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章 蜀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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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郡产的甜水瓜，喏。”他竟然连“主公”也不用叫，大咧咧的将一布袋置于小几上，“府中侍人探乡带回来的，说地里刚摘下就快马送回，新鲜得很呐。”
袋子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人扯开袋子报了一个出来，“咚咚”敲击瓜皮的声音响起。
“皮薄肉脆，水分充足，是好瓜呐。”是刘备的声音，笑意浓浓，“去捡两个切了端来。”
“想当日起军之初，与云长益德一日中最幸福之事，便是解鞍休憩时寻得一个甜水瓜以食。”说道年轻时候，忍不住越加精神起来。婵娟隔了帘也能想到他面上此时的神色。
“当时虽有大志，却也不曾实实在在想象过今日之情状。”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婵娟听那声响像是他在重重拍法正肩头，感慨一样，“孤得以入主益州，孝直乃首功之臣也！”
“主公自非常人。”还是随意舒散的语气，不带一丝谄媚逢迎，“从前不过龙潜。”
主公命她匿于帘后，是教她看清二人私交甚笃么？也好让她因此审时度势勿与法正撕破脸面？婵娟心下想着，又听见有车至府门的声音，随即就有人来报说军师将军到了。
情不自禁的起身，趋到帘缝处，果然看孔明身姿英朗、器宇轩昂踏入室中。
随了他告礼坐定，方才一室轻松惬意的氛围不知不觉换做了严谨庄重。
“亮禀过主公后，便去了子初府上请他同来议事。”刘巴毕竟与刘备曾有隔阂，如今初降，上下之间正是敏感的时候，孔明便在二人之间调和。
“刘公尚有文书未毕，道稍时处理完便来拜见主公。因此亮便先行了。”婵娟躲在帘后，看 他清朗的笑意。
“正好孝直也在，可与一议编订《蜀科》之事。”
“主公已阅过了。孝直不妨看看。”说罢，取出那封表章递与法正。
“入益州已逾数月，政令初定，民心渐稳，也适时编纂法典。”刘备忽然这样说了一句，“可防乱生于街头巷尾，可戒奸邪□□之事。”
是对她的安抚么？先是警示她勿要与法正公然难堪，此时又是安抚孔明与她。婵娟揉揉眉头，刘备这番言语自然是政客手段了。
止住胡思乱想又向外看去。果然见法正收敛了些适才随意散漫的神色，接过孔明表章正色阅看。
“编订典律自是应当的。”法正阅毕，脸色有些难看，不赞同的样子，又带一丝丝尴尬，“若依孔明草拟之宗旨，未免太严苛了些。秦朝苛政，败亡之鉴在前。何不若高祖行宽刑？”
婵娟一面听他说，一面看了看刘备，他神色平静，并未对法正所言表示赞同，似乎只是专心听二人意见。
待他话落，孔明却笑了起来，道：“孝直只想到了其一，却不知其二呢。”
“秦因为无道，政令严苛民多怨愤。因此高祖因承此种局势之时，方才缓刑弛禁。”那一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是落落疏朗，连最不经意的神情也是气度闲然的风流写意，“而如今，益州自刘焉刘璋父子以来累世蒙受朝廷恩典，刑法不严明，德政无从施践。蜀土人士专权放任，君臣之道亦逐渐衰微。”
“宠之以官位，官位至尊极则反而变得卑贱。顺之以恩宠，恩宠用尽则让他们轻慢。因此反而积弊深重！”孔明起身踱步，展臂笑道，即使在言政事，也不沾染一丝一毫世俗气。
“亮如今以法威慑之，法行则民知恩；限之以爵位，加爵则民知荣。”孔明声音扬的高了，英挺之姿且笑且行。婵娟贪婪的看着他面上一派踌躇展志之色，亦被他激昂语调鼓得心潮澎湃， “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诀，于此而显著矣！”
语毕，孔明潇洒一礼，回身之时广袖挥开，步履端方入了座。
“啪啪啪”刘备抚掌笑道：“孔明之言，孤甚以为然！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刘备连说了两遍才止住，激赏有加的看向孔明，捻须不住的赞叹。
婵娟躲在幕后亦是心神激荡，如此潇洒大气之孔明，轩昂堂皇之孔明，志存高远而又兢兢业业之孔明呢……
“婵，甜水瓜呈上来了。还躲在帘内作何？”冷不防刘备招呼她道，“快出来吧。”
主公果然要她与二人见面，是逼她以姿态承诺么……腹诽不断，却也只得迎着头皮走到外室。
“见过先生，见过法公。”漫不经心的屈了屈膝，低头看也不看法正。
“婵，来亮身边。”孔明不待他二人说话，含笑唤了婵娟过去。
知他是在安抚，婵娟看向他，弯了弯唇角，走到他身旁站定，却堪堪与法正面对面。
“婵自拣矮凳坐了吧。”刘备三人均是胡坐，略闲散的氛围。
“谢过主公，婵席地便可。”婵娟笑着回了，“懒得再搬凳子。”说罢就真坐了地上，理了理衣裾，抬头挑衅的看着正对面的法正。
刘备咳了一声，婵娟回神，几番强忍才压下脱口而出的怒骂。她与他之仇，无非口角之争，他却极尽那等恶毒之事……想起貂蝉昨夜的样子，婵娟目眦欲裂，狠狠地抠住地上泥石，葱指几乎流下血来，而她却全然不觉。
法正目光也不闪避，见她安然无恙，虽有一刹那的变色，但他毕竟非常人，一刹那的惊讶后便平静下来，仍旧放肆打量她。
孔明内敛，喜怒不外露，刘备又是装作全然无知的样子乐呵呵的谈笑，勉强掩盖了他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
婵娟感觉到孔明按了按她，他的手指温热，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约束之态。
“不知主公可定下编《蜀科》之官员？”目光扫过她面容，孔明放开了手，这才不紧不慢的发问。
“孔明之意呢？”刘备轻轻一句，算是把问题推了回去。
孔明优雅咬了口瓜，嚼碎咽下后才笑道：“依亮之意，有四人可担此任。亮，刘子初，李正方（李严），伊机伯（伊籍），唔——以及，法孝直。”
“前四者皆为良选。只是，为何孝直也去？”刘备兴致勃勃。
孔明仿佛不经意的把玩着婵娟垂落的发，看了看法正，这才不慌不忙的道：“孝直么，一向热血仗义的人。参与编订典律，更有助于记清律条，为免一时胸中激愤欲替天行道，罔顾了法令，后果就……”轻飘飘飘的一句，说笑一般，话是说的极为委婉的。
婵娟忍不住笑出了声，让最恣意妄为的法正亲手编订制人之严苛法律……真难为他也！
“孔明几时爱说笑了。”刘备还是那样笑呵呵的神态，“孝直身为蜀郡太守，也是应谙熟典律的。何况孝直既为蜀人，熟悉蜀中民俗，参与《蜀科》编修亦是合适人选。”这样说，便是准了。
“主公英明。”孔明亦笑，又咬了口甜水瓜，赞道：“孝直带过来的？果然汁水香浓果肉鲜嫩呢。”
婵娟依着他膝，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心里涌上来一阵一阵说不出的感情。她的先生，总是如此的凛然，却又——温文宽和。
分明是坚定地护她疼她，却又丝毫没有以私废公，更确切的说，是将整个自身融入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中。私人的每一点情绪，无论喜怒爱憎，皆能转为公务，以一己之血肉营建太平治世。
不以私怨与法正龃龉，却又不令她有丝毫委屈怨怼。他便是如此温柔又光明的人呢……
“主公。”这时有一人进来，是刘巴。
向刘备见礼毕了，这才再向婵娟行礼：“见过婵小姐。”虽向刘备行礼在先，但在面对婵娟时却是一样的恭敬。
“刘公。”婵娟慌忙回礼，不自觉的带上了丝尊敬之色。
面前这天下奇才终于为刘备所用……婵娟有些感慨，不知是为表哥伤怀还是为孔明刘备等人高兴。
见他几人还有政事要商议，心中又挂念府中貂蝉魏延二人，婵娟便起身告了退。
回府却正见貂蝉一人在后苑呆立。
婵娟悄悄走近，见她粉面飞霞，杏眼含情，笑道：“姐姐可是心思荡漾了？”
貂蝉不意她忽然出声，吓了一跳，定睛看了是她，嗔道：“干嘛突然蹦出来！吓死我了……”
“姐姐，你这样笑真好。”婵娟靠在她肩上，微笑，“阿兄走了？”
“他说军中有事，刚走不久。”略略甜蜜的样子。
“如何？”婵娟看她神情也知二人相处不错，欣慰无比。若是阿兄能与她在一处……
貂蝉却叹了口气，有些苦恼：“与他一起时，总有些奇怪。那些思念、爱恋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浓郁了，却又不是对他。就好像……就好像对着影子想念本尊。”想不透这种奇怪的感觉。
婵娟也是诧异，忽然道：“那对先生呢？”说完立刻又懊悔：实不该提起这样敏感的一句……
“军师么？”貂蝉的样子倒不像有异色，“他更是一个奇怪的人。”她用了“奇怪”这个词。
“中元那夜，他第一次叫我‘蝉儿’，神色又是惊赏又是和软。他说不意你竟有如此之才，更可贵情真心诚。他说我触动他心魂，令他感受到黎民战乱之痛……”婵娟觉得她遐思微笑的样子极美，虽然极刺心。
“后来，快拂晓时回了府，我便索性留他在房中闲谈，说得无非是些曾经离乱之苦。看他神色震动感慨，我便娇了些，把他哀民生之色当作对我怜意，软声央他为我绾发。”这时便说道那一日绾发同心的情景了，“他竟然没有迟疑，就微笑，说好。”
婵娟握住手指，忍耐着听下去。貂蝉却没有在那事上再作纠缠，极自然地继续下去。
“后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很温和，甚至可以叫温柔。”貂蝉揉揉鬓角，“然而却全然感觉不到他的情绪。总觉得冷冰冰，很疏远。”
“冷冰冰？”婵娟奇道。她一直觉得先生，是那么温暖亲近的一个人呢！
貂蝉点点头：“我对他不是没有过幻想。”歉意的看了看婵娟，“毕竟，他是那么的有名，那么帅。”
婵娟听到她说“帅”，笑了一下。貂蝉也笑：“就是‘帅’嘛，天下奇才，千古名相，能不帅吗？”
“你继续。”婵娟心里想，还是不能用这个词来说他的。说起先生，她更喜欢的词是——“风流”。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没法喜欢上他。”貂蝉轻轻的说，“或许幻想中传说中的他是好的。但是，我觉得他的温和距离他的心很远。不是指他表里不一一，而是说，他温和，却极内敛极自制。”
最后，貂蝉总结道：“我喜欢不上他。”说罢，浅笑着看着婵娟：“如此，该无忧了吧？”
“何事无忧了？”孔明笑着拨帘进来。
婵娟见他，心情立时大好，迎了过去：“先生回来啦。诸事毕了？”
“尚未。”孔明微笑着看看她，又看看貂蝉，“亮午时要去视察九里堤筑堤工事，二位可愿同往？”这就是带她二人出游了。
“自然要去的！”能与他同游，婵娟求之不得，拉着貂蝉就随他去了。
“蝉儿近日勿多烦心，宜静养呢。”另一匹马上，孔明温温和和的讲了一句，含蓄的关心，“若她有郁积心事，婵多开解些”后一句却是对婵娟道。
“先生放心。婵自然是陪着姐姐的。”婵娟点点头。
说话间便至了堤岸。孔明留下她二人，派人唤了工事管事之人，自去处理公务了。
“九里堤这名字竟是从这时候传下去的？”貂蝉惊讶。
婵娟骄傲的笑了笑：“是的。先生曾说此处低洼易遭洪涝，因此命人筑堤坝来防备。名字么，就是这九里堤了。”
“诸葛亮啊……”貂蝉走到河边，吁了口气，感叹一样的废话。
婵娟刚要笑她“废话”，却见她变了颜色，着急的叫起来：“婵，你看，有人落水了！”
婵娟忙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果然宽阔的江水中有一点粉色起起伏伏，看样子像是一个女子。
看了看四周，众人皆在工地处，离她们所在尚远，且因孔明来视察，所有人焦点都在那一人身上。
“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婵娟冲那边喊了几声，江涛声施工声混了一片，掩盖过了她的叫声。
再看看那溺水之人，依稀停止了挣扎，似昏迷。
“姐姐去先生那叫人来帮忙。”婵娟再顾不得其他，一面与貂蝉说了，一面飞快脱去外衣丝履，疾步走入水中。
待婵娟筋疲力尽把那女子托到岸边，早已候着的兵士七手八脚的将她抬起，手忙脚乱的救助。
“婵。”一双温暖有力的手伸过来，架起软成一团的她。
婵娟任他为她擦拭湿透的身体、披上尚有他余温的披风，无力的笑了笑：“谢先生。”
虽是初秋，然锦江水寒，婵娟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孔明见状索性把她仔细用披风裹得好了，搂入怀中，以体温熨暖她。
“先生当心湿了衣。”轻轻的推拒。
“无妨。”孔明仍然揽着她，不在意的道。
这时那女子已经醒过来，挣扎着过来道谢，跪坐在地深深拜下：“卷耳谢过姑娘救命之恩。”话落，一双美目又看着孔明：“孔明……”看那模样，分明与他相熟。
“卷耳，无事吧？幸甚。”温和的关怀。
“姑娘请起来。”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婵娟愣住，看看孔明，又看看她。那样美的一个人，却不是貂蝉一般张扬浓烈的艳色，而是极娴静，极温顺，极柔软的气质。菟丝一样的温软缠绵，幽兰一样的清雅芬芳。大家闺秀的端庄里又带一点点极浅极淡的媚。
浑身湿透在微微颤抖的女子，看起来说不出的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孔明，幸得你在此……”
“为何会落水？”孔明吩咐下人为她送上披风，这才问道。
卷耳咬咬唇，敛眉低首，柔柔的道：“妾本在江畔闲坐，不意将孔明曾经赠我的发簪掉落水中。妾念君子之恩情，情急之下去拾……”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近无声，白皙脸颊染上两抹晕晕的红。
婵娟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孔明，见后者神色虽带关切，却仍不改一如既往的清淡：“卷耳何必如此。簪遗失了，再问亮要一枚便是。”
又有马蹄声匆匆而来，那人滚鞍下马忙不迭的跑来，一脸忧急焦虑之色。
婵娟扶额，这已是今日第二次见他了——法正。
他朝这面冲了过来，却直直越过她奔到那女子面前。
“卷耳你吓死我了！”婵娟听他这样吼道。
他背对着婵娟，躬身拥住卷耳。看不到他神情，却见他身体在微微发抖，极惊恐担忧的样子。
“先生，她是？”婵娟见状，又想着方才孔明与她的言语神情，心里七上八下的。
“法某胞妹。”却是法正转过身来回答了。
一旁貂蝉见了他，脸色顿时煞白，摇摇欲坠，险些尖叫出声。婵娟自法正来时便对貂蝉关注，见她此时模样，慌忙伸手握住她：“姐姐，婵在此。先生在此，勿惧。”
法正却恍若不闻，把那柔弱的女子护在臂弯，躬身对着婵娟便是一礼：“谢过婵小姐相救！”很是真诚的神情。
婵娟正怜惜貂蝉痛楚，对他愤恨最深之时，忽见他此时这样真诚的笑容，惊得靠紧了孔明。
“法某真心谢过婵小姐救卷耳之恩！”说话间法正已直起腰来，恢复了平常倨傲阴沉的样子，“虽然，你与某旧日之事另当别论。”
“勿多礼吧。”婵娟冷淡的扭开头，“婵非因她是你胞妹才救之，也与你无甚关系。”
“有无关系不是婵小姐说了算。”法正短促一哂，“某自当报此恩。”
低头看了看怀中弱不禁风的妹妹，法正伸手为她把披风裹得严密了些，示意御人将车驾过来。
卷耳恋恋不舍的再看了看孔明，又羞涩的低下头，不胜娇怯：“孔明，妾便先行了。”
“那女人是谁？”待他们离去，最先忍不住说话的是貂蝉。
婵娟不说话，也看向孔明。
“卷耳么？”他目光里有些回忆的温暖，唇角带了一点点弧度，“孝直胞妹，喏。”
“她对你有意。”貂蝉用的是总结句，又问，“军师也不避嫌？“
不意他却一笑，还是那样清淡的神色：“对亮有意者，众矣。亮如何一一避得过来？”
见貂蝉还要说，婵娟无法，只得在她耳边轻道：“他是诸葛孔明……你还是莫要多说儿女情事的好。”
果然——“蝉儿这样清闲，不如作些女红刺绣一类的事。”孔明皱眉道，“便绣一幅蜀中河山图吧。”
“军师，我不……”貂蝉讷讷，还想抗争一下。
“就如此，不必再言。”孔明就一锤定音了，“明年迎元日之时呈上。”
婵娟“噗哧”笑了，同情的摸摸一脸苦相的貂蝉：“先生因《蜀科》之事心情不加，姐姐自认倒霉吧。”
看看孔明，他仍保持了那极浅淡的笑容，目光中的微温尚未褪去。
是因为那叫卷耳的女子？婵娟有些难受，渐渐收敛了笑。一边不安一边厌弃自己的小心思。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章 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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