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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四三】风砂星辰 ...


  •   群星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那是匈奴人不会褪色的史书,是天上流动的马群、牧羊人以及永远活在歌谣里的伟大英雄们。胭脂马曳着蹄子,在它们的注视下百无聊赖地向前挪着,走走停停,时不时伸长脖颈,冲着夜空嘶叫,仿佛这畜牲也能读得懂星海间无数的秘密似的。
      马鞍上的骑者抬手拍了拍它的肩胛骨,马儿懂事地停下脚步——连长安踩住马镫支起身子,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呼啸。

      ***

      “……很多很多年前,当我像你这么大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丈夫说,草原的男儿自称是“风与砂的子民”,风是世间最自由的翅膀,而砂则是世间最残酷的危险。风与砂,以及头顶永恒的星星,这就是匈奴人拥有的一切。汉人们说长城之外都是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蛮族,三十多年前,当我被绑在软轿中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千万次地诅咒上天,我是金枝玉叶,我的身体里也流着太祖皇帝的血,凭什么落得如此命运?可是……结果呢?我的父皇、我的母亲、还有兄弟们全都死了,甚至我的侄儿们也快要死光了……我的那些姐妹即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是很少活过四十岁……每一年春天,当南边的商人将货物和消息一起带到阴山脚下,我总是听到她们的噩耗,她们死于游艺死于淫乐死于贪婪死于黄金色的权谋……去年,就连我最小的妹妹、你的母亲昭阳——我嫁人的时候她才出生,可那时候就已经是整个皇家最任性最受宠爱的天之骄女了——谁料到头来连她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盘膝坐在雪白的毡包之内,大齐曾经的昭华公主、如今匈奴人历经风霜的大阏氏赫雅朵用那张皱巴巴的脸孔笑着,伸手去拿放在矮桌上的奶茶杯子。即使她已离开了繁华的玉京城将近四十年,可拈着茶杯的手势依然那样优雅端庄,满是天家气度。这也许是遥远的少女时代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了。
      她用典型的匈奴人的习惯大口咽下半杯热茶,叹息道:“……按理说她们在享福,而我在受苦——但最后只剩下我活着了。即使又老又丑关节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水果,可我就是比她们所有人活的更久,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我曾经怨恨自己的命运,但真的到了这个岁数,我才明白,其实上天对我不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长安抿一抿嘴唇,她很想告诉她自己是谁——但一路而来长安的确用的是“白莲宗主”的身份,而在各式各样的流言里,这位宗主正是奇迹般“浴火重生”的“盛莲将军”连怀箴。“……民众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那位思虑缜密的柳祭酒这样向她解释,“恕属下冒犯,比起您,‘盛莲将军’的确名声在外;而您的身份……很难解释清楚。”
      的确难以解释,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有时候幻影的吸引力远比真实强大——连长安只有承认这一点,只有无奈的笑。

      于是,面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公主,未免节外生枝,连长安不打算立刻澄清这个非常麻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阏氏,如果我不是您的侄女儿,我不是……怀箴,您也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赫雅朵松垮垮的眼皮下眸光闪烁:“我可不是因为你是昭阳的女儿才这么说的,可别觉得我安着什么好心。你是扎格尔带回来的‘命运之女’,他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带大的呢!作婆婆的把小儿子交给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总要难为她一下两下才好受么!”

      她这话讲得极夸张,还不住挤眉弄眼,果然把连长安逗乐了。她发现自己比一开始时更要喜欢这位“草原之母”了。
      “……我也曾经诅咒命运啊;”连长安说,“我小时候看过前朝的志怪笔记,说有一位才貌双绝的痴情女子被爱人抛弃了,她死前对那负心汉诅咒道:‘我死之后,必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我似乎也看过那故事呢,”赫雅朵抚掌笑道,“那女人真蠢。”
      “是啊,真蠢……”连长安一挑眉,“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吧,就觉得她实在是蠢极了。做了坏事的是男人,为何要为难他的妻妾呢?后来……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个故事,于是我就认真打算死在他面前了,然后化作厉鬼,夜夜入他梦里,誓要讨一个公道!”

      “……你也很蠢!”曾经的昭华公主肆无忌惮地大笑,断然道,“然后呢?该不会是你没死成,反被我家那笨小子英雄救美了吧?”
      “没错,我也一点不聪明,”连长安解颐莞尔,双颊飞上两抹红霞,眼睛璨如明星,“幸好我没有死,我现在也不想再怨恨命运了——阏氏,我现在依然有许多许多的‘难题’,依然会迷惘,依然会怀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像您一样,由衷感谢这一切。”
      赫雅朵的一双老眼眯成一条缝,满脸都是慈爱的光芒:“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丫头’,连好听话都说得不痛快,”她咂吧咂吧嘴,“不过,刚好和我那个傻小子是一对儿!”

      连长安的双眼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深深低下头去,朱唇中吐出三个字:“谢谢您!”

      ***

      连长安终于从徒劳的环顾四盼中收回目光——草原实在是过于广阔了,烈风卷起小小的砂粒扑在她脸上,隐隐生疼……她无奈地俯下身子,温柔地抱住马头,轻声叹息道:“乖马儿,我真找不到他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话音未落,马儿忽然甩了甩鬃毛,抬起脚便朝着一个方向小跑了过去。连长安微怔,随即咯咯笑起来:“怎么?怪不得人家说‘老马识途’,原来你真的认识路啊!”

      胭脂马四蹄生风,带着她奔向一个“特别的”人儿——多么像她与他初遇的时候?这一次连长安不再有忐忑不再有疑惑,仿佛这风、这砂、这漫天星光给了她力量,如同奇迹般的魔法。
      ……我是喜欢你的——她咬紧嘴唇,无论如何我应该告诉你,哪怕只告诉你这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

      ……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土丘上,扎格尔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他的东耶琴,正在唱着古老的歌谣。他的歌声幽长而感伤,在这空旷的世界里无限回荡。
      他用匈奴语歌唱,用只有祭司才会学习的古胡语歌唱,甚至还夹杂有南方的汉人与西方的羌人的片段音调……连长安赶到的时候,他正用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唱着一支哀伤莫名的曲子:
      ……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域,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

      连长安静静地下马,散开缰绳,在这苍凉的调子里向他走过去。扎格尔低垂着头,满头披散的发辫有几根搭在肩头,辫梢的小小金铃仿佛眨眼的星星,一闪一闪发光。
      “扎格尔……”连长安用极低极低、宛若耳语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东耶琴忽然奏响一串破碎的音符,歌声停顿,扎格尔抬头望向她,露出一个鲜见的、内敛的笑容,淡淡回答:“是你啊……长安。”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拳头,像面对刀山火海一般,直面他隐隐含悲的笑意。她稍作迟疑,便移步走近,跪坐在他脚边,目光望着他指底的琴弦,
      “我方才……见到了赫雅朵阏氏,”她说,暗自吞了下口水润湿自己干涩的喉咙,“扎格尔,我错怪你了,我不该对你胡乱发脾气,我很抱歉,请你原谅……”

      扎格尔手指一松,东耶琴滑落膝头;在连长安的印象里,他似乎永远都是精力十足光芒万丈的样子,可唯独今夜,不像是璀璨的太阳,反如同忧郁的月光。
      连长安的心中一阵莫名刺痛,耳里听见她说:“不,你没错,长安……”

      长安猛地扬起脖子:“不是的,扎格尔!我……”
      “你没错的,长安,”扎格尔温和地打断她,“你的确有理由怪我……我从小就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单于,我想让你做我的阏氏,你是这世上唯一有这个资格的女人。我不会对你撒谎,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也许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女人了;但……我不敢给你虚假的承诺,不敢骗你说必定只娶你一个——我实在没这个把握。”

      连长安猛地一哆嗦,仿佛有人拿刀在她心里狠狠剜了一下子。“政策婚姻”,用血缘连系的政治联盟,这道理她当然明白,却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深想——但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没有接口,只是沉默,无话可说。

      ——忽然,扎格尔问道:“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那实在是一个很俗套、很白烂的故事。很多年前,匈奴的大英雄、大单于英年早逝,身后只留下一个尚在稚龄的儿子;这是曾经出过几代帝王、铁蹄踏碎山河的高贵的“黄金家族”最后的苗裔,最后的塔索。一直臣服于“黄金血脉”的其他几大氏族见到这样的好机会,纷纷生出了贰心,甚至有丧心病狂者密谋刺杀少主,取而代之。这时候幸好有两代单于的贤内助——在草原上极有威望极得人心的大阏氏出面斡旋,勉强保住了这孩子的性命和本族的小部分人口牛羊……曾经统一的草原不可避免地四分五裂,这小孩子的父祖先辈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从那一天起,这孩子未来的“道路”已经注定了。

      “……其实我更喜欢骑马、弹琴、喝酒、和厄鲁拼刀、还有给你烤香喷喷的狍子腿吃,”扎格尔呵呵笑道——这样一笑,他又像是连长安熟悉的那个扎格尔了,“可惜不成,我要做个‘单于’,非做不可——你明白么?”
      “我明白……”连长安恍惚答道,“是的,我也不想做什么‘白莲宗主’,但我非做不可。”
      扎格尔又一笑:“这是我们的包袱,我们必须背着它们向前走,我们不能逃避。”
      ——是,我们早就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长安,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之所以冒险去长城那一边,是因为一个预言——我爬上恶魔雪山,向山顶的巫姬婆婆求取‘预言’,我问她我要怎么做才能达成心愿,她对我说,让我越过死去的巨龙的尸体,到烟与盐之地寻找我的‘命运’——我最终找到了你。”
      “……烟与盐之地?”
      “是,你还记得我们逃离的那个城市吗?那里满是火焰与眼泪,你是我的‘命运’,我再无怀疑。”

      “因为……预言,所以你才爱我?”连长安问,声音隐隐颤抖。
      “不,”扎格尔斩钉截铁,“是因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我选择了你做我的‘命运之女’。我把我的生命、我的血的骨、我的一切全都献给你;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连长安再次沉默,长久沉默。几乎令扎格尔觉得,他是没办法得到回应了。他刚想暗叹一声,自我安慰着“也许我把她逼得太急了”……连长安却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微侧着头,用一种罕有的娇憨的语气问他:“你呢?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艰难地在他人面前倾诉自己;连长安告诉扎格尔自己畸零的身世、孤单的童年、突如其来的幸运、甚至是她对慕容澈曾经的难以遏制的狂恋……
      “……其实我真的很幼稚很软弱。我从小嫉妒我妹妹,她的确出色,远比我出色;我没办法战胜她,甚至没勇气面对她,所以我就祈祷有个神灵从天而降,用奇迹拯救我……我根本不了解他,却自以为爱他,其实我爱的根本就是他身上那件皇袍而已;其实我爱的只是那份‘终于可以压怀箴一头’的虚荣心而已……我时常都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虚伪、很是丑陋……”
      “……如果不是遇到了你,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懂得,什么是爱……可是,即使如此,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放心去爱你……也许因为我活在利益的旋涡中挣扎地太久了,也许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情种’,也许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也有只要活着就必须要背负下去的包袱……只是活着,实在就已经够艰难了……”

      ***

      ——感谢命运,让我与你相遇。
      ——感谢命运,让你教会我什么才是爱情。
      ——不是狂热,也不是对精致皮相抑或者高贵身份的迷恋;只是默默的支持、静静的包容,只是在这苍天之下残酷的战场上,将背脊交给彼此的那份信任与安心……

      “扎格尔,你愿意选择这样的我吗?软弱、怯懦、虚荣、自卑,还有注定的满是荆棘、满是腥风血雨的漫漫前路?也许我这一生……也无法真的全心全意去回报你的爱、无法真的去爱你……”
      “长安,那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对扎格尔来说,你是唯一,也是第一;但对于将来的那个新单于来说,就不可能是这样了。我有责任——责任以及野心,我是阿衍部的领袖,我要统一父祖的草原,我不会再让我的族人受冻挨饿死于旷野,我要苍天之下都是我匈奴人的牧场!说不定……我随时都会因此而死;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甚至会……让你比今天还要难过伤心……”

      ——两个人在风砂星辰的包裹中四目相望,良久、良久,忽然不约而同,一齐大笑起来。扎格尔尖叫着扑向连长安,将她扑倒在地,两个人在枯草中翻滚,一边笑闹,一边疯狂的亲吻……时而大口喘息。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四散的草屑终于稳稳飘落于地,扎格尔平躺在星空下,摊开双臂,任连长安舒舒服服地枕在他的肩头。
      “……我爱你。”

      ——此时此刻,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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