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晓悲

11、燕子与Henry

　　那晚，我们两个女生之间，失去了叽叽呱呱的话语，安静得仿佛在冥想里求生存。燕子泡了一碗金麦麦片。她不像我，嗜甜如命，她浅浅啜饮几口，就放下了碗。因饱足产生睡意，她躺在果绿色的床单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她的睡姿很文雅，像一只栖息的花蝴蝶，带着轻逸和妖娆。
　　一直不可否认的是，她是一个典型的湘式美女。
　　我为她盖上柠檬黄的空调被，打开电脑，没了码字的欲望，便翻看年代久远的一些旧杂志。
　　意林、读者、南方人物周刊、女友校园版，轮换着读，我读到的好故事数不胜数：一位做拉面的鳏夫养活了一名女孤儿，农村女孩受到重男轻女的观念的折磨，放假从不回家，后来终于叫出一声“爸爸”，善良的婆婆在刁难儿媳时后，在枕头下塞了一个大红包……一杯优乐美喝得精光，屋里仍然奶茶飘香。看到几篇美食故事时，忍不住馋水，在浴室用开水泡了一份豚骨拉面。
　　读到一个故事。
　　木讷的男生爱上爱吃腐竹的女生。由于他远在帝都，他与她靠煲电话粥来维持异地恋。国庆节，男孩从北京飞回家乡，只为给她做一份腐竹龙须面。男孩说，你吃腐竹的样子，真像是世界上最富足的人。女孩嘴硬，说，富足而已，又不是富有。男孩神情脉脉地问，我们多久结婚。女孩嘴硬，说，跟谁也不跟着你，你这个窝囊废，养不养得活我，还是个大难题。男孩失落地回了北京，从此，音讯断绝。
　　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荫人远天涯近。在有情人之间，难以参破的便是对方的心思。男孩如此呵护女友，也许只是习惯付出，多于收获，并非女友口中的“窝囊废”；女友这般抗拒与男孩结婚，也许恰恰相反，她想与男友尽快修成正果，男友的颠簸令她心疼，所以说话有些阴阳怪气。将心比心，就像春暖花开一样自然，是每个人的本能，为了保护自己所珍重的人，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但也许，正因为是有了寄托，我们才能笑对风雨，代代繁衍。
　　故事的结局是悲剧，女孩想通了，拨打那个许久都不曾问津的号码，得到的是男孩与妻子去度蜜月的消息。这结尾令人掩泪，却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思绪正浓，夜已深，逼仄的室内，只有一盏床头灯的微光。我此时看书，颇有种挑灯夜观海棠的意味，只是我还喝着奶茶，只能说说是焚琴煮鹤，并不高雅。
　　哥哥，就在这时，如一只飞蛾一般，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样宁愿被哥哥训兄弟倪墙还是爱着的傻瓜，是谁?那样在他有女朋友的前提下还坚持表白的人，是谁？那样哥哥给点阳光就灿烂、便觉得有希望的人，是谁?那样用尽生命中的芳华来立志跟随哥哥的人是谁？
　　是我。
　　哥哥已经病故四年有余，我甚少翻看相册，却永远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上挑的丹凤眼，薄薄的嘴唇，不怀好意的笑颜。他不愧为校草，人间富贵花才是他的标配。而我只是一朵
　　不起眼的野雏菊，巴望不上他。可是我仍然遵照自己的心，默默爱着他。我在每一个恍惚的瞬间，都会想起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坚持，已成了我的魔障。
　　哥哥何尝不曾劝过我?他说：人生头十年的炽热与躁动是一种绚烂而无邪的悸动，决不是爱情。
　　我信以为真，一直也以为这是一种暧昧。他不是说这是“悸动”吗?那我可以等，直到这种感情变成喜欢。
　　想起燕子说的话：等待有没有期限？
　　我第一次承认自己有人，还装模作样地教导她，现在想来，我脸庞发烧，我觉得自己没有这种说教的资格。连我自己也还深陷在爱的泥沼里。我歉意地看了看熟睡的燕子，走到小阳台上吹风。
　　不知何时，窗前栽满茉莉，凌晨的朔风拂动花苞，落下几片雪白的花瓣。我嗅着茉莉的幽淡香味，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一点一点，变成自己梦寐以求的样子。
　　我知道，从君山回来后，我长大了。
　　回屋时，我看见燕子不知何时醒来，正在浴室里，用多功能锅煮了一锅白饭，就着金针菇酱，狼吞虎咽。由于没有多余的餐具，她用手抓饭吃。黑暗中，她含糊不清地说，我想离开茶颜悦色，也不找工作了。
　　为什么不坚持下去?
　　因为……太孤独了。这种看人脸色的生活没意义。身边的人和物，都并非我所喜爱的。每天上班也很无聊，收入又不高。把自己当牛使，得到的钱还是少得可怜。她停止进食，用把头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不乐。
　　你可以试试别的“有意义”的工作，比如，当码字工……
　　我哪有您的才思敏捷呢？你推荐这工作，是为了讽刺我的无能吗？她阴阳怪气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经历过三天三夜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的痛苦时，也许会懂得我的良苦用心，生活本来就是多面体……
　　还良苦用心，您这是不安好心吧?她抢过话头，放下饭锅，摔门而去。
　　后来，她在微信里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根本没精力怪她，一想象到她因为羞愧而涨红的脸，我就已经心疼得紧。
　　她说，她找到既轻松、又来钱快的工作了。我的心里透着隐隐的不安。
　　我仍然每天夜起“观花”，在书页香与茉莉的清幽中，我听到自己骨骼喀喀脱节成长的声音。25岁了，不知是长大，还是老去。无论如何，我决定继续grow up（成长）。
　　我只对燕子说了一句话：你做的工作“没意义”不代表你孤陋寡闻，亲爱的，我允许你问为什么，但绝对禁止你说，哪怕一句，放弃。
　　燕子对待新生活的态度还算镇定自若。她结识了一位来自北京的小老板，俩人火速发展成恋人关系，她声称这是她的“新工作”。她说，不知道自己先对北京烤串心有所属，还是先爱上Henry。燕子把她与亨利之间的爱情比作一件昂贵的婚纱。她陶醉地细语，莫丽，你知道某些什物，一辈子只能买一次，就像一件镶淡水珍珠的蓬蓬裙婚纱。你采购了之后，你不会经常穿，却郑重地挂在壁橱里，想念时就可以玩赏一番。我和Henry的关系，就是这样，当然，也惟有带点纪念意义的东西才值得把玩。末了，她补充道，找到亨利共度余生，就像命运为她买了一件高订的Vera Wong。如此奢侈，能够满足她的所有幻想；如此实际，以致命运中的难题都迎刃而解。
　　听她如此笃信她的爱情，我的心里总算为她松了一口气。对她，我自己心中唯有衷心的祈祷与祝福，希望生活继续待她不薄。只因，她的善良和才貌，值得任何的优待。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难道真有天上落钱雨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我假装好奇，笑问道。
　　她没心没肺地笑了，开始讲述她和他从相识到相爱的“闪恋”过程。
　　燕子最近辞职在家，时常光顾一个夜宵摊子，那里专卖北京烤串。说是北京烤串，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店家仍然用湘味调料法烧烤，而非北京烤法。唯一符合北京风味的是，店家的烤肉切得大块，颇有种北方的豪气干云，而且烤肉种数多，牛肉、羊肉和猪肉，一应俱全。这颇为符合燕子的胃口，因为她是个“食肉兽”，无肉不欢。她连续一周，在店家吃不地道的碳烤五花肉，认识了道地的北京老总Henry。
　　燕子边嚼牛肉筋边含糊不清地说，来长沙工作，不尝尝星城的碳香麻辣烧烤，怎么算到过了火辣的湖南呢？
　　Henry促狭一笑，启唇，我在帝都那块儿下过湘菜馆子。
　　你真倔强，用湖南话说就是“霸得蛮”，外地的湘菜，不正宗，没有精髓，那么难吃，你竟然还入得了口。真是霸得蛮。有灵魂的湘菜，比岳麓书院和洞庭湖还有名得多。谈到美妙的家乡菜，燕子变成了话痨。
　　燕子请亨利吃麻辣烧烤，尽管有被辣的心理准备，第一口入喉的时候，亨利还是被重口味刺激得老泪纵横，他呛到了，边咳边说，这里头得搁了多少辣子才出来这疯狂的口味啊。
　　燕子边嚼着酸辣魔芋，一脸云淡风轻，就似嚼大米白饭一样驾轻就熟。
　　真是霸不得蛮，你吃的还是小辣呢，变态辣岂不会要了你的命?吃湘菜，吃的就是一个重口味，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
　　不赖，你这话说得倍儿棒。话粗理不粗。亨利边捧着腮帮子嚼小辣黄牛肉边说，他还果真越吃越想吃。
　　亨利习惯湖南小吃的重口味之后，经常去找燕子撸烤串。燕子婉拒，他便笑着怼她，看看你，也算在湖南扎根下来的?现在，我吃辣子的能耐眼看着超越你了。接着就是一阵豪爽的大笑。燕子一想到外焦里嫩，沾满辣椒面和孜然粉的肉食，就食指大动，禁不住诱惑，加上不想拂Henry的面子，就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