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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二】日昭月华 ...

  •   马儿狂奔不休,周身上下如同火焰般烧灼;眼泪早已被高热蒸干,甚至连血管中的液体都要沸腾起来——只除却胸前一片冰冷;除却那颗冻结着、无法融化的心。
      连长安在后悔。事实上,从她按捺不住、向扎格尔尖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深深地后悔了。不管他做了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她都应该好好问他,好好与他剖白清楚才是——哪怕是假话,她也应该听一听的。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越做越错;自己这样激烈的反应,除却火上浇油,不会有别的任何结果;可偏偏就是从无法自抑,无法忍受。

      连长安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之前,几乎是转世投胎之前,当将军府中那位幸运的小姐中选入侍的时候,曾有教习礼仪的老嬷嬷从太极宫内来,教导她饮食行卧的诸般规矩。除此之外,那些嬷嬷们也不忘谆谆告诫:“贵人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该读过圣人的《诗三百》吧?那开篇第一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即是讲为后妃者的德行,持身、修德、戒急、戒妒,母仪天下者应如是……”
      当年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砸昏了的女孩儿晕乎乎听着,晕乎乎点头不迭,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已有伴侣的消息,大约也会伤痛莫名吧?但决计不会如自己这般失态的——就连连长安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失态,像是被大人抓住的正在偷偷做坏事的小鬼,猛然间羞愤交集,拼命挣扎,希图用拳打脚踢嚎啕大哭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恐惧……在她胡乱抓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胡乱张弓搭箭胡乱射出去的时候,破空声尖利呼哨,仿佛在说,她与那犯错的小孩子并无不同:知道错了所以羞怯,为了摆脱这种羞怯,反而一错再错下去……原来自己并没有变得坚强,并没有变得更有勇气,只是用好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锤炼与打磨铸了一层看似坚强、看似勇气十足的虚假的保护壳;而那个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可耻地躲在壳中,可耻的软弱。
      ——连长安猛地醒悟到,原来她根本不懂得表达内心。她可有多么羡慕扎格尔身上那种草原的气质,像阳光一样纯粹,可以大声的说“喜欢”,毫不犹豫,甚至充满骄傲。草原的子民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从不以自己的真情实感为耻,坦率的就像是头顶上的蓝天。她多么想变成这样的人,想得心里一阵一阵疼痛,却终究……做不到,她不配。

      那一箭射出,扎格尔再也没有追上来。不知不觉之间,连长安已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行了很久。随着心跳声渐渐平缓,她渐渐恢复了镇定。终于勒住马匹,举头四顾,试图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天高地阔,云朵如同蔚蓝草场上雪白的牛羊,从苍穹一边飞快地奔向另一边;而在这白云之下,在她四周,到处都是零零散散低头啃食草根的羊群。看来她应当还没有奔出阿衍部的范围,只要随意遇到某个牧人,就能为她指点塔索所在的王帐的方向。
      ——可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回去吗?
      ——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

      马儿就这样一直、一直向前走,直到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根直竖在土里的套马杆。杆顶挂着许多条绘有五彩的经幡,而杆下,则是无数黑色的燧石。
      一个满头白发、瘦小佝偻的背影跪伏在燧石堆中,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身上的旧皮袄泛出奇妙的金红色光辉。直到马蹄声近了,直到连长安甩蹬下马,她始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那是个极老、极老的女人,和这草原上绝大多数穷苦的牧民一般,烈风与狂沙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彻底毁掉了她的容颜。连长安此刻看到的整张面孔黝黑粗粝,漫布着沟壑以及皱纹,甚至连五官都隐没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里——那女人跪在黄土中,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叠出一座座锥形的塔。

      “……嬷嬷,这是什么?”连长安看着她不断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看了许久,终于抛开马缰,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问道。
      那老妇人极缓极缓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答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你不知道么?”见她摇头,便伸出手来指向稍远处,一座一座相邻的黑色碎石塔点数过来,口中道,“这是我的丈夫——第一个丈夫……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的九岁,小的三岁,他们都死在我第二个丈夫手里……然后这是我和第二个丈夫夭折在襁褓里的女儿,我最后一个孩子……这是我第二个丈夫,他死在小女儿咽气后的又一个冬天……”

      老妇人不带任何感情的说着这些话,用干瘪的嘴唇徐徐倾诉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这一整片碎石塔前一划,哑声重复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为了哀悼他们……”
      ——连长安忽然明白了,这里是“死者之地”;只有风知道死者的痕迹。

      一股激流从冰冻的心房内窜出,直达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种奇异冲动,竟跪倒在地,学着那老妇的样子,将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块一块垒起:从不曾对她慈爱的笑过、却终究给了她生命的父亲……早已不记得样貌、命薄如纸的母亲……她自小又羡又妒、拼命想成为却最终无法像她那样的妹妹……小叶、小竹、柳枝、冬梅……驸马府中宽厚善良的掌库娘子……还有,被杨什长救回来的、只剩下一口气也许现在已经死了的叶洲……
      纤纤柔荑抠入尘泥,黑土渗入了精心养护的指甲的缝隙,从没有一刻如同此刻,连长安的心中满怀哀悼——不带任何情仇爱恨,只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对那些曾经活过、而此刻业已死去业已消失的生命真心诚意、纯粹的哀悼。他们都像是透明的幽灵,从不知名的远方而来,穿过她的生命,又往另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者永生永世,注定再也不会相逢。

      ……她还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丝不苟地堆砌石塔:叶洲的弟弟叶曦……还有在龙城的那个夜里,被她一刀砍为两段的无名兵卒……连长安忽然抛下石块,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完成这件浩大工作,“白莲”降世,带来血与火,带来骸骨以及泪水——命运为什么选择了她?把这样沉重的砝码交给她这样一个轻薄、软弱、游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鲁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谈,长生天会倾听你的声音——你在祈祷什么呢,孩子?”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那样平静、仿佛一双温柔的羽翼将她紧紧包裹的声音。
      “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连长安低垂着头,轻声道,“我希望他们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
      “哦?”苍老的声音微微抬高,“你有什么样的难题?”

      连长安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首苦思;俄而,她换了一个较舒适的姿势坐倒在草地上,双手抱膝,秀美的头颅靠在膝盖上,声音如同梦呓:“我不喜欢我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我很想被称赞,很想变成别人,很想有人爱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总是在犯错,总是在失去……”
      “每个人都在犯错,每个人都在失去……我们都是被蒙住眼睛,在草原上流浪的羊羔子。这没什么值得烦心的,向前走就是了。别去想为什么要走,也别去想会走到哪里——走就是了。”

      连长安“嗤”的一声笑出来,将头侧过去看她:“嬷嬷,你真有趣,你真像扎……你真像一个……我喜欢的人……是不是你们草原人都是这样?永远那么坚定,不会迷惘?”
      衰老的妇人也“嗤”的一声笑起来,脸上皴裂的皮肤登时皱成一朵奇异的花:“你没有见过草原上的暴风雪吧?也没有见过戈壁滩上的黑沙卷吧?只消一夜功夫,上万的牛羊就得死去大半。这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卯足了劲头向前走,向前走总会有人有牲□□下来,可若停在原地想三想四,大家都会死的,一个也不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你以为我们草原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只不过我们明白,若不坚定,若只是回头看,只会牺牲更多更多。”

      连长安全没料到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胸中,竟会有如此丘壑,顿时怔住。一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神灵化身。她定定望着这佝偻的老者,又问:“婆婆,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我之前装作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希望有人对我好、帮我……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我该怎么办?”
      老嬷嬷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额伦娘,很像扎格尔,或者说很像草原上的子民,满满都是草原的味道:“这有什么难的?爱情就是爱情;爱他,就对他笑,就告诉他,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是个蠢丫头。”

      “可是……可是……”连长安急道,“可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可是……有别的女人……”
      “咄!蠢丫头!好男人自然会有别的女人来抢;即使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连长安闻言又是一怔,忽然将头埋进双臂间,呵呵低笑起来。

      ***

      ……那一天,年纪相差一倍有余的老少二人,就这样抱膝对坐在套马杆下,谈笑风生。在她们身前身后,黑色的碎石堆承载着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思念,在夕阳下闪烁着幽淡的光辉。那一天,是连长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人聊得这么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涩与幼稚,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骂做“蠢丫头”,也一样开心快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金橙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牧人骑着马、甩着鞭子驱赶羊群逶迤归去;他们从“加鲁特堆”前经过,想是从连长安的装扮认出了她的身份,各个毕恭毕敬垂首致意。那老嬷嬷终于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儿,在连长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她道:“天晚了,你也饿了吧?去我的包里喝壶热奶茶吧。”

      连长安很想推辞,她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去找扎格尔,她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和他讲,虽然也许她还没办法讲得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告诉他——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在这草原上,拒绝别人的邀请是最没礼貌的行为,于是连长安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只喝一壶热奶茶,然后就告辞离开。
      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还有种类似于中原寺庙里佛祖金身前燃着的檀香气息。
      老妇人当真在毡包后牛粪掺着泥土砌成的炉灶上替她惹了一铜壶喷香的奶茶,奶茶里有股特别的香味,连长安本就渴了,一口气灌下去,铜杯底有黑色的残渣。

      “……这肉桂的味道怎么样?”枯瘦的老妇眯着眼,笑问她。
      “煮的很香。”连长安照实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像肉桂这种外夷才产的珍贵香料,在玉京的市场上已然贵得令人咋舌,连她都只喝过两三次;怎么出现在这贫瘠的塞外,出现在这样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满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嬷嬷。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毡包外已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随即是个年轻男子在用胡语轻声说着什么。毡房内的老妇人闻声点了点头,用胡语回答:“亚克。”连长安知道,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个瞬间,毡包外的男子已掀帘走了进来,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绝冒出许多胡语字词,连长安在这滚滚浪涛中轻松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娜鲁夏塔格丽。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胡人老妇竟和自己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汉话!她忽然惊呼失声,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厄鲁!”

      扎格尔的好“安达”厄鲁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犹如苍蓝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只对座上的老嬷嬷毕恭毕敬道:“赫雅朵大阏氏,塔索说迟些来向您问安,他正在找……”厄鲁向一旁斜斜瞟了瞟,续道,“……找一匹走丢的牡马。”
      老妇人闻声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转身向着长安道:“孩子,你听到了吗?扎格尔那笨小子心爱的牡马走丢了,他赶着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哈哈哈……”
      ——瞬间,连长安的脸红得远胜帘外的漫天夕阳。

      ***

      “……你还没有认出我么?也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吧。”挥退了厄鲁,赫雅朵大阏氏竟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冲着连长安直眨眼,“我可以算作是你的亲姨母啊,怀箴……没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尔那傻小子。”
      “怀箴”这两个字,令连长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齐上上代的短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匈奴蛮族,曾令他的长孙女下嫁和亲。

      据说那位生母只是宫人的庶出公主生的极美,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玉京的时候,端坐在镶金嵌玉的丝轿中,尽显天家气度,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下嫁八年,年逾花甲的老单于病故,公主自请回朝,却被大齐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为由断然拒绝;于是这位金枝玉叶在匈奴内乱中成为被争抢的对象,二子俱丧,颠沛流离,最后竟然有悖伦常,又成了老单于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继子的阏氏。
      再然后……几年功夫新单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这位公主也就再无消息。

      ——那时候连长安还不知道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是“平息的暴风”;她只依稀记得,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是后来嫁入连家的昭阳公主的长姊,她有个极耀眼的封号,叫做:“昭华”。
      ——如日之昭,如月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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