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之玷》苏眠说

2、密约

　　将南容送走之后，白霜庭来到书房，毫不意外地看到父亲正优哉游哉地抿着茶水翻账簿。
　　“您打发女儿家去待客，让外人听见了，又要说您门风不谨。”白霜庭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奇怪，似乎是方才说那些话，说得口渴了。
　　白丰虽是当朝最得势的宦官，但却其貌不扬，虚胖的脸上一双三角眼永远是笑眯眯的，身穿粗布褂子的时候，就像最普通的后厨伙夫。他咂了咂嘴，道：“我相信女儿风情万种，拿下那个童儿不在话下。”
　　白霜庭轻轻地哼了一声。“这可保不齐，他毕竟是个圣人。”
　　“怎么，”白丰促狭一笑，“你看上他了？为父说的是不是没错，一表人才对不对？”
　　白霜庭冷淡地道：“可惜他目无下尘，您可别把算盘打得太响。”
　　白丰并没有领会到她话中的深意，只道两人是谈不拢，摆摆手似宽慰她道：“不会不会，圣人也要吃饭拉屎的嘛。——何况圣人再大，也大不过皇帝太后。”
　　他将手指沾了口水去翻簿册，哗哗地来回作响，白霜庭倚着屏风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
　　这就是她的父亲，无论有多少富丽堂皇金玉珠宝，内里也到底是个粗鄙的草包。
　　就和她一样。
　　也难怪孟家要反悔，南家要挑拣，能和眼前这个太监推心置腹的，大概也只有深宫里那个目不识丁的寒门太后了吧。
　　“这门姻缘，是为父花了大力气在郭太后跟前求来的。”白丰慢悠悠地开了口，“咱们家虽是贱格，但你到底还有几分希望。你嫁了南公子，起初或许会遭人白眼，但时日一久，谁还记得你是什么出身？只要南公子他自己出息，旁人谁不得唤你一句南夫人？”
　　白霜庭冷笑一声，“这么说，父亲还是为女儿好了？”
　　“那是自然。不过为父还有一个思量。”白丰瞧也不瞧她一眼，“如今咱们家的富贵，都是先帝和太后给的。皇上今年十一岁，但他迟早要长大，长大了，就不再听太后的话。与他最亲的人是武冈侯，但你也知道，武冈侯一脉清流，与孟、杨、高这几个大族，一向都是拿鼻孔看人，要攀上他们，着实不容易。孟家当初翻脸不认人，可让我上火。所以这一次，我决不许你再搞砸了。”
　　白霜庭笑道：“可惜您只有一个女儿，否则，南、孟、杨、高一家一个，得够他们受的。”
　　“你甭给我打浑话。”白丰将账簿往案上一扣，眯着眼道，“荆州刺史傅谨，最近奉诏将回京了，这人手握重兵，却与武冈侯走得很近，郭将军怕是省不了心。郭太后执意给你结这门亲，也是想拉拢南家，更好的结果是分化南家……总之这亲事无论如何是结定了，你不如好好想想怎样讨好那小子。”
　　他站起身，往内里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将案上的小金佛揣进了自己袖子里，来来回回地抚摩着，一边换了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男人嘛，都是很简单的。他再如何瞧不起你，也是要同你睡觉的，他只要同你睡了觉，还能不管你阿爹？”
　　白霜庭笑容不改：“父亲倒是很了解男人嘛。”
　　白丰脸色微变，却不发怒，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愿你不是只在窝里横。”

　　南容回到武冈侯府，正见叔父叔母并几位兄姊都在后堂用饭。叔母孟氏见了他，吃了一惊，迎上前道：“怎么回来这样早，我还道白常侍定要留你用晚膳的。”
　　南容欠身，“叔叔、叔母安好，哥哥、姐姐安好。”
　　傅母怀中抱着的小妹南佩，年方八岁，蹬着腿着急道：“我呢，我呢？”
　　南容笑道：“小妹也安好。”
　　孟氏一边吩咐着下人去给南容准备饭食，上首的武冈侯咳嗽两声，“少庭，吃完之后，到我书房来。”
　　南容道：“是。”
　　这一顿饭是送到南容房中去的。他知道叔母的意思，白常侍留不留他吃饭，意味着这一回谈得妥不妥。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妥还是不妥，白家的小娘子，他捉摸不透。
　　他也便如实同叔父都说了。武冈侯的书斋，是在侯府深处的竹林之中，清幽雅静，便连建业城的雨，到竹叶上似乎都格外轻盈一些。
　　武冈侯南岑身形瘦高，脸容清癯，留一部长长的胡子，已半白了。他举手投足总是缓慢而平和的，永远都不会失了礼数。听了南容的话，他捋着胡须沉吟许久，才道：“白常侍虽是阉宦，到底忠心持国，曾得先帝青眼嘉许；他的女儿，就算不饱读诗书，也当德行无亏。”
　　南容只觉那个女子，似乎不能用德行亏不亏来衡量——她好像根本不是这界内的人。但听南岑又道：“只是无论如何，都是可惜了你啊！叔父原想给你在世家之中，寻一贤良女子作良配……谁知道，谁知道！”
　　南岑转过脸去叹气。南容顿了顿，“孩儿并没什么可惜的。”
　　南岑道：“你可知太后是多么看重这门亲？傍晚宫里来人传了话，说太后想给你和新妇指一区宅第，让你得空时去看一看地面。我且代你谢了恩，待太后旨意下来，你要好生回话。”
　　“孩儿尚无尺寸之功，怎能……”南容微微一惊，忙道，“何况孩儿还想在叔父跟前尽孝的，这新宅——孩儿只能去向太后谢罪，这新宅断断不能要。”
　　“太后的意思，谁也不能拂了。”南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荆州刺史傅谨入京，太后想必也是惊弓之鸟……”
　　南容静住了。
　　傅谨戍守边境多年，兵威甚盛，此番入京，也不知还有多少变数。太后、常侍想拉拢南家，也是自然的道理。
　　“不过我还记得那个傅谨。”南岑慈和地笑了笑，“他虽戎马倥偬，却毕竟是读过书的，也曾入过太学，与你父亲平辈论交。待他来了，你当向他多多请教。”
　　南容低下头，“是。”
　　南岑负袖在后，走到廊下，竹声淅沥，四面沉静如旷野。他望向昏暗的园林，“建业城什么都好，就是这下雨的毛病，令人头疼。总有一日，王师北伐，收复两京，要让你看看真正的皇城气派。”
　　南容望着叔父那大袖飘飘的背影，没有说话。

　　过了立春，天气便一日日地转暖。二月上，南家的主母、武冈侯夫人孟氏携一众女眷到光明寺上香，特请了城中多个名门大族的夫人娘子，以及新入京的荆州刺史傅谨一家，但独独漏了即将进门的白家小娘子。
　　南容尚未娶妻，也随在小辈之列。光明寺佛门大开，衣香鬓影乌泱泱的，哄到此处拜一拜，又哄到彼处拜一拜，香火钱入箱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傅谨的妻子刘氏是个节俭素淡的人，即使应邀礼佛，也是荆钗布裙，倒惹光明寺住持好一番赞美。孟氏有意与她亲近，拉着她家长里短地闲扯，一个说刺史家骁勇有为，卓尔不群，一个说武冈侯教子有方，人中龙凤……
　　孟氏听了，心中微动，将南容唤到身边来，“刺史夫人夸赞你，还不谢过。”
　　南容行礼道：“夫人谬赞了，小子至今毫无建树，哪里比得过刺史公子，已是建功立业，扬名外藩了。”
　　刘氏对自己那宝贝儿子非常得意，南容这一句夸，正夸到她心坎上，让她简直要笑开花，“要有建树不难，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嘛。我听闻你将娶妻了，先给你道一声喜！也是我迟来一步，若是早半年进京，一准儿让我家那丫头来见你！”
　　“傅家的小娘子，多年不见，已出落得这般标致！”孟氏笑着，遥遥望向刘氏带来的那个小女儿。
　　南容微微地笑了一笑，自觉地退了后。他清楚叔母心中的盘算，仍旧是瞧白家不起，想要节外生枝；但叔父已经答应了郭太后，这门婚事终究是悔不得的。
　　他默默地望了一会儿女人们言笑晏晏的祥和景象，转身往寺院后头踱去。
　　正殿之后是韦陀殿，宽敞的大院里矗立着藏经阁，阁后便是一片塔林了。这光明寺的风景倒是好的，在钟山深处，围着郁郁葱葱的山林，时而能闻见鸟语啁啾。但他看不惯这异域的造物，只觉佛塔经幢俱是姿态诡异，一座座的像是什么引人入胜的妖窟。
　　忽而不远处响起一串轻轻的笑声，正正撞在他心上，像在笑话他的没见识。他仓促转头，便见那十数座整齐排列的佛塔之后，亭亭地倚立着一人，正是他尚未过门的妻子白霜庭。
　　“小娘子。”他走上前，又停住，与她之间相隔三步远，“您……今日怎来了此地。”
　　“我上山来玩儿的。”白霜庭歪了歪头，“从后山的路走过来，没能给武冈侯夫人请安，还请恕罪了。”
　　说着恕罪，其实一点反省的样子都没有，甚至还朝他眨了眨眼。南容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带着一个丫头、一个小厮，手中提着篮子，大约确是来踏青的，他突然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
　　“不，”他愧疚地道，“是我家怠慢了小娘子。”
　　他的愧疚是那么真诚，倒叫她觉得新鲜了。
　　被人怠慢什么的，她其实丝毫也不在意。当初她与孟家许婚，也遭遇过一模一样的冷眼，早习惯了。她摆摆手，“反正郭太后给我家送了不少的赏赐，我也不亏。”
　　山风似一时间静了下来。前殿里还在吵吵嚷嚷的，这里却一个旁人也无，好像那重重叠叠的石经幢当真将他引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她今日穿了一身缥青的水波绸子袄裙，长发上压了一根青碧的玉簪，一看便知是南郡进贡的宝玉，衬着那一双清幽的眉眼，格外透出风致。他凝望着她，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这风情万种的女人竟然会是他南少庭的妻子。
　　他抿了抿唇，“还望小娘子谨慎处事。”
　　这话不知怎的好像又踩在了白霜庭的火头上，她的眼色立刻冷了下来。“我是有话要与你说。”
　　就在这时，身后的书童闻笛轻声道了句：“公子，夫人那边来人催咱们了。说是上香已毕，要去溧水河边摆个诗会。”
　　他转头，果然见武冈侯夫人身边的使女正在不远处候望着。再回过头来，白霜庭却已躲在了佛塔后头。
　　“此事关乎公子的前程，今夜子时，你若肯出来，我还在此处等你。”
　　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