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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雨 ...

  •   正月后不久,便是立春。四时之始,万物初萌,太后、天子领群臣往城东郊祀,然则途中遇雨,侍中陈请天子回銮,郭太后一手抱着小皇帝,一手扯着黄罗伞挡雨,只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一旁的中常侍白丰便连忙去安排回城。
      冬春之交的建业城不同两京,寒意砭骨,却不是大风大雪,而唯有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下不痛快。白霜庭听闻皇帝郊祀不利,望向窗外的雨,便想今日父亲恐怕要早归了。
      谁知父亲却没有回来。到傍晚时,前厢管事的余槐伯来禀,说郭太后留了白常侍在宫中用饭,一同的还有郭大将军和武冈侯南岑。
      白霜庭扬眉,“这三个人,倒是一出好戏。”
      她像个看客似地在火炉边笼起了袖子,绣架旁的老妈子安嬷嬷却颇得意地道:“我们大人如今可是太后、皇上的贴心人,便郭将军和武冈侯也要给几分颜面的。”
      “这话您也就自家说说得了。”白霜庭懒懒散散地道,“中常侍中常侍,再如何了得,也带了个‘中’字。汝阴郭氏虽是寒门,不比武冈侯清贵,到底足够把白家踩在脚下了。”
      说起来,“白家”到底是什么——她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又低头笑起来,叫安嬷嬷看得莫名其妙。安嬷嬷晃了晃头,道:“我看那武冈侯,与孟家是世代的姻亲,一准也不是个好东西。”
      白霜庭不言,只眼神里全是揶揄。嬷嬷碎碎念地接着道:“三年前先帝升遐,孟家推脱要为天子居丧,不肯同小娘子完婚,我就纳了闷了,当初仓皇南渡,要不是我们家大人给他孟家分了一条船,他们现在早该沉在长江底了吧!哪还容得下他们那点子清高!这下倒好,累小娘子等了三年,什么清流名门,还不是背槽抛粪,装聋作哑。”
      白霜庭笑着拿手肘去碰老嬷嬷,“嬷嬷啊,您就这样想我嫁出去?”
      安嬷嬷索性抛下了手中的绣线,气鼓鼓地看着她。这位小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混不吝,无论与她说什么正经话,她好像都不往心里去似的。“怎么,小娘子不想嫁人么?”嬷嬷粗声粗气地道,“孟家再这样拖下去,您可都要成老姑娘了!”
      白霜庭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将安嬷嬷拉到了自己身边,将老人的手也团在自己掌心里揉着,“别的人不明白,嬷嬷您也不明白么?我已二十三岁了,不论嫁到谁家都讨不了好去,我情愿留在家中,日夜给嬷嬷尽孝心。”
      “我不要你的孝心。”安嬷嬷撇着嘴道,“我只望你能安生安分地嫁出去。”
      白霜庭哄孩子似地笑:“好,好。”
      “——小娘子,小娘子!”
      小丫头朱弦从外头着急忙慌地奔进来,打断了这主仆二人的谈话。冷风一下子窜进了暖阁,炉中的火焰刹那间窜得老高,飞溅出数点火星子。
      “怎的了?”安嬷嬷连忙站起身,“看把你给急的。”
      朱弦大喘了几口气,“小娘子,我、我刚听见宫里人嚼舌头,说,说郭太后,有意给小娘子指婚呢!”
      安嬷嬷奇怪地道:“今日赐宴,该没有孟家的人啊?”
      “不是孟家。”朱弦跺了跺脚,“孟家那是多久的老黄历了!是南家,武冈侯南家!”
      竟然是刚刚被自己挤兑过的武冈侯家,安嬷嬷脸上挂不住,去看白霜庭,却见白霜庭好像没听见一般,径拿火钳子去捅那炉膛中的炭火,火星子四溅出来,她拿衣袖扇了扇,才终于慢条斯理地道:“姓南姓孟,有什么区别吗?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朱弦的话很快就应验了。第四日上,仍旧是小雨,武冈侯的马车停在了中常侍府门前,车上施施然下来了一位小公子。
      朱弦跑到前厅去瞧了,回来又满脸通红,跟白霜庭咬耳朵道:“是个顶俊秀的小公子,高高瘦瘦,玉树临风的!南氏白圭,名不虚传呢!”
      白霜庭笑话她:“没见过世面,是个男人就玉树临风。”
      “不是,娘子,这位可真不一样!”朱弦一跺脚,“这一位,比那孟家的什么傻儿子,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武冈侯家那天子恩赏的云母大车,气派得不行,但那小公子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却让人觉得他就该陪衬这样的车!”
      “你那么喜欢,不若你去嫁吧。”白霜庭挑挑眉。
      “哼。”朱弦转了脸,“我倒是想嫁,可我哪配得上啊。”
      说得好像她家娘子就能配得上似的。父亲已经同白霜庭说过了,武冈侯不能抹了太后的面子,然而也不肯委屈自己的亲儿子,就派出了这个小侄儿,来同白家结这门亲事。这是立春当日,三个当朝最有权势的人,在郭太后华阳殿那一场筵席上订下来的约。
      不过那小公子,也并非全无来头。他的父亲南峥在渡江之前曾官至河南尹,素性刚直,是最得先帝信任的股肱之臣,但可惜后来洛阳倾覆,南峥为护送先帝渡江,死在了乱军之中,夫人也受了惊吓,难产而死;先帝抵达京口,论功行赏,将南峥排在第一,提拔他的兄弟南岑为都督将军,并敕命南岑好生养育南峥的遗腹子——这才有了后来武冈侯的满门富贵。
      “这小公子单名一个容字,据说是他父亲给留下的好名字。”白丰对女儿解说时,神色间颇为得意,“南容三复白圭,听没听过?武冈侯自己虽也有几个亲儿子,没一个能比得上这位,品行方正,博学通经,虽才十六岁,但人人都赞他是圣贤再世,来日定是国之柱石……”
      “行了行了,爹,您不用给我灌这迷魂汤。”白霜庭好笑地道,“他若当真如此厉害,武冈侯肯把他让出来给您?”
      白霜庭想着这小公子也很可怜,自出生便父母双亡不说,现如今寄人篱下,就算有圣贤再世的盛名,不也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只稍稍理了理鬓发,便披着大氅迈出了闺门,朱弦连忙上前扶着她。
      在前厅与中院之间隔着一道浅雕着菩萨祥云的影壁,壁边支着柏木花架,垂落下袅袅娜娜的茑萝丝,尚未开花,只如碧色瀑布一般挡住人的视线。白霜庭走到那花架后,便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南公子亲临寒舍,老朽惶恐,惶恐!哈哈哈!”老宦官伛偻着腰,一双三角眼笑得眯起,似在不自然地讨好,可见他对这个未来女婿是十二万分的满意。
      那南公子却道:“不敢不敢,是常侍太高看在下了。”
      这声音清朗如金声玉振,倒叫白霜庭心头微微一动。她不由得伸手拂开了深绿的藤萝。
      那人着一袭出尘的白衣,佩玉束冠,长身玉立,身后是阴雨蒙蒙的江南。容色年轻,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爽朗之意。他与白丰来来回回客套了不少,最后终于是说到了要害上,一丝不苟地拱手行礼:“南某不才,不足以配佳人,还要请常侍三思。”
      这是想拒婚的意思了?白霜庭凝视着那人的脸,许久,没来由冷笑一声。
      “——他倒是会装。”

      刚才一瞬,耳边好像出现了幻觉。
      南容不由得朝声音来处望去,见到微微晃荡的茑萝花藤,后边立着个红衣的人影,他看不分明。
      白丰觑他脸色,会意一笑,“小女真是不知礼数!快出来,见过南公子!”
      “是。”白霜庭虚应一声,拂帘而出。南容立刻收回了目光。
      白霜庭方款款行了个礼,一旁余槐伯走上前,跟白丰说了几句话。白丰放下茶盏,对南容拱手笑道:“南公子,不巧老朽还有公事要办,您不如陪小女稍坐一会儿?”
      南容微微凝眉,还未接话,白霜庭却开了口:“父亲放心。”
      南容只得欠身,“大人不必介怀,还请以公事为重。”
      半晌后,这前厅就只剩下两人了。
      白霜庭心知这是父亲耍的手段,要让他们两个好好相处,但南公子却连正眼也不肯看她一眼,还相处个甚?她一手揽着大氅的衣襟,一手自那火红貂皮下伸出来,轻轻地擦过几案,又抬起手,吹了吹手指上似有若无的灰尘。
      “这地方又小又脏,劳累公子了。”她柔声道。
      “不,”南容温和地道,“没有的事。”
      “若公子不嫌弃,可陪我到园子里去走走。”她道,“雨势渐小了,一冬的尘埃洗净,大概还能洗出几分颜色来。”
      南容听了,不由得望向她。
      女子未梳拢的长发披散下来,发梢微带弯曲,团团地笼着那一张巴掌大苍白的脸,脸上有一双幽深得探不见底的眼睛。大氅上的貂毛随堂上冷风轻轻地摆荡着,女子眼中的光亮也便轻轻摆荡着,好像表明这是个随波逐流、毫无意趣的人。
      他既尴尬,又迷惑。尴尬是因眼前的处境,迷惑是因她面对着这一处境,却竟然从容不迫。但他到底不能失了礼节,走到她身前,为她撩起了帘帷。她莞尔一笑,揽着衣襟低头走过。

      雨声淅淅。
      有丫头上前来撑伞,白霜庭不动,只笑吟吟地侧首看他。
      南容礼貌地接过了伞,为白霜庭挡住了檐下的雨滴。
      雨滴轻轻地滑过水红的油纸,一抖,落下。朱弦说的也没有错,这位小公子生得确是英朗挺秀,神容澄定,即使与她仅咫尺之距,也一副柳下惠的模样,甚至让她感到了无趣。
      白霜庭信步走过抄手游廊,南容就在她身后约半步的距离,待转过回廊时,雨声渐大,南容回头,那丫头已不见人影了。
      他仿佛是一脚迈入了泥泞的陷阱里。
      白府的后花园,倒确实是别有洞天。外间引入的流水自假山上飞瀑而下,坠入清潭,潭水之上雾气缭绕,缠着新绿的树枝和浅生的水草,将人的眉睫发丝都染出润意。
      女子似乎很是惧冷,又将大氅围紧了些,仍逼不住后颈处冻得苍白,连血管都依依可见——南容仓促转过了脸去,但听她开口:“建业城的天气,不论多久都习惯不了。”
      “小娘子不是建业人?”他低声问。
      她看他一眼,“这建业城中,有几个是真的建业人?”
      他不说话了,只握着伞柄的手又紧了紧。
      “啊,我忘了,”她笑道,“小公子就是真的建业人嘛。”
      “在下……虽生于乱军之中,但祖宗坟茔,犹在洛阳,没齿不敢忘。”他认真地道。
      她的眸光静了静。走到小桥之上,低头看桥底云遮雾罩里那几尾小小的鱼儿,一边道:“你没有打听过吗?我是麟凤五年才由父亲接到建业来的,在那之前,我都与母亲在洛阳乡下生活。”
      洛阳城陷落于麟凤三年,这也就是说,她在贼虏烧杀的洛阳,还多留了两年。不过那时候南容全无记忆,也就无从置喙。
      他只是看见她的侧脸,苍白而安静,深而又深的眸光却映衬着火红的衣衫,这个女人明明不躲藏、不收敛,却依旧让人看不清底细。
      “我知道,让你娶我,是委屈了你。我是乡下丫头,又兼刑臣之女,配不上南家上上品的门第。然则郭太后一言九鼎,她的话就是圣旨,即算武冈侯也违逆不得。”白霜庭悠悠然,终于说到了今日的正事,话锋一转,“但是这怎么说,我也有委屈啊。我比你大了许多,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
      这前言后语之间接得突兀,是着意要损他的,然而眼波流媚,又似在与他撒娇似的。小公子大约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上无甚表情,耳根却红了,“在下方才已说过,是我……配不上小娘子。”
      白霜庭笑道:“这话我听过许多次了,其实说这种话的人,心里想的是相反的。”
      她说的大约就是孟家悔婚的事了。他敛容道:“方才常侍去得急,未容我将话说完。”
      “喔?”白霜庭抬了抬眉,“那你说与我听听,也是一样的。”
      拒婚还有新花样了,她倒是没想到。
      “自黎元南渡,天下扰乱,经先帝、太后呕心沥血,十六年至今,总算庶事回覆,颂声再兴。”他低声,“但朝野上下,依旧是党同伐异,纷争不断,郭太后为你我指婚,不过是意在沛公……”
      她没有想到这认真的孩子竟然扯出一通长篇大论,惊骇地笑了:“你想说什么?”
      “我并没有瞧不起您的意思,”他很平静、近乎冷静地道,“但我们不是一路人,我怕日后您会受苦。”

      他虽说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但白霜庭还是觉得被冒犯了,心头火噌噌就窜了上来。
      “你说的倒很轻松,还不是嫌我污了你圣贤的名号?”她冷笑道,“什么怕我受苦,待真娶了我进门,受苦的得是你吧!”
      南容静了片刻,像是在等她的怒气平复一些,才开口道:“白常侍当朝显贵,郭太后一言九鼎,叔父更是养育我成人知礼,对我有大恩。我没有立场拒绝这门亲事,若小娘子允可,我便备十全大礼,亲执鞭辔,来迎小娘子入门。”
      白霜庭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她身后的水雾层层叠叠迷漫开,仿佛将两人围住,有雨丝斜飘进来,令他不由得举着伞又靠近了她一分。
      两人间相距不过咫尺,呼吸相闻,足尖相抵,她凝注着他,他也坦然回视。
      她从没听过这样子的求亲。
      少年人身上有股特别的清香之气,像是经冬的竹,瘦削枯槁,但挺得笔直。他的目光却很温和,近乎温柔,但她知道,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名门子弟,读了几本经书,便把自己当成活菩萨了。
      但她却偏偏需要他。
      白霜庭低声:“真不愧是南氏白圭,一丝不苟。”
      她的声音里是风雨低徊的寂寞。他听出来了,但他也没有法子。
      “您若不肯嫁,我毫无怨言;您若肯嫁,我便一定护您周全。”他道。
      她笑,“那你护不护我家里人呢?”
      他抿唇不言。她知道这是个委婉的拒绝。他说得很明确了:嫁进南家,她便是南家的人,他会护着她;但在她之外的这一整个白家,却依旧是南家的敌人。
      父亲想攀上高门大户,把女儿捧着端着送上去,人家接走了女儿,却一脚又把父亲给踹下去了。
      “好。”她往雨中呼出一口气,“说得清楚,倒省了我的事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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