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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绮席 ...

  •   数日后,果如白霜庭所言,荆州刺史傅谨加中垒将军、持节、都督北部诸军事,皇帝还特赐了上区的宅邸。另边厢,春日晴好,先帝的丧服也终于结束,郭太后更一日紧似一日地催办起南家与白家的联姻事宜,还召两家人皆到宫中来用膳。
      白丰本在太初宫中当差,郭太后便派了宫内的版舆去白府将白霜庭接了来。武冈侯则是带了嫡妻与四个子女,加上南容,一道入宫。
      好巧不巧,两边的车辇,却正在苍龙门前遭遇了。
      白霜庭感到版舆停了下来,稍稍掀开车帘,“怎的了?”
      宫中来迎她的宦官低身道:“回小娘子的话,前边是武冈侯府的马车,咱们给他们让让道儿。”
      白霜庭抬眼望去,正见三个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护卫着一架华丽的云母车。她忽然想起朱弦曾经毫不掩饰地表达过对这驾车的艳羡,此刻看去,那车身上的云母光艳流丽,拉车的马匹也昂首阔步,鬃毛鲜亮,很得意似的。
      这云母车是天子恩赏,武冈侯家所独享的。白霜庭想象了一下南容到她家来,还大张旗鼓地坐着闪闪发光的大车,忍不住便扑哧笑出了声。
      她这一笑,倒是让那边武冈侯的三个儿子愣了一愣。尤其十五岁的幼子南侨,见了便狠狠皱了眉,催马上前对两个哥哥道:“那个妇人,好不检点!”
      南俶听了,只是皱眉。南俨道:“你小声着些,莫让人听见了。”
      待苍龙门守卫验过了名牒,三兄弟下马陪车步行,便见那版舆慢悠悠跟在他们后头。南俨又笑着搡了搡南侨的肩膀:“往后你可得叫她一声堂嫂了。”
      南侨冷哼,“这样的女子,没的丢了南家脸面。”
      南俶拉下脸来,“你倒是正气浩然,但若没有少庭,该娶她的可就是你了。”
      南侨不服气地梗起脖子,“怎么是我?两位哥哥不也没娶妻?”
      南俨笑道:“你越说越没谱了。我们有官有爵的,怎能娶她进门?现下仍无官一身轻的,也只有你和少庭了。”
      “也不知白太监给太后灌了什么迷魂汤。”南侨摇头晃脑地道,“太后想拉拢咱们,就该直接给大哥许个公主呀!配个阉人的女儿给少庭有什么用!”
      “这种事也是你能说得?”南俶冷冷道,“君子欲敏于行而讷于言,你成日胡说八道,也不知能做出什么事业来。我看你就应该跟少庭好好学学。”
      南侨吐吐舌头,“大哥,你越发像父侯了——每日就是夸少庭的好处。”

      云母车从容平稳,南容在车内,对着叔父、叔母与小妹南佩,他依稀听见外边那三兄弟说话,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
      南佩拉着他上车陪自己玩,所以他才没有骑马。此时南佩正让南容给她拉着皮筋,她那肉嘟嘟的小手指头在皮筋上翻来翻去地编着花样,对父母亲狠不下心来的斥责充耳不闻。
      “少庭啊,”孟氏看着女儿,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与那白家娘子,可是旧识?”
      南容一怔,“叔母何出此言?”
      孟氏抬手扶了扶鬓边的珠钗,款款微笑道:“我怕待会儿见了,认不出哪位是娘子、哪位是丫头,要遭人笑话。”
      南容的目光一时深了几分,但叔母却笑得滴水不漏。
      他慢慢地道:“叔母说笑了,侄儿前次去白府,曾与白家娘子见过一面。叔母若不识得,待会儿侄儿指给您看。”

      南氏一家先在华阳殿向郭太后请了安,白霜庭的版舆也跟着到了。她走入殿来,白丰也连忙从后头绕出来,与她一同向郭太后行大礼。
      郭太后其实年不过三十余岁,容貌清丽,态度平易,倾身请他们都起来,一边还捧起了白霜庭的手,引大家同往殿后的华林园去,一边笑道:“皇帝说他也要过来,瞧一瞧建业城中这位出了名的圣贤。”
      白霜庭垂首笑道:“太后嘴上说的是南公子,为何要拉着臣女的手?”
      这话惹得郭太后与白常侍都一同笑了,倒是南家人没明白有什么好笑。郭太后看向南容,道:“如我所记不错,南公子今年十六?”
      南容敛眉道:“是,谢太后挂念。”
      “当年先帝继位为东海王时,也是年方十六。”郭太后怀想着,叹了口气,“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不该虚度了。”
      “太后教诲甚是。”南容回答。
      一行人此刻正走到了殿后的复道长廊上,两边廊檐下垂落着紫藤花,彼端则是通往华林园的一扇月洞门。郭太后想了想,道:“你文采好,德行佳,不若先来宫里做个郎官,给皇帝出出主意、讲讲道理吧。”
      南容没有料到太后此时竟要许他官职,但只能在廊上跪下叩首,再三推辞。太后看了他半天,却对白霜庭笑道:“真是个克己复礼的好男子。”
      白霜庭笑道:“太后您又忘了,又对着我说话做什么?”
      这话无礼,太后却不以为然,“我在帮你相人呀!”
      “原来太后还懂相术,怎不早说呢?”
      太后一愣,白霜庭接口道:“您若早些帮我相人,我又何至于老大了还嫁不出去!”
      太后这下可笑得前仰后合。白霜庭这几句话伧俗得紧,闺秀出身的孟氏听了只觉刺耳,南家兄弟听了更是面色不豫。白霜庭眼风扫过去,见南岑倒是笼着大袖,笑吟吟的。
      南容仍跪在地心。他何尝不知白霜庭与太后这一唱一和,只是为了将这门婚事踩得严严实实,甚且给他官职也是为了此意。他俯伏在地,郭太后抬了抬手道:“行了行了,白家娘子过去遭人悔婚,甚是可怜,南侍郎往后好好儿待她,也便是了。”
      这话将孟家也骂了进去,孟氏当即白了脸。但南容立刻又叩首,南岑也同样跪了下来代侄儿谢恩,叫她没处发作。
      郭太后一边走过那月洞门,一边道:“我听闻你前些日子遇着刺客了?可也太危险。不如这样,你大婚之前,先到宫里来呆一阵,陪陪我这把老骨头……”
      白霜庭那笑声似能随风飘荡:“瞧太后说的,您哪儿老了?”
      南家众人在其后跟随,孟氏转头,狠狠地剜了南容一眼,南容正从地上起身,并未瞧见。
      南侨从他身边走过,调笑地道:“堂兄这娇妻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却厉害得很啊。都说孟家大儿是个傻子,我看他并不傻呢。”
      南容掸了掸衣襟,心平气和地道:“愚钝的自然是我。”

      华林园里已摆好了筵席。凉风习习,天色将晚,众人落座之后,乐声奏起,歌姬舞伎也都鱼贯而入。郭太后旧在洛阳时,便喜好丝竹管弦,听见乐声之中微有杂音,不由回顾乐工们,“那弹琴的是谁?”
      白丰也望了过去,低身道:“回禀太后,奴婢不认识,似是乐府新来的琴师。”
      郭太后微微眯了眼,见那琴师一身素净的烟青长衣,抚琴的动作十分流畅,琴音也未再错乱。此时他正按住了琴弦,抬头看其他乐工,眸中微含笑意。
      “问问他叫什么名字。”郭太后道。
      “是。”白丰拿手指着那琴师道,“太后着你问话!”
      琴师似吃了一惊,仓促离席行礼,乐声亦一时断了。白丰眯着眼道:“太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琴师叩首道:“微臣姓薛,名重碧。”
      隔了数丈软红,郭太后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但觉他瘦得出奇,长发落拓不羁,倒有几分仙气。隐隐约约,似让她忆起什么人来,反而皱起了眉。
      她挥挥手让他回到琴边,道:“会弹《渔父吟》么?”
      “是,微臣献丑了。”薛重碧欠身道。
      乐声再度响起,这回是郭太后素所喜爱的冲淡平和之曲了。觥筹交错、欢谈笑谑之中,忽闻一声轻佻爽快的叫喊:“母后怎不早些叫朕,读书读得朕腰都疼了!”
      众人听见,连忙都起身行礼,慌慌张张窸窸窣窣,一片万岁之声不绝于耳。郭太后在上首八风不动地笑道:“你才读多久,就嚷嚷着腰疼?”
      跪在下边的白霜庭抬眼偷偷瞧去,只见那皇帝身量还未长全,精瘦得像只小猴子,虽然穿着明黄衮冕,但却在席间跳来跳去,像是不会正经走路似的。他无视两道上跪着的人,径直走到郭太后身边坐下,拈了一颗小枣放进嘴里,才道:“快都起来,都起来。”又对着乐工道:“怎么停了?”
      乐工又忙不迭吹奏起来,舞姬袅娜起舞,皇帝一边吃着枣,一边眼光便胶着在那舞姬身上。“这是什么曲儿?朕想听更慷慨些的,有没有《胡笳十八拍》?”
      郭太后没有做声,白丰觑这两人脸色,便让薛重碧又换了《胡笳十八拍》。
      皇帝将身子又倚得靠后了一些,“母后有所不知,朕并不想赖在神龙殿读书,实在是傅将军来了一趟,耗费不少时间。”
      郭太后心头微动,“傅将军见陛下有何要事?”
      “谁知道呢。”皇帝漫不经心地道,“他说前几日给朕上了一表,陈请北伐事宜,朕说没看见那表呀?他说,他再写一份来。”
      郭太后“哦”了一声,“朝政的事,我是横竖不懂,你多与你舅舅、武冈侯他们商量着。——说到武冈侯,”她招呼道,“我正想请这位南小公子进宫来,陪你一同读书呢。”
      南容离席行礼,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你是武冈侯的儿子?”
      南岑忙道:“这是臣的侄儿,忠信公的遗腹子。”
      “忠信公。”皇帝嘀咕着,忽又瞅见了白霜庭——她离郭太后坐得近,正一言不发地低头扒饭,“这位便是白常侍的千金了?”
      白霜庭不得不放下了碗,“千金不敢当,不过一介民女。”
      皇帝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好几遍,道:“你抬起头来。”
      白霜庭抿着唇,慢慢地抬起了头。
      白丰站在太后、皇帝的身后,持着香炉的手心里渗出了冷汗,他拼命给白霜庭使眼色让她不要直视皇帝,她看见了,仓促地垂下眼睑,皇帝却突然笑出一声。
      皇帝转头对太后笑道:“民间女子都有这等姿色,朕后宫里那些,真不知是哪里来充数的。”
      太后的脸色微微僵硬,但仍是笑着:“你才多大,成日里就是想着这些事体。”
      “白常侍伺候朕许多年了,她的女儿也来伺候朕,朕觉得很合适呀。”皇帝笑得愈发无赖,筵席上的诸人却愈发地静了,那丝竹歌吹一时声调上扬,如遏云霄。
      白霜庭跪得僵直的身子忽然动了一动,她小声道:“臣女……臣女已二十有三,比陛下大上整一轮呢。”
      皇帝闻言不悦,狠狠皱了眉,“你是瞧不起朕?”
      “哐啷”一声,是南容再次离席,然而脚步似慌乱匆忙,衣袖带倒了案上的金酒盅,滚到了丝绒氍毹上。他走到白霜庭身边跪下,对皇帝叩首道:“拙荆犯上不敬,都是微臣教导无方,还望陛下念在初犯,圣恩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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