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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飞花 ...

  •   郭太后似忽然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了淡笑,漫漫然看向皇帝。
      她身后的白丰却没有笑,望向那跪地二人的眼神一时有些深了。
      席上一片死寂,南家兄弟不知这闹的是哪出,只被南容那一句“拙荆”震得手足都无可措处,孟氏不言不语地抱着南佩给她喂饭,突地南佩叫出一声:“阿娘,你弄疼我了!”
      皇帝亦呆了一呆,俄而眼神不自然地瞟向了后头的武冈侯南岑,后者却正低头饮酒。皇帝咳嗽两声,复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道:“南公子言重了。只因朕听闻,弟弟娶妻,不应在哥哥前头;是以方才将公子误认作武冈侯之子,又忘记了这小女子已许给公子,公子莫怪。”
      郭太后微笑着插进了话来:“陛下这意思,是怪我厚此薄彼了?”
      皇帝挠了挠头,“母后还不清楚朕么!朕就是喜欢热闹。武冈侯家里的婚姻大事,还得讲究一个齐齐美美不是!”
      这猴崽子,平日里都没这么多阴谋诡计,一个不成又来一个。郭太后心里腹诽着,眼风往底下那一排宾客里看去,“那陛下以为呢?”
      “母后可还记得庐江王叔叔的那个女儿,安吉郡主?朕可有日子没见她了。”
      “女孩子家年纪大了,哪能让你说见就见。”
      皇帝撅起嘴,“小时候她还尽欺负朕,现在倒装起大家闺秀来了!朕看武冈侯的儿子们都是恺悌君子,真想派一个去治治她。母后你说,朕这鸳鸯谱,点得怎么样?”

      这一晚宾主尽欢,到酉时许,皇帝推说身子乏了要走,武冈侯南岑道有事禀报,便随皇帝一同回了安乐宫;郭太后看着他们离去,自己也便起身,命筵席都散了,又拉着白霜庭的手再三絮叨了些话儿才放她走。
      白丰在宫中还有些事要交接,让白霜庭自己回家去。这一晚吃的倒是很饱,她好不容易进一趟宫,那些玉盘珍馐她一个都没落下;然而声色太盛,呜呜然地灌进耳朵里,闷得人殊不好受。她望望四周,中黄门孙全胜正指点着宫女宦官们点检杯盘灯盏,乐工们埋头收拾乐器,舞姬们也都披着衣衫各个无聊地谈天解闷。到底是在华林园中,天高林旷,不似在宫殿里那般拘谨,只要没有主子在场,众生原本也能悠闲自在。
      这华林园过去曾是东海王世世代代的园林,先帝从东海王任上入洛阳御极,后又南渡定都建业,这华林园也就成了皇家园林。据传这园中的玉台湖水,直通东海,是以与别处不同,格外有一股湿咸的气味。小皇帝不喜欢这气味,郭太后却喜欢得很,日日要来。
      白霜庭绕过平滑如镜的玉台湖,行过柳花亭,经那月洞门,便见长廊上的紫藤花下正立着一人。彼一身疏朗白衣,负袖在后,望向廊外华林园那渺渺茫茫的湖光山色,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
      “公子怎不去坐那云母车?”白霜庭经过他身边,云淡风轻地道。
      “小妹今日闹得厉害,叔母着急带她回家安抚。”南容平静地道。
      白霜庭道:“你的马呢?”
      “我来时并未骑马。”
      这是被人欺负了啊。但看他面上不愠不怒,白霜庭扑哧一笑,“你今晚帮我解围,想必是惹恼了不少人。”
      “我只是说了实话。”他道。
      “你说实话,可旁人不见得感激你。”白霜庭眨了眨眼,“皇帝不过是想给南家送一个郡主,哪里会真的拿我怎样?你本不需强出头,还做出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好像生怕被皇帝抢了老婆。”
      “我也是真的慌张。”他道。
      她看他那四平八稳的表情,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又在唬她,只得道:“那你就只能回家挨板子了。”
      南容道:“叔母宿怀令德,怎会做这种事情。”
      “她不会做,不代表她的下人就不会做。”白霜庭凑到他身边来,扶着长廊的红阑干踮起脚尖向廊外望去,“看什么呢这么仔细,都不看我一眼。”
      这话似娇似嗔,南容却更将目光移得远了,“小娘子怀疑……是叔母,但没有证据。”
      “要证据做什么,难道我还能拿着证据找太后、皇帝,来个三堂会审不成?”白霜庭望见那错落有致的紫藤花外,是几座假山,假山之后便是水汽氤氲的玉台湖了,她刚从那边走来的,“朱弦只是受了惊,没什么大伤;我若这会子指控你叔母,往后还怎么进你家的门?”
      南容大袖底下的手握紧了,便声音也似乎冷锐了些,“若真的是她,您怎么安心进我家的门?”
      白霜庭稀奇地回头看他一眼,“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没有干系。”
      南容的表情好像忽然被这话刺痛了,连眼神亦缩了一缩。
      他低下头,静了很久,才道:“您嫁给我,原是为了……原是与我没有干系,是么?”
      白霜庭看着他,这少年清朗端正的神容隐在夜色里,透出些许她不熟悉的感觉。这就是他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吗?她原期待着他能回击的,但他却没有,他看起来,只是……只是有些哀伤。
      她道:“说得好像你娶我,就是为了我这个人似的。”
      他抬眼道:“我娶的就是您,与旁的都没有干系!”
      少年的目光干净而锐利,宛如开弓不回头的箭矢,迫得她不能再转过脸去。
      话说得这么轻巧,可他也并不是喜欢她。他只是已然许下了承诺,而他是圣人,就不能背信弃义。如此而已。她凝注他半晌,心中好像想起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最终只低低道了声:“假模假式,装给谁看。”
      他抿住了唇。这表明他并不认同她的话,只是不想再与她争吵,所以倔强地给一个姿态。一阵风来,将紫藤花吹得轻轻摇摆,夜色下似有还无地拂过少年如玉的脸容,黑曜石一般分明的眼瞳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那紫藤花又忽而被吹得远了,飘飘荡荡,她“哎”了一声,撑着阑干伸出手去够它——
      “哗啦”,掌心顺着花藤一把滑了下来,纷纷然扯碎漫天的花瓣,她不高兴了,又想够得更远些,他终于看不下去,伸出手去挡住了她的腰:“当心一些。”
      她撞到他的手臂上,重心不稳便往回跌,他连忙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她摊开手掌,全是淋漓的花汁,还剩了几片被她抓残的花叶。她抬头无辜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辣手摧花,也不过如此。”
      这一回,落在她肩膀上的手,与上一回不一样了。他像是圈着她,两人中间咫尺的距离,如一座安全的岛屿,她能闻见他身上清冷的竹香,月华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流转,迤逦沿着他衣衽的绫纹,又钻进那里头去,好像要沾湿了他的肌肤。她盯着那月华,片刻,直到那衣衽底下的肌肤都泛出红了,才愣愣地抬起头。
      少年那玉一般的面容上,也泛出了微微的红。
      白霜庭喃喃地道:“怎么,装够了,装不下去了?”
      他就像那月华,终究是与她不同的。
      可他的手却从她的肩膀缓缓地滑了下去,抚过她的手臂,所到之处,激起一阵战栗——直到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手心里湿黏黏的,不知是花汁还是汗水。他见她第四次了,每一次她都不一样,但唯有这一次,他感觉到她紧张了。
      她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她似乎想躲,却躲不掉,这一座岛屿虽然安全,却也将两人牢牢地困住了。
      “您几次三番提点我不可悔婚,”他轻声道,“我如今入您彀中,您怎么还说风凉话呢?”

      他的表情诚恳,甚或还带了一丝丝委屈,声音压得低了,在她耳畔如呼出柔软的热气。她蓦然间拍开了他的手远开几步,瞪了他一眼,咬了咬牙,最终转身便走。
      他笑了起来,站在原地看她远去。这位小娘子,原来是打不过就跑啊。
      她想离开白府,他知道;他想摆脱武冈侯,她也知道。但他们仍然要不断反复地试探彼此,因为这世道,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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