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浮世》一只桃喜

29、第二十九章：火神加冕

　　在北荒办完这些事，我歇了一晚，叔父见我夜里睡不着，便命人将我阿爹从前埋在北荒的好酒挖出，给我送来了。
　　阿爹在的时候，好酒好歌，这几坛陈酒烈得很，一口下去便激得我心口痛。
　　忽而想起来，儿时我曾偷喝了一口阿爹的酒，辣的我直吐舌头，阿爹见了总是笑我傻里傻气。
　　原来阿爹的酒一直都这么烈，我还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总是要有些长进的……
　　自阿娘走后，阿爹常常在夜里独自喝酒，现在想想真的很后悔，我竟从未陪他喝过一坛。
　　桀消散后，我曾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雀都的酒叫我喝了个精光。
　　我想他……
　　这几百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我厌恶四海八荒，而人间的百年又过得那样漫长，几百年了，十多万个日日夜夜，我都独自一人熬着，但我想，我这一生熬不过来了。
　　若是初见之时，我便待他好些，若是服下同心丹后，我便将那些心里话一五一十说出来，我们还能相处多一时。
　　为何那时候的我那般别扭……
　　天蒙蒙亮时，小白鸽前来通报，火神加冕的仪式定在了三日之后。原本，作为雀都雀帝，我理应前去道贺，可如今，我的事传遍了四海八荒，众人见我恐怕如见鬼魅，我此番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但加冕那人，是大师兄啊。
　　是当年那个在玄机门中待我极好的大师兄，是那个为我不惜与师尊决裂的大师兄啊，叫我无论如何也不可不去见上一面。
　　仔细斟酌了一番，那小白鸽倒没劝住我，我命她回到雀都集结羽军，从今日起勤加操练，以待来日抵御金甲来犯。她这孩子年纪虽轻，办起事来倒是沉稳，雀都有这样的后辈令我放心。
　　而我自己，便下定了决心，悄悄前去东洲与大师兄见上一面。
　　上一次见面，已是许久许久之前，那只小青鸾的烈火中焚烧九日飞升历劫。
　　大师兄于我，一如亲人般，这些年来陪着我长大，我却从未为他做过些什么，想来惭愧……
　　再加之，眼下四海八荒时局动荡，我的身份如此尴尬，平日里更不敢相见。
　　近些年，神族对各洲各族皆以重兵挟持，金甲兵铺天盖地，天帝甚至收走了战炽火旗，那可是岩火族世代相传的法器。
　　岩火族世代族主皆是忠厚良善之辈，亿万年来守护东洲大地，火神职责也当得未有差池。
　　云鄞…你凭什么来收？
　　待我化身小雀儿，趁金甲兵不备时，悄悄飞入东洲境内，东洲地大物博，气候燥热，我飞了许久累得上下直喘，却也寻不见大师兄。
　　奇怪，再过三日便是火神加冕，怎得东洲这般凄凉，不见一点热闹，既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群仙来贺，岩火族殿内里外也寻不见大师兄。
　　趁四下无人，我才幻化人形，轻声唤了两句大师兄。
　　虽往日我与大师兄关系亲密，可东洲大地我却一向少来，燥热的地域对于鸟儿不太友好。
　　悄悄进了火神殿，四下无人，安静的可怕，实在不知该何处去寻大师兄，恰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小十三？”
　　转身，我便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大师兄。
　　“大师兄…你……”
　　如果不是见到了那张曾经见过无数次的面孔，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是大师兄，不知为何，他如今瘦得可怕，简直皮包骨头般，站在那里也显得摇摇欲坠。
　　“大师兄，你近来可好？”
　　我终是将自己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如今的四海八荒，哪路的神仙好过呢。
　　大师兄沉默了会，又抬眸笑笑：
　　“还好。”
　　还是那个什么事都只肯自己扛着他。
　　我不便勉强，气氛又难免有些冷清，直到他再开口：“我阿爹病了，病的很重，恐怕不剩些时日了，所以他才决定将火神之位早早授予我，这事，恐怕你已经听说了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总感觉说些什么都无用，这种无力感我最熟悉。
　　“小十三，这几百年你过得如何？我四下打听，寻不见你的踪迹。”
　　我走了两步，坐在殿中台阶上：“这几百年，我去了人间，直到近日才发现，自己有多对不起雀族的生灵，金甲兵在我雀都作威作福，我身为雀帝却不管不问。”
　　“大师兄，我现在脑子糊涂了，当真是分不清黑白对错、孰是孰非…或许当时我真的冲动了，我废了鬼符神，又将他绑在了北荒，我勒令兽帝，以此驱散北荒和雀都的金甲军……但若是说冲动，我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义无反顾。”
　　大师兄浅叹了口气，陪我一同坐下：“你长大了。”
　　“我真的不知以后要如何，那些花都残灵我能护到什么时候，可她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过是些妇孺之辈，天帝为何就是这般纠缠，如今我护不了她们，今后我也护不了雀都。”
　　“我要护，就算赔上这身修为也要护，我当初护不了他，今天发生的一切权当我赔罪。”
　　大师兄沉沉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小十三，你记着，无论四海八荒沦落为何种模样，大师兄永远站在你这头，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我轻轻靠在大师兄的肩头，像阿爹般踏实，仿佛四海八荒一切纷扰都与我无关。
　　“小十三，这几百年来，我打听到一件事，一件有关那条龙的事，你…想听吗？”
　　大师兄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语气里充满了迟疑，试探般的问我。可即使如此，我的心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还记得当年那条龙殿中唯一的亲信吗？好像…是个哑女。”
　　银弦！
　　“自那龙死后，哑女也难逃一劫，神族要处死她，将她逼到了诛仙台，可转瞬间，她便化为一只银色蝴蝶逃走了。这几百年来，她藏身冥河之畔，而冥河向来凶险，神族难以捕捉她的气息，她便在那处试炼上百种令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大师兄犹豫片刻，终究避不开我含泪的眼睛：
　　“听闻…她还有那龙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缕青丝。”
　　听到这句，我的世界便开始地动山摇。
　　眼前的东洲、火族、大师兄都模糊起来，我的心快跳出身体。
　　原来，这世间还有他的丝毫残余……
　　我原以为他于那日便灰飞烟灭了，原来…
　　还有一缕青丝…
　　我不是没有寻过起死回生的法子，可无论哪路法子，都需要原宿主身体的一部分，否则难以重塑肉身。
　　原来，还有那缕青丝！
　　我的瞳孔颤动起来，身体里的所有血液像活过来般，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小十三，大师兄一直不敢将这事告诉你，就是害怕你会以身试险。但如今，看你护佑花灵们如此竭尽全力，我又怎能忍心瞒着你。”
　　我微微颤抖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十三…不要去做傻事，你看那哑女，试炼了几百年还不是无疾而终，回不来的终是回不来。”
　　回不来…
　　可他怎么就回不来呢…
　　那日，他是因为我才去应劫，可如今我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从前我以为他已灰飞烟灭，可如今，我已知道他还有一缕青丝残存世间，教我如何不去想……
　　教我如何想得明白，他为何回不来了……
　　“小十三，雀族需要你，你是天地间唯一的凤身，失去他，便不能再失去雀都了。”
　　这句话我终是听进了耳朵里，是啊，我还活着，雀都还活着，就算我愿意去死，雀都也绝不能死。
　　阿爹将雀都交给我，千千万万雀灵们还在看着我，我怎忍心将他们抛下。
　　可是……
　　“大师兄…雀都需要我，但我也需要他…”
　　说着，眼泪从我的脸颊滑落，冰冰凉凉，像刀子般刻在心头。
　　大师兄没再说些什么，只是轻轻替我擦去眼泪。
　　当初我已为了大局，放弃了他一次，如今，岂不是要叫我再杀他第二次。
　　这个消息在我心头就像一个种子，既然种下了，便会不断发芽。
　　其实……
　　我比任何人都更要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很快，天色暗下来，我简单说了些福语便匆匆离去，很快便是火神加冕的日子，若是各路神仙来了，我恐怕只会更麻烦。
　　没能亲眼看着大师兄加冕，虽然有些遗憾，但想来，这些也并非他心中所愿。
　　从前我们在玄机门学了那么多术法，如今回头想想。这世间竟没有一种术法，能阻挡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