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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幽昙 ...

  •   溧水河边的诗会,南容不好与一众女子争先,只在一旁默默地守着叔母。那傅家的小女儿傅泉林,确是知书识礼,出口成章,惹孟氏满脸笑意。她又忍不住抬眼觑孟氏身后的南公子,后者却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根本没听见她们谈笑似的。
      今日孟氏出的诗题是咏柳,众女都推傅泉林做的最好。尤其一句“春风若肯长怜惜,莫引清寒上弱枝”,一时令席间伤感沉默。南容不爱品诗,孟氏偏要他来破题,他只得道:“傅娘子此句,是明明春来,却怕东君无信,乍暖还寒,其中心思幽微,少庭是粗糙男儿,殊不能道。”
      他说得认真,傅泉林听得也认真,但旁边几个女子都以巾帕掩口,笑不能止。南容的堂长姊、广阳侯夫人南仪,便笑着打岔道:“你也知道乍暖还寒,可得小心提防才是啊!”
      傅泉林本没别的意思,听了突然脸红起来。春日晴好,少女的脸容泛着水润的轻红,欲说还休地睇着南容。南容怔住,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一双幽深平静的眼眸。
      他不由得想,那个诸事不忌的白小娘子,对这样的调笑会作何反应呢?
      他转念又笑自己想岔。似白家那样的出身,大约也读不了几本书,遑论作诗。
      这一日孟氏与刘氏聊得投契,一定要邀请刘氏带着女儿到武冈侯府一坐。这一坐就坐到了晚间,武冈侯下朝回来,团团用了一顿饭,如一家人也似。
      待终于送客离去,南容回到自己房中,已近酉时。闻笛将卧房的灯点上,躬身问:“公子,天已晚了,是再看会儿书,还是歇息?”
      南容静了静,道:“我今日耽误了经业,要挑灯夜读。你自去歇息无妨。”

      夜色渐深。
      南容的卧房在武冈侯府西侧,偏远僻静,但邻着后园的竹林小溪,到夜能闻见水声潺潺,蛩声细细,待到夏日了,还有一声长似一声的蝉鸣蛙叫。叔母孟氏曾提议给南容换个更好的居所,南容婉拒了,说这边风景独好,正适合挑灯夜读。
      他是生长在乱军之中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是先帝命后宫宫人喂养着他,将他一路颠簸带到了京口。其后先帝与一众大臣从京口南奔吴郡、会稽,又迂回而上,终于定都建业,历时两年,艰难险阻,备尝之矣。也许是这人生最初的两年过于折腾了,小时候的南容反而是一副极其安静的性子,不好与人争论是非,总是独自读书。那时候叔父常常夸他沉稳有大器,便惹来几位兄姊的不快,暗地里给他下绊子,往饭菜里撒巴豆啦,或是撕掉他的一页书啦,总之是小孩子才会玩的把戏。从那以后,他才渐渐不那么安静,也会与人谈笑了。
      自己到底是从几岁时起,才彻底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小小影子?他那死去的父亲虽然有一座敕修的祠堂,但根本不能庇荫到他分毫。如今庇荫着他的,只有叔父武冈侯。
      所以当立春那日,武冈侯面色阴沉地从宫中赴宴归来,告诉他,太后给他指了一门婚事的时候,他既无委屈,也不懊丧,反而像是轻松了似地呼出一口气。
      那日叔父将自己关在书斋,叔母哭哭啼啼地来给南容送东西,说是自己绣了好久的笏头履,想借个好彩头的,谁成想那个白太监如此气人,她可不想让这么好的孩儿折损在那刑臣之女的身上。接着未娶妻的兄长南俶和南俨也来了,都道小弟可惜,但那也不过一个女子,弟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其实这些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明面上总还是要装一装,好像若不如此,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似的。
      或许也是因此,他才会格外在意那个古怪的、跳脱的、毫无章法可循的白家娘子吧。
      约人深夜,还以前程相挟,也不知是哪里的路数。
      子时过了半了,房外的蛩鸣犹未停歇。南容推开了窗,顿时冷风激面,料峭刺骨。竹林深处的那一间书斋也早已灭了灯,更远处是钟山隐隐伏卧的轮廓。
      他往黑暗中望了半晌,终于合上了书,转身去拿下了衣桁上的外衣。走过外阁时,熟睡的闻笛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听见了,也只是脚步稍稍顿了一下。

      钟山背后的山林之中,亮着一盏小小的孤灯,一旁还有小丫头的碎语:“娘子,这都子时三刻了,您还等他呀。”
      “阿爹让我讨好着他些,我总得照做呀。”白霜庭笑道。
      朱弦嘟起了嘴。
      两人在塔林之外的一座矮墙底下絮叨,灯笼歪斜在一旁,火光幽微,映得眼前方寸之地都昏暗模糊,不认识的影子在四处匍匐着,直伸展到很远的地方去。朱弦又朝她家娘子依偎得紧了一分,低声道:“您不害怕么?大半夜的,我、我有点儿怕。”
      “你抬头。”白霜庭轻轻拍她的肩,“看见星星没有?”
      朱弦愣愣地往上看,山林里高大的树冠将夜色都分割成无数片,暗的,更暗的,交织错落。但在那无数暗片之中,却的确透出来几点星光,一闪又一闪的,好像只要她一眨眼,它就会消失不见了。
      她于是只有紧紧盯着它,半晌,连害怕都忘了。
      白霜庭只是笑了笑,转头,就看见南容从树后小径走了出来,他的手中也提着一盏青莲灯,灯火晃得他的影子悠悠然。
      朱弦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南公子。”
      南容温和地笑道:“夜中山色正好,是在下打扰二位了。”
      白霜庭道:“不知你扯了什么谎才出得了家门?”
      南容不理会她的调笑,“不知小娘子有什么话要说?”
      白霜庭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腿,一边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南容知道她是等自己太久,故意做给他看,但也忍不住心生愧疚,“家中有事,故来得迟了,还请娘子莫怪。”
      “事事都要道歉,毛病。”
      南容怔了一怔,“我……”
      白霜庭摆了摆手,又对朱弦道:“你在此处等我。”见朱弦面色犹豫,放软了声音,“若害怕时,就抬头看星星,知道吗?”
      南容道:“娘子要去何处?”
      白霜庭望向他,笑了。
      这一笑,倒是天真烂漫,平素觉得幽深不可测的眼眸,一时俱明亮了起来,好像落满了天上的星子。
      “我等这一日很久了,后山的昙花,可终于要开了。”

      白霜庭走在前,南容走在后。
      夜里山路湿滑,南容提着灯,紧紧跟随着她,她倒满不在意,每一脚都踩得很笃定似的。
      她一边拨开乱生的树枝荆棘,一边还轻轻地哼着歌:“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她的声音幽细,含着似有若无的温柔,哀而不伤地飘荡在风中。南容默默地听着,待她唱完了一阙,才低声道:“小娘子读过《诗》?”
      “没有。”白霜庭道,“我只会唱,不会读。”
      “可知这一首《谷风》的意思?”
      白霜庭回头睨他一眼,“你想教我?”
      这话让南容难以回应,“不是……娘子唱得很美。”
      “我听闻今日溧水诗会,是傅家娘子拔得头筹。”白霜庭却转了话锋。
      她倒是消息灵通。南容垂眸,“……是。诗题咏柳,傅娘子得句‘春风若肯长怜惜,莫引清寒上弱枝’。”
      前边的女子却静了片刻。这片刻里,只听见两个人踩在泥土枯枝上、时深时浅的脚步声,灯火晃得南容眼底发燥,偏是他自己提着的,丢也丢不掉。
      好像等了一个春天那么久,他才听见白霜庭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她没有置评,却道:“荆州刺史傅谨即将拜授将军,此人非池中之物,奉劝你们不要与他过从太深。”
      “这就是小娘子今夜约我出来,要与我说的话吗?”
      “我是觉得南家五世三公,百年望族,可不要折在这姓傅的手上。他的儿子至今还在竟陵练着兵呢。”
      “白常侍的威名既折不了南家,料来傅刺史的兵锋也折不了南家。”
      白霜庭磨了磨牙。她从小就是伶牙俐齿,嘴上绝不饶人,谁知现在竟遇上对手了。这小公子看起来温润如玉,实际上狡猾得很——
      “啊呀!”
      她突然一脚踩了空,人往下坠,南容吃了一惊,连忙揽住她腰。她吓得不轻,双手一下子就攀紧了他的脖颈大叫:“什么东西,底下什么东西?!”
      南容被她拉扯得脖子上如拴了千斤重,提灯也倒在一边,他努力往她掉落的地方看了一眼,“像是……”他心思转了一转,“像是捕兽的陷阱。深山老林的,难免有野兽出没,这陷阱不大,约莫是对付狐狸用的。”
      白霜庭就算是三魂惊掉了七魄,也听得明明白白他在损自己,狠狠地剜他一眼,“可惜我走在前面,代狐狸试过了。”
      这女人,身子还扒拉着他呢,口上倒不认输。南容不由得笑了,揽着她跳过了那个陷阱,道:“小娘子,可以下来了吗?”
      白霜庭撞入少年这个笑容,恍惚了一瞬。旋即她低下头,先伸出一只脚,往那地面上踩了踩,确定是实的,才终于落下来。她理了理衣襟,又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南容看得好笑,自去提起了灯,想走到她前边去。
      “啊,等等,你等等。”她忽然道,“我们已经走到了!”
      南容一怔,便见前方是一条小小溪流,从树林间穿过,溪边散落着丛丛簇簇的小花。
      在那小花与树荫之间,正安静地开放着一株昙花,皎白无瑕地迎着自树缝间筛落下来的星光。
      “此处的昙花,比别处开得早了许多。”南容道,“是因此地温暖潮湿?”
      白霜庭望着那花,如痴如醉,闻言却又拉下了脸,“你真笨,因为此处是浮屠祖庭,还供着韦陀呀!”
      南容不信,“花开花谢是自然常理,与异族浮屠有何干系。”
      白霜庭又笑了。
      少年人,什么事都要辩个分明,她倒不讨厌他这一点。但她知道他平素不是这样说话的,此刻显然是因为她身份低贱,才让他没了避忌。
      她朝他招招手,“你过来,过来瞧瞧。”
      他只得往前走了两步,揽了衣襟与她一同在那昙花前蹲下,她不觉自己有何不雅,反而像小孩子似的伸手去碰那昙花纤长洁白的花瓣,一下,又一下的。
      她转头看他,笑得双眼弯弯如月牙儿,“好不好看?”
      好像是那昙花的香气忽然冲入了鼻端,馥郁浓烈,令他一时不能动弹。他这才想起她方才攀在自己身上时,好像也曾带了这么一股诱人的香气。
      十六岁的少年,读了好几箱的书,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却从不曾闻过女人的危险香气。
      他哑了声音:“……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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