绻。双颊起了一抹薄薄的绯色，一双清透明亮的瞳仁，静静的凝于他手中羽扇。
歌声到此便歇了。孔明斟了觞酒，递与婵娟，眸色依稀有些温柔，轻按了按徵音。
“月出皎兮，如此良辰，得闻姑娘一曲，幸哉……”孔明含笑，“姑娘琴技卓绝，亮深叹服。”
“不知今日姑娘涉水而来，所奏何曲？”定了一定，终是问了。
婵娟却是正坐，形容肃穆，深深顿首，道：“婵娟久仰先生生平，特献《卧龙吟》于上。稚子无状，有污雅闻，望先生恕罪。”
“《卧龙吟》……”孔明一愣，忙躬身虚扶道，“姑娘过谦了！曲辞精妙，深撼亮心！婵娟姑娘一曲知音啊！”言辞间殷殷的慨叹，赞许溢然。
盈盈的凝视他，婵娟展颜道：“婵娟愿再献此曲于先生。”
“龙兮龙兮风云会
长啸一声舒怀襟……”
婵娟索性罢了琴，击案而歌，青丝横陈，素衣零乱，说不出的的落拓潇洒。
琴声再起，却是孔明抚弦而作，琴音铮铮，金石徵音，气冲霄汉。
推案而起，婵娟拔出孔明腰间佩剑，剑走游龙，踏节而舞。龙吟森森，剑气挑灭烛火。婵娟推窗长歌，碧天银海皓月正盈，泻下一室清辉。
琴声止，孔明拊膺畅笑：“亮少有如此舒怀之时也！”
婵娟含笑以对，心下却怅然：若是婵娟能日日伴你，弹琴销忧……
两人回席，倚榻坐了，都不唤人添酒回灯。月华如水，一室寂然。
有侍人在外低声相询是否添灯，孔明看了眼婵娟，道：“不必。”
待寂寂人定，孔明含笑打量她散乱青丝，笑问：“姑娘既隐逸山林，行事洒脱，为何却女装示人，不学那些大胆闺秀着士服？”
“婵娟此妆有何不妥？”她却反问。
孔明摇了摇羽扇，执觞悠然吟道：“有美一人，宛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英。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婵娟莞尔：“女子，天地钟灵，阴阳毓秀，其水般清灵的形容，哪里是一身士服便掩了的？那些非爱扮作士子模样的，生生失了女子自然之气，婵娟实以为扭捏勉强做作之极。”
孔明抚掌笑叹：“真名士风流也！姑娘这般邈世逍遥之人，士子间亦不多见。”
又问：“姑娘可是居于瞿塘山林？”
婵娟举觞示意，半晌才道：“若有人兮山之阿。”
孔明见她不愿答，也不再问，温和一笑：“天然之姿，最是难得。”
“诸葛军师，益德所部有捷报！”声声喜悦，那人掀帘而入。
婵娟惊讶打量那银铠将军：白袍，束发，明显已过而立之年，面容依然英俊。他同样讶然望着她。
“偏将军、领桂阳太守、留营司马，赵云赵子龙。”孔明见状，出声为两人引见道：“这位是婵娟姑娘。”
婵娟敛袂一礼，温婉乖顺。孔明见她标准的妇礼，微微惊讶。
赵云急忙还了礼，看向孔明，指指手中卷宗，再看看婵娟，以眼神向孔明示意，欲言又止。
见他防备谨慎，婵娟看了眼随后入内，嗫嚅欲语的自己的侍人，嗤笑道：“无非征虏将军张飞义释严颜，势如破竹直逼成都。”
闻言两人顿时变色。孔明还只是讶异打量，赵云却已拔剑在手，箭步上前，一手捏了她腕，剑横她颈，勃然道：“你是何人？哪部细作？何处得知我军情？背后何人指使……”
“子龙，她是亮上宾，不得无礼。”孔明拂袖打断他一连串的质问，却也神色不定的看着她。
婵娟不惧不避，抬手两指夹住剑锋，轻轻推开，笑道：“卜卦而来，先生可信？”
赵云又怒，横剑欲上，孔明展臂拦下，道：“姑娘既是亮之客，亮断不会无礼相待。纵是敌军细作，亮亦不能伤之。”说话间已不再提军务，“何况姑娘如此气度，岂是营营细作可比？还请回席再饮一巡。”
婵娟再屈膝一礼，看赵云收剑落座，这才笑盈盈入席。
自有侍者重新点了灯，一室通明，一扫方才月色中的恣意畅然。
和赵云聊了些前舰修整之事，仍见婵娟一言不发，孔明有些诧异，斟了酒，起身道：“姑娘为何沉默？适才子龙唐突，亮待他赔罪了。”
“婵娟非恼怒赵将军适才以剑相逼。”婵娟忙一饮而尽，道，“先生应知婵娟性素罔顾礼法，不善与‘有德之士‘结交。”
见两人不解，婵娟噙了丝冷笑，看着赵云：“听说，前桂阳太守范阳以寡嫂樊氏许将军，将军不爱美色，怒斥她‘妇再嫁，失之大节’。这般‘大丈夫’行为，婵娟敬而远之！”
瞅见赵云怒容，孔明无奈笑意，婵娟霍然起身，笑道：“将军扬名立万，可知那樊氏结局？将军那样的言语，教她日后如何立足？”
“可怜樊氏国色天香，却命比纸薄，禁不住流言蜚语，一丈白绫，香消玉殒。”婵娟字字咬的抑扬顿挫，语调夸张，面上却无一丝笑意。
说罢，规矩的屈膝一礼：“对将军这样‘有德之士’，婵娟断不敢不作闺阁淑女，行这标准妇礼。”走了几步，却对孔明深深一揖：“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婵娟告辞。”抱琴欲出。
孔明叹了一瞬，赵云相视无奈一笑，道：“容亮相送。”
月正中天，清光皎皎，山色沉寂如墨，影影重重。江流不歇，依旧浩荡滚滚。
偶尔一两声宵柝。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婵娟看向孔明，目光中浓浓没有缘由的忧伤，似万般不舍，却没有吐露分毫。
孔明取过左右托上衣物，轻轻抖开，是一件素色外氅，温和道：“初夏夜凉，姑娘衣衫单薄，易染江寒。这是亮素日所穿，请姑娘勿要嫌弃。”
婵娟接过，仔细披上了身，水剪双瞳，脉脉的朝孔明看了一瞬，勉强一笑算是谢过。
“此去成都，前路各州郡必望风归靡，先生无需多虑。”扭头不再看他，婵娟轻轻说道，“先生请珍重自身，不要事必躬亲，劳心劳形。不要太过操劳，损了身体。日后……汉室江山还赖先生只身匡扶。”若未至不惑的他，日日珍惜自身，仔细调养将息而非一味操劳亏了身体，也不会十数年后便积劳成疾，星落五丈原啊……
孔明目光微暖，和煦笑道：“亮谢过姑娘关心。”
含着那股不名的情意，再定定凝视了一阵，毅然转身。依然是挽了袍裾，赤足踏上竹筏。
侍人撑开竹篙，筏子远远荡了开去，渐渐隐在了夜色里。间或听见一两声弦响，徵音，知音啊……
夜，深沉。梦缠绵人沉醉。
船舷旁，孔明负手临江，萧然独立，良久，一声极低的叹息，朝着她隐去的方向。
“躬耕从未忘忧国
谁知热血在山林……”
离了弦的清吟，孤高寂寥。
“子龙看那女子如何？”孔明看了看身边的人，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赵云微笑：“纯然一片赤子心气。”也是大度的人，不恼她的冒犯
“钟期不存，我志谁赏。”轻轻念了她白日里的歌辞，孔明颔首，“风流出世，狷介狂放，颇似亮躬耕之时。”
赵云闻言大惊。想孔明昔时龙卧南阳，修身养德，有经纶济世之才、补天完地之手，飘飘然若当世之神仙，何等儒雅风流。自比管、乐的诸葛孔明，却这样谈起那来历不明的稚女，真真是盛赞了。
摇摇头，吩咐舟人起锚，回头却见孔明仍然看向那水穷处，正要相劝。忽听得长歌顿起：
“离鸟夕宿，在彼中州。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歌声悲凉彻骨，凄长幽哑，赵云发觉身旁人突然一震，转头关切的看向他：“诸葛军师？”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孔明想起适才他戏谑而吟的歌行。一水之隔，她此时在夜色里凄凄吟唱的，正是那歌行的下半段。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似有灵犀，孔明喃喃，猛然仰头看向山巅，白日里她所站之处。
果然，月明山巅，她一袭洁白罗纨，抱琴高歌。银辉如水，脉脉泻于她身。孔明所赠素色鹤氅夜风里上下翻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袅袅若将飞而未翔。
灯火通明的舰船列次前行，终于一一消失在幽峡深处。
就连最后一盏烛光也都隐没在浓重的墨色里，她还仍然不知疲倦的，纵情吟咏，仿佛望帝春心，情深泣血。
“婵小姐，主公来人了……”侍人讷讷的跪伏在她身旁，终于忍不住出声低劝。
看了看身后不知何时静立的一排侍卫，婵娟停了手，沉沉叹息：“巴陵果然已陷了么？”
左右不敢答言。
起身走到崖巅，最后看了一眼幽深峡谷，略带了些惆怅：“神女生涯原是梦……”能这样和他相遇一次，应已是三生之幸了呵！
“罢了，逍遥了这些日子，也该回去了。”扔下无奈的一句，婵娟起身，漠然接过侍人呈上的衣饰头巾，草草收拾了，慢慢走下山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初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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