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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剪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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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第一次欢爱,他原不愿她劳累,她却偏要撩拨,翻来覆去,惹得他也不甘认输,直折腾了三次才罢休。原就是潮湿晦暗的夜晚,烛影飘忽里,南容抬起手给她捋那濡湿的鬓发,却越捋越乱,她笑起来,推开他的手。
南容亦侧卧枕上,默默地凝视着她,容色深沉。他倒不累,但要命的是心底里蔓延出来的那一股懒怠的感觉,好像就往这泥淖里陷溺下去,不作思考与挣扎,也并无不可。
这是危险的,他知道,可这夜,也已深了。
白霜庭将嫩红绣鸳鸯纹样的锦被拢到了下巴,他却将手钻进来,拢住她锦被底下的腰身。一时之间,两人像是都不想当先开口说话,静默之中,外面拍窗打门的风雨声也就愈加响了,一阵阵地像是往那烛火上扑了个空。
“小娘子……”他低声。
她望向他,眨了眨眼,“书上教过你这些没有?”
他一怔,“什么?书上怎么会……”
她笑道:“我却有书,你要不要看?”
他缩回手,拧了眉,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却只能等着。她笑得神秘兮兮,从床里边的枕头底下当真抽出来一卷书,扔了给他。他忙乱接住,只掀开一角,便知道是春-宫。
他红了脸,放下那书卷,“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
白霜庭凑近他的脸,啧啧地道:“不好看,却好做么?”
他一咬牙,又不忍心败她兴致,只得道:“您……您疼不疼?”
白霜庭扑哧笑了。
他有些不解。即使在这种事情上,她也一定要保持那一份高高在上的余裕么?
“对不住啊。”却听见她说,“这书是我阿爹给我的。我也从安嬷嬷处问了几句,但她说不清楚,我只能看着书学。”
她说得平静,于他耳中听来,字字却含着莫名的寂寞。他转过头,便见她脸上已没了笑容,那卷书扔在一旁,与那新婚的团扇、嫁衣、披帛都堆在一处。他低低地道:“何来……对不住之说?今夜……今夜甚好,我只盼您……您也觉得好。”
像是憋了很久,才终于憋出这一句暧昧不明的话。她垂落眼睑,有些倦了,明日还要早起拜见舅姑——虽则她的舅姑,也只是他的叔父叔母。
南容似有些惘然地轻声道:“若是我爹娘能活到今日……见到我娶妻……”
她默默地往他的身边更靠近了些。他好像并不在对她说话,“我听闻南渡之际,父亲骑马护送孝明皇帝的銮驾赶到了长江边,江面上只有一条船,是父亲千方百计从民家征调来的渔船,原是为了送母亲到江南安产的……波涛在前,追兵在后,那船上坐不了许多人,父亲只能让孝明皇帝与先皇后先去。母亲当时本在船中待产,隔着长江风浪,却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上……”
“我的父亲,世人都说他忠信笃敬,所以追封忠信公;也有许多人,说我与他相似,是继承了他的血脉。可他根本就没有见过我,他为国家、为先帝而死了,却连衣冠都找不见——便是在这建业城里立了祠堂又怎样?他根本就不曾来过建业,想来他死后的魂灵,也寻不到这里的。”
他的声音愈来愈静,说到后来,好像只剩了空虚。他虽然是看着她的,可那眼神里幽暗不明地燃烧着微弱的火焰,却连她也看不懂。她想要看懂时,他却又住了口了。
她隐约觉得他该有更多的话要说——他不是个随便会发牢骚的人。但她也知道,有许多心事到底无法与人言,便她自己,又哪里能与他剖清楚自己的心事呢?
床边案头的红烛烧了半夜,已将残了,发出毕剥的响。白霜庭笼着锦被坐起身,看了半晌那烛火,直到眼睛有些刺痛了,忽醒过来一般,倾身过去,将那烛火轻轻地吹熄了。
深深的房栊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房外的风雨声更烈,哗啦啦如倾盆之势。
她坐在床头,锦被滑落了一半,露出一弯美好的肩膀。南容怔怔地望着,那香肩的媚色也被黑暗压抑住,只如一片单薄的剪影。
白霜庭默了许久,才轻声道:“好在武冈侯夫妇,对公子是真心实意的。”
他笑了,黑暗里听去,笑声微哑,像从胸膛里轻轻震动出来,“您也说这种话么?”
她道:“南家门第清高,公子贤名素著,人人都看在眼里。”
他挨近了她,抱住了她的腰,她被他弄得发痒,推也推不开,笑他道:“公子是小狗么?”
“您……”他低着头,好像下了一番决心,才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眸光灼亮得几乎发烫,“您当称我少庭。”
“好。”她竟不反驳,柔软地应下了,“少庭。”
就在这时,外边接二连三,劈下了数道闪电。她吃了一惊,身子只微微一动,却被他抱得死紧。
方才才温存过的身体,到这一刻,好像又凉了几分。只能这样用力地抱着,就像抱着一块浮木,死也不敢松手。
她又何尝不是?
成亲次日,新妇拜舅姑,亲戚看新妇。
安嬷嬷与朱弦来给白霜庭更衣时,南容已经穿戴齐整,在外间的书案边候着了。朱弦对着白霜庭的耳朵偷偷碎嘴道:“小娘子,昨晚累不累?”
“这话你去问安吉郡主。”白霜庭笑道。
“我看那大公子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就想他肯定比不上我们郎主呀。”朱弦嘟囔。
“吃里扒外,这就郎主、郎主地叫上了。”白霜庭虚打她一下,外间便听南容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白霜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郎主脸皮薄,往后别乱说话了。”
朱弦听了还挺委屈,偷偷瞥了南容一眼。南容无话可说,只能举起书卷,翻了一页。
梳洗过了,穿上新裁的天青色广袖笼纱裙,披戴上嫁奁中的金银首饰,白霜庭便随南容到正堂上去。但见南家的亲戚都已到得齐全,连出嫁的长女广阳侯夫人南仪也来了,正坐在孟氏身边给她捶着腿。安吉郡主穿了一件藕荷色嵌金缕襦裙,袖口绲了荷叶边,举动间活泼粉嫩,倒很合她天真娇俏的性情。此刻她坐在夫君南俶身边,垂着头,脸上红红的,好像还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似的。
白霜庭遵礼法给南岑、孟氏都敬了茶,而后也坐了下来。孟氏今日穿得十分隆重,表情却随和,道:“昨日你们成亲,有太后、皇上在,到底拘礼些;今日可以多说几句体己话了。”
南仪道:“我有东西要送给两位弟妹的。”
说着,便有使女捧上一个托盘,上有一红一紫两个香囊,光泽的绸料上绣着凤栖梧的图样。南仪笑道:“这香囊里是萱草,又叫宜男草,愿两位弟妹常常佩戴,早日得男。”
白霜庭没有动弹,是安吉郡主先上前,拿过了那红色的香囊,盈盈道了声多谢阿姊,她才接着拿下了那个紫色的。
孟氏在上首八风不动地笑道:“芳衣娘子年纪还小,我都没着急,你这个做姐姐的倒先着急了。”
倒是亲昵地唤起了安吉郡主的闺名。南仪道:“母亲这话说的,难道是要我厚此薄彼,只给一个?”
孟氏道:“我怎么会怪你?是你想得周全。芳衣虽小,大郎到底是大郎,该给弟弟们做个表率。”
这话说得堂皇,安吉郡主脸上已火烧一般。白霜庭冷眼瞧这母女二人唱戏,不过是要贬低她年岁大了,不衬南容。果不其然,一旁南侨搡了搡南容的肩膀,轻佻地压低了声音道:“昨晚一众宾客在大哥新房里闹到深夜,怪不得大哥今日眼下发青。”
南容没有接话,南俨倒又开了口:“啊,昨夜倒忘了考教少庭,让少庭蒙混过去了!不知弟妹是不是给他放了水了?”
众亲戚一时都笑起来,好意的歹意的都有。白霜庭笑着应道:“我哪里有本事给他放水,倒不如说是请教了他一句诗。”
“喔?”南侨起了兴趣,“当真?什么诗?”
白霜庭看了他一眼,南侨只觉那眼神里像蓦然探出了一把钩子,狠抓了他一下,又恐怖,又缠人,令他一下子噤了声。白霜庭款款一笑,“我问他,南容三复白圭,是什么意思。他便将这首诗给我讲了一遍。”
南仪掩嘴笑道:“少庭怎么在闺房里也给人讲诗,恁的老夫子一般!”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终于出了声,“谓君子为人,当言语谨慎,一言之出,无可悔改。”
他这一句话就冷了场。几个女人接不上这话,南氏兄弟又没法反驳他,只能面面相觑。白霜庭险些笑出声来。
倒是南岑捋着胡须笑了起来,“好,好!少庭还是没有忘记圣贤的教诲。”笑着笑着,又叹口气,“若是大哥在天有灵,也能看见你今日这成家立业的模样,该多好啊!”
南容离席,揽襟,朝南岑拜了一拜,“叔父、叔母多年养育之恩,侄儿感铭五内,无时或忘。”
南岑连忙让他起来,他不肯起,孟氏便对白霜庭道:“快扶你郎君起来呀。”
白霜庭走过去,朝南容伸出了手,他将手握住她的,一时好像撑不住一般,身子还晃了一晃。他始终低着头,“今后还请叔父、叔母多多教诲侄儿。”
刹那之间,白霜庭好像看见南容眼底闪过一道暗光,但是太快了,那光立刻就缩回了他那温润平和的眸光底里,叫她再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