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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疏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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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庭没料到南容会这样回应她。
他的目光幽暗,而她却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转过脸去对着那昙花,默默地望着。
她不像那些世家的女子,赏花时总能吟咏赞叹,说出不少故事来,而只是很安静地陪伴着花朵;南容也便只好陪伴着她。山风泠泠,水影粼粼,夜色深到了极处,便透出浅淡的天光。不知过了多久,白霜庭突然“啊”了一声。
“花儿将谢了。”她说,“我们还是来得太晚。”
风吹花瓣,南容看不出那昙花将凋谢,只觉它的身姿似乎是变得荏弱了,或者,就是风变得更厉了。他将提灯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山里风冷,趁着这花儿还未谢,娘子不如早回了。”
白霜庭却看着那花,并不看他,“你不想听我要说的话了?”
南容一顿,“娘子约我,本没什么话要说吧。”
“算你聪明。”白霜庭笑了。她揉了揉膝盖站起身来,“我只是想给你几句忠告。”
“洗耳恭听。”
她却朝他又走了一步。他背后却是树干,退无可退了,只能低头凝视着她。她眨了眨眼,那眼中流波便如泛起了轻轻涟漪,又叫他看不分明。
“傅家的小娘子,可是齐大非偶,不知谁家的儿郎敢娶?”
谁料到她煞有介事,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他低声道:“傅娘子秀外慧中,自有子弟求娶。”
“秀外慧中?”她加重了这个词,拧了拧眉毛,像是在嗔他,“当真?”
他没法回应了。女人逼迫得太紧,他喘不过气来,心头偏更加发燥。他知道她是来试探他的,或许是自傅谨进京,郭太后就已经命白常侍看紧了南家,而白常侍又叫她来看紧了他……他与那傅泉林见面也不过是今日的事情,她到晚上就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来咄咄逼人,天底下哪有这样张狂的女子?
可他偏也没法教训她,因为她根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她只是很无辜似地仰头望着他,像要从他这里得一个保证。他知道这全是虚伪,却也不由得低低地、冷冷地道了句:“这就是小娘子深夜唱那《谷风》的缘由吗?您怕我见了那傅家小娘子,就会见异思迁?”
他的表情很认真,好像已经是一个回答了——他绝不会见异思迁。
但白霜庭并不信。她伸出手指,往他的衣衽上轻按了按,又缓慢往下,直到勾住了他的衣带,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拉——他不由得朝她稍稍低下头来,她却对着他的耳朵呼了口气:“我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她的气息自他的耳朵,悄然流窜到他的脖颈,红了一片。他想退避,却又没有当真地退避,只是语气更冷硬了:“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切不过仰仗叔父恩荫,您也知齐大非偶,她傅家怎可能看得上我?”
白霜庭在他的颈间笑了。“她看不上你,就如你也看不上我一样。”
那香气愈来愈浓,几乎要令他发昏,然而女子这亲昵的神态,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像是很温柔,却也很残忍,像是很放浪,却也很冷静。
她何必要说这些话来刺他?刺得他不得不闭了眼平定心绪,最后,他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白霜庭看着那只手,全身血液一下子倒流回去,全冷却了。
他是在拒绝她。
她也已见过很多男人了。且不说孟家那个傻儿子,便那些寒素流人,市井土民,甚或小门小户,读过书的、道貌岸然的也不是没有,但不曾有一个是像他这样子的。
他有什么底气拒绝她?
“你在武冈侯门下,”她的声音回复了淡漠,“装了十六年,你累不累?”
他道:“我不曾伪装过什么。”
她简直要冷笑。甩开了他的手欲往回走,却突然又被他拉住。
她回头怒视他,他却将她一把拉了回来,捧住了她的脸,狠狠地往她嘴上咬了一口。
她吃痛地“唔”了一声,拼命挣开他,他看着她,眼神深处有少年人的迷惘,嘴角却似个老辣的成人一般微微发狠地笑:“您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她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然而他却已收拾好了方才片刻的凌乱,此刻他仍是笑着,神闲气定,温润如玉,像终于扳回一城的小将军,等待着她的回击。
她捂着嘴,瞪着他,半晌才冷笑着发下话来:“我就算想要,公子这功夫也太嫩了吧?”
他的笑容消失了,“娘子还到底不是我的妻子,我怕我若较了真,会唐突了佳人。”
“我可不敢嫁一个会咬人的夫君,我怕床板上也生牙。”
她满意地看到他脸色阵红阵白,像是在搜肠刮肚地找句子反驳她,却终究找不到。果然嘛,要与她比赛脸皮厚,那是他不自量力。
她于是摆出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挥挥手道:“不过,假以时日,或许你也还能成呢?”
他看她半晌,结果还是笑了。
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气的还是逗的,只是这个女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想端己正心,她偏要来破坏,他想给她点颜色瞧,她却能蹬鼻子上脸。她是不是从没想过他也是个男人?
方才那刹那间的失态,他自己也没法解释。但他知道自己会留恋的,毕竟她的唇瓣那么柔软,与她那含钩带刺的目光话语全然不同。
他只是轻轻地咬了那唇瓣一口而已,就好像能让刺猬袒露了肚腹,让蔷薇翻出了花蕊,即使只是一刹那,他好像也与她更接近了些。
他低身提起了青莲灯,她瞅他动作,想他大概是鸣金收兵的意思了,还有些失望地拿脚踢了踢碎石子。灯火晃晃悠悠地起来,她也是这时眼角余光才看见,就在他们方才拌嘴的时辰里,那昙花已然谢尽了。
“也不知它是怎么谢掉的。”她莫名生出些闷闷的情绪,“昙花一现,当真短暂。”
他安静地道:“这一株昙花开得太早,到夏秋季节,我们还可再来。”
她怔然望向他。
少年却朝她一笑,“回去吧,娘子。”
这倒是干干净净的一笑。
……夏秋季节,我们还可再来吗?
方才的伶牙俐齿忽然钝了,她呆了一瞬,旋即跟上去,“等等我呀!”
他道:“夜路难认,您跟紧些,莫又跌进洞里了。”
她吁出一口气,“我又不是狐狸。”
他笑出了声。爽朗的少年的笑声,像能驱散这昏沉沉的夜色。她的心中一边觉得新奇——他怎么当真不生气了?另一边又没来由地不快——他若总像这样宽容地笑,那她又如何才能抓住他的痛处?
灯火晃眼,她看不清脚下时,不由得小心地扯住了他的衣襟。他的脚步顿了顿,不置可否,只是走得更慢了些。待两人快要接近光明寺时,突然听见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你是谁!啊——你放开……放开我!”
白霜庭脸色顿白,“是朱弦!”
南容也听见了那声音,当下带着白霜庭一路飞奔到那矮墙下。四方只他手底下一盏孤灯,摇晃得厉害,两人还未靠近时便见那墙上似扑朔着纠缠的人影,时大时小,转眼又不见了。朱弦扑倒蜷缩在墙根下,披头散发,全身发抖,哭叫得语无伦次,好像是吓坏了。
“嘘——嘘——”白霜庭轻轻靠近她,哄她道,“是我,我回来了。”
朱弦瑟缩地抬起眼看见是她,却哭得更大声了,“小娘子,您来得好晚呀!”
白霜庭看见少女纤细的脖颈上有两三道血丝,并无数道红痕,抿了抿唇,在她身边坐下来,轻轻地揽过了她,一边给她拍着肩膀一边道:“对不住,是我回来晚了,叫你遇见了歹人。”
南容在一旁看她这模样,倒很新鲜。
朱弦抓紧了自家娘子的衣领,颤颤地道:“我、我原本照小娘子教的,一直在数星星来着!可……那是、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从后面抱住我,拿刀子就割我的喉咙!我拼命挣扎,把那刀子给挣脱了,他却又追上来,要掐死我!若不是您正好赶来,我、我恐怕就——咳咳……”
“好了,好了,我已来了。”白霜庭柔声道,“回去让安嬷嬷给你煮一碗大枣汤,压压惊。”
安抚了朱弦许久,待她终于平静下来,白霜庭也乏了。眼看天色都要亮了,便扶着朱弦往山下走。南容在其后不紧不慢地跟随。
山下却正有一架黑漆马车。白霜庭拍醒了打盹儿的车夫,先将朱弦送进了车里,才回过头来对南容道:“今晚要多谢公子。若是只有我一个,那歹人兴许不会停手的。”
南容欠身,“娘子多礼了。”说着,他掏出一方小小布帕包裹着的物事,“这是我方才在草丛中捡到的,怕惹朱弦娘子惊慌,是以现在才拿出来。”
白霜庭接过,揭开布帕,见到一柄染血的匕首。“公子对此事,有何见解?”
他亦低头看着那匕首,道:“那歹人或许是来杀您的,但认错了人。”
白霜庭轻轻地笑了。
“其实自打我从洛阳搬来建业,想杀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城中都说宦官是没根儿的东西,才能如此嚣张跋扈,若再让他多了个亲生女儿,那不是无法无天?”
他道:“还请小娘子诸事小心。”
白霜庭笑着,手往车厢上亭亭地一扶,便轻巧地上了马车,一边道:“公子今晚出来,家中可有人担心?”
南容心下一凛,还欲答时,白霜庭却已放下了车帘,车夫“驭”地一声,马儿便扬蹄起行了。
长街不多时便空空荡荡,只夜色尽头的几点疏星,将他的身影拖得老长。
他只觉这女人像一团雾:当你以为她尚很远时,她在你耳边笑;当你以为她靠近来时,她却又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