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相》枝头念经

2、第2章

　　三年时光簌簌而逝，冬去春来仿佛只在须臾。
　　这些年，我与阿姐一直安分的呆在后山，虽然之前偶尔也会下山寻些事做，不过近来倒是愈发跑得勤了。
　　只因晨光正好，是卖花的好时节。
　　这日我挎着一篮子的铃兰沿街闲荡，偶尔分神的时候会去看朦胧江景。景中有女子于岸边揉帕，有轻舟于江内慢行，有孤鸟游鸭戏水打趣，亦有潺潺水声安抚人心。
　　走神久了，竟连何时撞到了路人也不自知。
　　那个被我撞到的人哎哟叫嚷了一声，还不待我道上歉，他恶狠狠的一把将我推开，嘴里骂骂咧咧道：“想死啊！走路不长眼的东西，把本少爷的衣服都蹭脏了。”
　　我被这声惊地颤了一颤，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了过去。这人面相生得贼眉鼠眼，要多招人嫌有多招人嫌，可奈何人家有那一身走三步便抖一抖的富贵肉，怎么看都是我惹不起的人物。
　　我暗自咬咬牙，急急忙忙垂首小声认了错：“这位少爷实在对不起，小女子无意冲撞。”
　　原本以为道上一声此事就了了，谁知那痴肥的呆子竟是跨步上前，用他那又窄又吊的三角眼色迷迷地将我浑身打量了一圈，刺热的视线照的我似是被针扎了一般，着实不自在。
　　他像模像样的鼻哼一嗓，合扇拿着扇柄去挑我的下巴：“哟，小美人生的真俊俏啊，不如跟了小爷我，就不用成日抛头露面的在街上卖花了，如何？”
　　我猛地别开头想要退身，谁知下一刻手腕就被他一把攥进了掌心，硬生生的又往前带了一步。
　　“瞧瞧你这小手可真嫩啊，小爷我真想亲一口。”
　　我惊恐地睁大双眼，左手抱着花篮紧紧护在自己身前，右手手腕用力欲要从他的掌控中挣脱。
　　伴他身侧一道的一位打扮轻佻美艳的女子见到这番却是瘪了瘪嘴，心中怕是染上了别味儿。她翘着朱唇，拿着纤手去挑逗男人，挥袖攀附的一刹那我闻见了一股道不清的甜腻芳香，顿时被熏得头晕脚重。
　　“朱郎啊，这不过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难道要比我好看吗？”
　　胖子闻言哈哈一笑，大手一揽将美人儿拥进怀中，贴在女子脖颈间痴迷的深深吸上一口这股令他如梦如醉的气息，另一只手开始朝她的脸上贴去，嘴里细细哄道：“哎哟，你也是我的小美人，等爷把这个小丫头办了，到时候再去你的闺房好好乐乐。”
　　那张肥腻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眼仁，怎么个乐法显然是不言而喻。
　　“小美人，快快与我回家吧！”他放开那位烟柳女子，转而探手便要往我肩上搭，竟是要直接环起我的肩膀！
　　我惊恐万分，嫌恶地想要从他掌下挣开，喉里隐隐带着哭腔喊道：“你放开我！”
　　可我们之间体格、力气大相径庭，对方下手又极重，我被他拽得肩膀生疼也不得脱，甚至能清楚地看出他的目光正往自己腰身际流连，眼里蕴满恶意与贪婪的神色让我惶恐不已。
　　我哪曾受过这等羞辱！从小身在闺阁之中，向来不会有男人会对我如此动手动脚。
　　我只能不断地推搡不断地呼救：“快来人呐！你放开我！”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帮我。瞧见众人畏手畏脚的神色，我恍然醒悟——这胖子怕是颇有背景，难怪能有恃无恐的当街强抢。
　　推搡之间，我已经快被他拉扯到小街的摊子旁了。他的笑声瘆人，我什么也没听进去，焦急难堪下只得破口大骂：“你个死胖子，快给我放开！”
　　随着这一声，喧闹不已的闹市倏然安静了下来。
　　胖子动作一停，我也猛地顿住身形，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更大的错误。只见他眼底怒火瞬间升腾，一张横肉四溢的脸愈发显得阴沉可怖。
　　“贱人！”下一刻，他一巴掌甩到了我的脸上。我不设防，在重击下猛地跌倒在地，还未缓过神，就见胖子抬起脚欲要踹来。我吓得一哆嗦，忙捂着脸翻身躲开，避过后拿一道恶狠狠的目光剜他。
　　万万没想到这个衣冠禽兽居然敢动手打人！
　　“没看到这小娘皮侮辱了你们少爷现下正打算溜走吗？还不赶紧把她给我抓起来！”胖子气急败坏的怒着，肥硕的手指朝我一挥，人群里竟随音涌出三五个护卫模样的壮汉。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们二话不说就押住了我的手臂，不顾我的吃痛喊声将我反绑了起来。
　　我见胖子一步步朝我走来，一步步将我的花篮和铃兰踩烂，就仿佛是看见了自己一步步迈向深渊。我不禁抽泣着颤抖起来：“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那胖子流出的笑直让我作恶。他上前拿肥且短的手指捏得我下颌泛白，眼神阴鸷的直勾勾盯着我，就像是把我从内到外看穿了一般。
　　“干什么？那当然是绑回去给少爷我做妾了！”他大笑着抓住我的衣襟，威胁似的当街便要开始撕扯，只听清脆的“撕拉”一声，我的胸前露出一片浆洗白净的里衣。
　　我吓坏了，边尖叫边胡乱挥舞被束缚住的手臂。清白贞洁乃姑娘家的立身之本，周围见热闹的已围起一大片人，众目睽睽下白色的里衣像极了我将要被沾污的身心。然而令我真正心寒的，是周围百姓竟无一人向我伸出援手。
　　我绝望且悲愤，想着或许现在咬舌自尽会更体面些。忽然一只手臂自身侧探来，稳稳按住了胖子的手，随即飞快得将他扯开。
　　我仿佛再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心中既惊又喜，连忙侧头去看来人的面庞。对方恰也微微侧目，垂眸时与我视线相交。我脸上尚有泪痕未干，目光如被定格般失礼地盯在他眸中，而那双眸子流露出的清冷却让我浑身一震。
　　“小子，老子告诉你别多管闲事！”胖子捂着手腕吸了一口凉气，见对方长得俊美又姿态翩然，还上前强逞英雄，难看的表情愈发轻蔑。
　　而这位男子倒是神色平淡，只是那纤长的五指攥住死胖子的掌骨，猛地往上一扳，“喀嚓”骨裂的声音传遍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你太吵了。”说罢，他的手又一次发力，直掰的那胖子嗷嗷求饶，涕泗横流。
　　“你、你你你，你怎敢！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你爹？”男子轻哼一声不以为然，甚至眉目都挂起了几分讥讽笑意。他睨着胖子，仿佛是睥睨着这天下蝼蚁，“我为何要知道？”
　　这话把胖子一时梗住，转而怒瞪他那些护卫臭骂叫嚷道：“你们这些个没用的废物！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过来把他给拉开啊！”
　　护卫们一听立马松开了我，朝着那男子成堆涌去。
　　我盯着这番仗势不由紧张起来，此人毕竟孑然一身，难免双拳难敌四手……
　　然而正当我焦虑不已时，男子却已然笑意更甚。他轻轻松松立在原地，随意自在：“你们确定要过来？”
　　话音未落，便见他抓着胖子的手再次往上轻轻一掰，哭喊求饶声让我快意凌然。
　　胖子顿时鬼哭狼嚎起来，唾沫横飞地吼道：“退，退后，都给老子退后！听到没有！”
　　护卫们不敢再上前，只好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
　　男子仿佛这才注意我的存在，他扫来云淡风轻的一眼，眉眼间不见喜怒：“还傻站干什么？真等着做小妾吗？”
　　我如梦初醒，无以为报，只能小鸡啄米般连连对着他鞠躬道：“今日多谢你了，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改日一定……”
　　“不必。”言尚未出已被他打断道。
　　我只好捂住了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也不知他到底是何人，竟愿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出手。
　　*
　　我惊魂未定，也没了卖花的心思，只寻求依赖似的想去找阿姐。
　　阿姐在衣裳铺子里找了个绣娘的活计，直到正午时分才能休息片刻。
　　说来不巧，也不知阿姐是听谁嚼的舌根，我甫一进门就被她拉到角落，杏眼一瞪，几乎要将我瞪得无所遁形。
　　“死丫头！”视线还没撤离，危险的风息就刮着我的面颊袭来。阿姐平日里如水的眸子此刻宛如江潮般波涛翻涌，她随手抄起一旁的棍子就朝我身上抽来，一棍棍打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吓的我只得用手臂紧紧护住自己，一边缩一边哭着喊着。
　　阿姐的骂声中夹着颤抖的哭腔：“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那些登徒子，万不能给人占了便宜去！偏偏你全不放在心上！刚刚要不是有人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竟出了这等事……”
　　结实的木棍生生落在我的皮肤上，击打在我瘦弱的骨头上，疼的我眼前昏昏沉沉，泪水模糊了视线。
　　“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我看不清阿姐此时面上的情绪，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气极了，所以此刻木棍每落下一记都会重重的在我身上留下一道发烫的红痕。
　　灼热的疼痛烧的我从心至外涌着委屈和埋怨。我方才虎口脱险，满腔惊吓的情绪无从诉说，就无端遭了她一顿毒打，心中既难过又愤恨。
　　蓦地也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力气，起身就抢走了阿姐手中的棍子丢向了一旁，朝她大吼一声：“你就会训我！可我能怎么办呢？”
　　“我不过是想给你买件新衣裳，我……”说着说着我又哽咽起来，泪水渐渐再次糊满整张娇容。我颤颤巍巍地指上阿姐身上那身缝缝补补新旧补丁叠，难忍哭声。
　　“阿姐……你可知，现在还有谁会相信我们曾是丞相府的千金小姐啊！”
　　阿姐闻言一怔，她嗫嚅片刻仍未说话，只站在一旁失神地望向我，似是不可置信，眼泪却如线般滚落脸颊。
　　“我知道，我知道，这三年来你吃了不少苦……”她捂脸哽咽，略微泛白的唇翕动颤抖，却只能发出细微的泣声，“都怨我，没本事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哭着上前，伸出手臂去拥她宽大衣裳底下瘦弱的腰：“阿姐，不怪你，尚儿从来都没有责怪过阿姐，是尚儿拖累了阿姐才对。”
　　自从娘走后，我便再未见过她这般无助的模样。
　　阿姐年长我几岁，今年已然十六有余，摽梅之年仍未婚配，不正因了我这拖油瓶？我有什么资格怪她呢？
　　阿姐终归比我懂得收敛情绪，渐渐止了哭声，柔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脑袋，继而失笑道：“这么大个的姑娘了，还哭的像个小花猫似的，多丢人啊！”
　　“谁说我像小花猫！”我皱起鼻子，撅着嘴不服道。
　　阿姐为我拭去眼角未干的泪痕，叹气道：“尚儿，答应阿姐，以后不要再去街上卖花了，阿姐可以养活你的。”
　　我生怕她又难过，连忙点头，又向她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她这才舒一口气。
　　“对了，尚儿，今日救你的那位恩公是谁？咱们得找个时间好好谢谢人家！”
　　听阿姐提起，我不禁再次想起那位救了我的男子。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后怕！”阿姐的声音极柔却将我瞬间拉回思绪，“我一听说你出事了就要赶去找你，谁知你倒是先来一步。”
　　“好啦，我的好姐姐，尚儿知错了。”我恢复了平素的模样，又在阿姐无可奈何的目光下撒起娇来。
　　阿姐还要继续待在衣裳铺里绣花，我便先一步回了澜云寺。
　　寺外仍能见小和尚在那里百年如一日地低头洒扫落花。
　　后山木屋前的葡萄架上生了嫩叶，这些年来都被阿姐打理得很好。地里培着地瓜，大榕树也没落着闲，挂上了用木板和粗绳制成的秋千。
　　我原以为自己会和阿姐在此处平淡一生。
　　若是没有那个人的到来……
　　可他一来，猝不及防就打乱了我与阿姐苦苦经营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