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绝》金瓯无缺

3、第一章：登台（三）【新】

　　（三）
　　素凰翎站在幕后，隔帘听着台上工丑的师弟方百里和工小生的师弟刘奔念定场诗，才松的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也不知他俩心里是不是和我一样直打滚……他俩之前也跑过龙套，自然这么稳，不知道有没有紧张……

　　素凰翎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头上的凤冠是这么沉重，压得自己提不上气——“万一上台失了声如何是好？近二十年的科班不是白坐了？他们怎么用气得来着，怎么不见紧，怎么不怕生？……”

　　“师姐，扇子掉了……”身后扮宫女的师妹提醒道。

　　“啊，没事……”素凰翎正准备捡掉在地上的扇子，刚提了下行头，又听到台上说“小心伺候”，心道说要到自己了，整个人便杵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但这好歹是自己的安排，说什么也要硬撑着演完。

　　她临时将戏换成了《贵妃醉酒》，这出戏需要的人不多，自己也无比熟悉，但却是独角戏，没人帮衬。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真如失宠的杨妃。

　　现在，她倒真念不得那些个个人得失、当初信诺，一门心叮嘱自己，莫忘母亲教戏时常说的话：“戏台就这么大，可要当天地乾坤看！上台了，不论是帝王神女还是小人丑婆，都要一门心思好好演，演到不分彼此，你就是戏，戏大如天！人能毁在戏上，那是本事不够！戏不能毁在人上，不论是病了、苦了、乐了，只要上了台，就要演好每一步，念好每一句。这就是你们爹为什么能当班主，为什么能继承‘天蝉’名号的原因！”

　　方百里从台上退下来，比了个手势。听着文武场的信号，宫女开始上台。他拾起扇子交给素凰翎，小声说：“大姐，准备开嗓了。”

　　素凰翎看着那扇子，和面前的小花脸，后者一副紧张不安样子，端扇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是高力士？”素凰翎小声问。

　　“额，嗯！”方百里一愣，赶紧连连点头。

　　“我是杨玉环……”素凰翎一笑，方百里一时间居然看呆了，直到扇子被从手里抽走，那如同凤凰初鸣号令百鸟一般的清声在耳边响彻：

　　【摆，驾——】

　　【后台】
　　“哥，我厚底呢？你是不是又藏我厚底了！”

　　素雀鸣正用热毛巾擦着脸，解释道：“你今天用的金爷带的厚底，自个儿的你放屋里的吧。”

　　“唉，哥你别生气嘛——”素鹰声扎好头发，上来撒娇，“上台时候吓死我了，好容易缓过来。哇！那底下，黑压压一堆人啊！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楼上的楼下的……哎呀，差点就倒台上了。还好你在旁边，给我提气呢。”

　　“怎么说我也是当哥哥的嘛……二哥跑了的事情你听说了吧。”素雀鸣整理好毛巾，倒了水，仔细地把行头摆放整齐，左顾右盼确认了半天才披上袍子，准备和素鹰声一起回去。

　　“二哥跑，既在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可是他能跑哪里去啊，咱外头也没个可以投奔的亲戚。”素雀鸣嘀咕道。

　　“哥啊！都是男娃子，你就没二哥那么匪。我觉着，他只要没残废，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后街那几个小混混，都被我二哥治得服服帖帖的。”

　　“街坊能和城外比吗？你好歹也二八的人了，说话不知轻重，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哭都不够你悔的！爹都亲自去追了，你好歹收声，别让娘心急。”素雀鸣一点小妹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

　　“怎么了？二哥不也就比我们大了四岁？我们也不小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后院池边，素鹰声吵着要去小桥上看鱼，素雀鸣只得陪着跑过去。只见素鹰声几下跳到桥心，靠着不高的围栏，冲水池里饶有兴趣地掷起了石子。
　　“小心高啊——你何苦逗鱼玩，还用石子打水。”素雀鸣扶住小妹肩膀，往后拉了一些。
　　“哥，来来来！”素鹰声挽住素雀鸣的后颈，二人一起借着月光看着水里的倒影。素鹰声虽是女儿模样，鼻梁挺拔，精气十足，颇有不让须眉之风。素雀鸣虽长在秦地，却是标准的江南温润少年模样，加之性格谦和，自然长成了皓齿明眸、儒雅中性的俊朗容颜，有好几次引得隔墙少女偷觑。

　　“哥，你说咱俩换一下是不是更好？”素鹰声出神地说，“他们都说我没个女孩家的样子。你看你，长得和凰翎姐一样好。咱俩换换身吧！”

　　“又说胡话，”素雀鸣按下不快，走到素鹰声身后将乱掉的头发重新细细扎好，劝慰说，“人有人的活法，谁说男人就必须五大三粗，女子就非要美貌温润？咱干的也是正经营生，不被外人说三道四。做好自己就好，何必胡思乱想。”

　　“哥，你果然和娘一样会讲道理。欸，你演女人，乐意吗？”

　　素雀鸣扎辫子的动作不停，思考半晌，回答说：“我又不是，演出来而已，什么乐意不乐意。能让那些活灵活现的角色在我身上‘重生’，自是荣幸。”

　　二人自此无话，回房休息。他们四人两两住同一屋，两屋仅一墙之隔。素雀鸣原和素鹤尘住左墙，姐妹俩住右墙。素鹰声年纪最小，加之头回登台演主角，激动地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有等不到大姐回来，便索性重新穿了外衣，往戏楼方向探去。路过后院时，远远望见一条倩影束手端立小桥中央，头戴凤冠，临水照影，水袖于夜风中微动。云放月华七分灿，照得绝影在人间。素鹰声纳闷，蹑手蹑脚走上石桥，那女子折扇搭在唇前，似以水为镜自观着。

　　素鹰声凑近，耳边隐约听着熟悉的唱声：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在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素鹰声赶紧学高力士的腔，把手一搭，忍笑道：“金色鲤鱼朝见娘娘！”

　　素凰翎被小妹这一搭腔，故作恼怒，扇放侧脸，左手一指也用念白的腔调附和道：“呀！呀！啐——哪个让你搭话了~”

　　“自然姐姐准得！”素鹰声拉着素凰翎的水袖，说，“看姐姐许久不回，我这未来的三郎，自然是来这西宫，寻个明白才是呀！——大姐啊，你妆都卸了，怎么还穿着蟒，也不回去，一个人干巴巴地唱词做啥。”

　　素凰翎收了扇子，又开始沉默地看鱼。那鱼儿呆愣着和她对视了半天，居然在这大半夜里猛个一甩尾，扭了个回龙般的姿势，倏尔遁入桥下，她这才会心一笑。

　　“是不是……砸了？”素鹰声忙扯她大姐过来，问。可素凰翎只是温和笑着，不答一语。

　　“砸了，也没事的！第一次，第一次，难免都紧张，没啥的没啥的。姐姐，来，卸行头，咱回去睡，休息一晚上，下次我陪你一起，想《长生殿》《武家坡》都可以……”

　　“乱操心什么！谁告诉你砸了？”素凰翎捏了把小妹的鼻梁，笑道，“虽没你们的那么精彩，但也算不愧对祖宗了。虽有不足，料也无恙，只是有些难舍难分……”

　　“噗！还以为哥是戏痴，大姐才是真痴！”

　　“毕竟上了台，就难下得来了，不该呀。”素凰翎抱住素鹰声，“三儿都睡了你还熬夜，也不让我省省心。千万别学那个孽障，等他回来一定要把《红鬃烈马》拿下来！”

　　素鹰声这才放心，素凰翎陪素鹰声在桥上又耍了片刻，也怕熬夜伤身，就回房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