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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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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通稍一撩开青庐帘帐,那风雨呼啸的声音便灌了进来,吹得这方广十余丈的庐中烛火全摇摆不定,赶忙又放了下来。
青庐之内,灯火通明,上首铺着猩红的软毡,端坐着严妆的郭太后与百无聊赖的小皇帝,其下便是庐江王、南岑、孟氏与白丰。白丰本不敢坐这么高的席位,此时也侧着身,表示自己绝不能与庐江王、武冈侯平起平坐。同牢合卺的礼数都已备好,但绝非一牢、一卺那么简单,而是摆了满桌的珍馐、金玉的杯盏,众宾客言笑晏晏地等着新人到来,身后的帘幕里有喜气洋洋的乐声吹奏。
终于,李文通笑容满面地趋前报了一声:“禀报皇上、太后,新人催出来了!”
有宾客已耐不住出了青庐去瞧。街道上钟鼓喧天,与那晦暗的风雨声响在了一处,满长街的行列簇拥着两乘软金罗的小轿过了秦淮河,一摇一晃地来了,前头是两位鲜衣怒马的郎君。待行到了武冈侯府门前,两位郎君便利落下了马,自去轿边迎出自己的新妇。
武冈侯长子南俶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难免挂了笑容,仆人将那轿帘掀开,他便见到一把泥金团扇挡住了安吉郡主的脸,那一身厚重的大红嫁衣之下,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来。
南俶心头微微地动了一下,目光却更深了。他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却好像受了惊,又往回缩。他笑了,一把握紧了她迫得她站起,一旁喜婆使女都连忙打起了伞,拥着两人往府内青庐走去。
街道两旁挤满了不怕雨的好事百姓,都想看看郡主生什么模样,可恨郡主拿扇子遮着脸,看不分明。待他们都进府了,便好不懊丧。相比之下,另一对新人就不那么瞩目了。
后头的小轿比郡主的要略微素朴些,轿夫脚滑,行到府门前晃了一晃,才终于停稳。南容走过来,闻笛去掀了轿帘,却半晌不见有人出来。雨脚如麻,雨雾蒸腾,南容不知这位小娘子又要作什么幺蛾子,倾身去瞧,又正正与刚要出来的白霜庭撞了一脑袋。
“哎哟!”白霜庭叫了一声,一手打着团扇,一手揉着额头,一旁的朱弦连忙扶着她道:“娘子,小心脚下!”
“怎的这么久。”南容低声道,“大哥已入庐了。”
“方才晃了一下,团扇跌到轿底去了。”扇子后头发出幽幽细细的声音,反像在埋怨他似的。
南容闭了嘴,一手拽下她放在额头上的手,握紧了,另一手又去给她揉了揉。这一碰触,方觉她额头上冰凉,手心里也冰凉,像是雨水渗着冷汗。
两人跟随南俶与安吉郡主入了青庐,便像突然进入了安稳温暖的所在。一室灯烛煌煌,乐声靡靡,随着礼宾的唱赞,两对新人同牢、合卺、行交拜礼,郭太后又着意关怀了几句话,便各自将新妇送回了新房。
宾客们的欢宴这才终于开始。
南容的房间布置成了洞房,窗上贴着红窗花,案上摆着龙凤烛,宫里下赐的不少箱奁堆满了角角落落。南容将白霜庭送进来,白霜庭便立刻将团扇扔去了一边,揉着额头道:“从早闹到晚,真正的礼节也不过一刻光景。”
南容看着她,“娘子不该擅自却扇。”
白霜庭瞥他一眼,但见他今日穿得齐整标致,金冠玉带,红衣玄裳,风华清贵如日如月,几乎要令人动心。可是她偏听不得他的说教,只道:“你不去,不怕皇上等急了?”
南容微微颔首,便往外走。她忽而又有话到了嗓子口,发作不出,只是盯着他的背影瞧。他仿佛心有所感一般,一手扶在门上,回过了头来,对她轻声道:“您稍等等,到夜我便回来了。”
——谁管你回不回来呢。白霜庭想做出一副恶形恶相,他却对她笑了一笑,便推门离去了。
那一笑像是耍赖一般,让白霜庭无计可施。
“娘子,先更衣吧?”朱弦躬身问。
白霜庭点了点头,走到内室的妆台边——这妆台也是新添置的,似乎是太后华阳殿里的爱物,原样挪过来了。
“方才皇帝,有没有看见你?”白霜庭一边拆着满头珠翠,一边关切问道。
“……”朱弦抿了抿唇,“婢子低头走路,哪里知道。但想好几个月了,皇上该已忘记我了。”
“当初他让黄门令满城地搜人,好大的阵仗呢。”白霜庭笑道。
朱弦脸上泛了红,“娘子又打趣我!”
“我是拿你当妹妹看,情愿给你找个安分的良家,也绝不要那不懂事的小娃娃把你要了去!”白霜庭撅起嘴,又伸手揉了揉朱弦那鹅蛋脸上的嫩肉,朱弦笑着叫疼,两人笑闹一阵,连梳洗都忘了。直到有人在外头求见,却是安嬷嬷。
“快请进来。”白霜庭连忙理了理衣衫,应道。
安嬷嬷推门而入,见两人形相,跺跺脚道:“我就知道你们俩一定要贪玩,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贪玩呢!”
白霜庭笑道:“不关朱弦的事情,是我自己无聊发闷。”
“说的就是你啊,小娘子!”安嬷嬷瞪了她一眼,“听我一句话,赶紧更衣沐浴,上床候着呀!”
“知道了知道了。”白霜庭脸上的笑容淡了,转头嘟囔,“他又不是皇帝,我还得上床候着他?”
安嬷嬷叹口气,“小娘子,您已与他行过交拜之礼,从此以后,您便不是白家的人,是南家的人了。您过去就惯了任性妄为,但从此以后,可万万要思量着行事……”
安嬷嬷是白霜庭的奶妈,母亲死后,父亲接她从洛阳到建业,举目无亲之际,她身边也只有这一个奶妈跟着她。那个时候,安嬷嬷还是很年轻的样子,但如今看起来,却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了。
白霜庭凝视着菱花铜镜中的自己,与自己身旁安嬷嬷的脸容,半晌,才终于僵硬地道出:“那有什么法子,我又没有父母教的。”
安嬷嬷听了,却奇异地并没有数落她。她只是将白霜庭抱进了自己的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无事的,小娘子,这种时候,有些难过……有些难过也属寻常。嬷嬷只是盼着,您受了这么多苦、这么多累,到嫁了人,能好一些……嬷嬷总会一辈子陪着您的。”
白霜庭将脸埋在安嬷嬷身上,没有说话。
南容终于回来的时候,宾客已将散了。尚书省有几个与南俶交好的同僚,都去那边的新房里闹新妇,这边却没有人。想来还是太监嫁女,听来晦气,连好事者都不愿来。他为这一日,还特学了不少的诗赋机锋,怕被人考教,不成想都用不上了。
他新入仕,又娶了妻,武冈侯多给他分了几个书童小厮伺候他起居。送走了宾客,他便吩咐这些从人都可去休息,自己先去了沐浴,而后推门进了新房。
说是新房,其实也还是自己住了十六年的旧房。前后共三间,原本没什么陈设,外两间用作书房,两壁都是书架。此次为了迎亲,将书架都收拢来,放置了不少嫁妆箱奁,添了一张梨花木长桌案,案上两座龙凤红烛烧得正红火,中央还有一只鎏金的博山炉;中一间添了一扇彩漆人物屏风,画的是孔门十贤,这是孟家送来的贺礼;内室里摆上了太后御赐的妆台,原本简单的床铺也换成了雕花牙床,软红的帘幔垂落下来,虚虚实实,叫人看不真切里头的动静。
南容便在这内室里站了片刻,像对这地方有些不习惯似的,而后才在那大床边的独榻上揽襟坐下,微微倾身,将那帘幔挑开了一角。
但见白霜庭穿着一身素白寝衣,正半倚着床围假寐。她约莫也已沐浴过,头上珠翠都卸了,一头如瀑长发垂落下来,蜿蜒迤逦在她身周,如海藻将她整个人包围,像一个精心包裹的白瓷人偶。她原该拿着团扇遮脸等他的,却好像等得太久了,团扇垂落在手边,再往上看,便是沾着水滴的肌肤,与静白安闲的脸庞。
原来她睡着的时候,竟是这样乖巧的样子,乖巧得简直不似凡人。南容一时不能将眼前人与那个尖锐无情的小女子对应起来,呆看了片刻,伸出手去给她将垂下来的鬓发捋到耳后,却不成想惊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是他,要坐直身子,却失了力气,只软软地道:“你可回来了。前头就那么好玩?”
南容轻声道:“宾客大都走了,还有些在隔壁闹的。”
白霜庭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只觉四处红烛高烧,似乎将这位小公子的容色也烧出了些许红云,不像平日那么不近人情了。她朝他靠近了些,道:“那你也早些休息吧,今日一整日的,也该累了。”
他凝着她,素淡的容颜,幽深的眼,虽然仍旧让他看不分明,但那香气已近而袭人了。她笑了起来,“你看我做什么?没看过女人吗?”
还是抓着一个机会就要损他的德性,其实害羞的恐怕是她吧。她没有变,他也舒了口气似的,道:“女人看的虽不多不少,看自己的女人,总归是第一回。”
她听了,拧了眉,“圣人也能说这种话吗?”
南容温和地道:“您也当我是圣人吗?”
她道:“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女妻之。你若是圣人,我就是圣人的妻子,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他知道她说的并非真心。但她到底有几分安慰他的意思,好像能看穿他内心里那一点并不值当的寂寞。他于是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见她没有反抗,又紧了一紧。
她察觉他身上犹透着湿意,笑起来,“你已沐浴过了?”
他的神色忽而有些尴尬,好像被她戳破了什么似的。她笑得愈加烂漫了,像那红烛映照的海棠花,开得最灿美的光景里,云蒸霞蔚都迎着他。他看不下去,便倾身过去想堵她的嘴,她吃了一惊,竟咽进了他的呼吸,沉沉的,她支撑不稳,身子便向后倒——
水波一样的帘帷被扯动,发出轻微的嘶嘶的响,听来像外间的雨落在了房里。他按住她的肩吻她,又逡巡而下,吮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痒,扬起了头来发笑,手撑在他的胸膛。少年的胸膛,精瘦结实,心跳声鼓动不安,像蓄着一触即发的力量。
“……小娘子。”他的吻忽然静了下来,声音低哑。
她听见了,却当做没听见。她想知道这圣贤公子的身体,是不是也同凡人的身体一样,在动情时分会温暖发烫,会急促起伏,会颤抖不已。
他稍稍抬起身子,呼吸沉浊,喉结滚动。她咬住了唇,突然一笑,手往他胸膛上一推,便推着他翻了个身,自己坐在了他的身上。
他初时吃惊,还去扶她,待见她胸有成竹的笑容,便安然不动了,只低沉笑道:“小娘子又有何指教?”
她俯下身来,他感到她柔软身躯与自己丝缕相贴,如云烟中的柳绵撩得人发痒。他的眼神底下燃起了幽暗的火光,她却还不知足似的,咬着他的耳朵道:“我想自己试试,好不好?”
红烛高烧,暗香浮动。
外边是呼啸的风雨,里边却是柔腻的温柔乡。女人的身躯迎着软红帘帷投入的光亮,素白的颈子仰了起来,锁骨处一抽一抽的,天地万方晦暗不明,烛风扑朔着帘幕,錾银的帘钩不断地晃荡着。她抱紧了他,没有想到他会失控,竟好像白日里那个克己复礼的南小公子只是一个虚幻泡影,而这深宵鸾帐中,不能自已地吻着她的十六岁少年,才是真正的南少庭。
可即使是这真正的南少庭,隔着袅袅蒸腾的红烛风影,她也不能将他看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