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星河》Ori

56、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突围

　　“我恢复了。”冰冷的逻辑和万物规律充斥着他的大脑，他低沉地说，目光灼灼地看着窗外的紫色光带，“你去找图灵吧，整个教堂都会为你指明路线的。”
　　唐肃一直维持的冷淡表情从脸上消失无踪，他抓紧椅背，指甲深深陷进皮革里，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菲尔诺：“你真残忍……我不可能把你扔在这里。”
　　的确是不一样了，菲尔诺定定地瞧着眼前的恋人。
　　记忆的丝线互相缠绕，意识的光芒轻轻碰撞。帷幕拉开，在这一刻，祂终于看见了世界的全貌。

　　“我知道你在这个世界安全无虞就可以了，唐肃。你不可能带走我，以人类的科技没有与vela一战之力，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他的声音听起来寒冷彻骨，但眼睛里却含着无法掩饰的疲惫。这种冷意是俯瞰宇宙真理所带来的，倒不是针对唐肃本人。
　　“你不愿意跟我走？我还没打算放弃，如果你恢复了知觉，他们就该尊重你的选择。”
　　“我没有选择。”菲尔诺回答。
　　他是该跟族人们一起回去的。
　　他们来这个宇宙太久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探索原宇宙就仓皇被带来这边。
　　这个宇宙属于人类，也只会有人类。
　　他能看到世界线，能看见过去和未来，也明白这无数的世界线在这一刻，收束了。Vela必将回到原宇宙，将这个时空还给人类。
　　相比于其他世界线，世盟和Vela爆发了战争，没有谈判，不许撤离，人类几近灭亡的结局来看，这么做已经是最佳选择。
　　但他不能说，能窥视世界线的种族，都有自己的法则：不能说他们所知的未来。
　　时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物理存在的维度，和长宽高没有任何不同。
　　过去只是一个他们能够跋涉进入的峡谷，而未来是一座他们能够攀登上的山峰。尽管有些麻烦的法则，但并非不可操纵。
　　“你恢复了‘知觉’，现在也开始视我为‘造物’？”
　　唐肃的声音刺入耳膜。
　　令人窒息的安静。
　　菲尔诺低垂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划破凝结的空气。
　　“你不是造物，你是活生生的人类。基因不能决定什么，它只是一个初始代码，就像图灵一样。虽然初始代码决定了一些事情，但他仍拥有后期的自主选择进化方向的权利。变成什么、喜欢什么，都是你自己决定的。”
　　“那你怎么敢轻易决定让我放弃你？从基因到灵魂，哪个方面你放过我了？”
　　“我现在不正在放过你吗？”菲尔诺皱眉，有些不满唐肃的质问，“还是你也想‘升天’？但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去往另一个世界里也未必就是天堂，在那个种族众多、科技高度发达的宇宙，人类只能依附于Vela生存。”
　　骗子！
　　如今你竟然想抽身而退？你曾经许诺的东西在哪里？
　　菲尔诺没有顾及唐肃异样的情绪，沉声道：“唐肃，你质疑的不是灵魂，也不是追求生活的意义，你只是想要一个安慰。我以圣维拉之命保证，你是一个纯正的人类，拥有自由的思维。无论谁创造了你，最终让你成为唐肃的，只有你。”
　　那个修长的身影已经穿戴好了Vela的法袍。这次，AI为他准备的不再是白色，而是一件厚重的全黑袍子，严严实实从领口垂到地面。
　　唐肃没有说话，菲尔诺看着他沉默的站在那里，就像是被石化一般，那姿态显得比他还要疲惫。
　　菲尔诺的态度极其暧昧，尤其是在这样华丽且旖旎的卧室里，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唐肃感觉自己的情绪又要失控了。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那件宽大的法袍如此碍眼，他只想搂住他纤瘦的腰，让他顺势倒在他怀里，挟制他，凌辱他。让那张漂亮的嘴再也说不出让他狂躁的话。
　　宽大的寝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他不敢，无论是出于对恋人的尊敬，还是造物对造物主的敬畏。
　　他的确追求的只是一个安慰，爱情已经降临，再执着于是灵魂产生了爱情，还是激素控制了爱情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隐约而痛苦地正视了这个秘密，无法否认自己的卑微和怯懦，甚至只要菲尔诺承认对自己的爱，只要知道这个，他就能得到解脱。
　　“以你造物主的身份对我说实话，你爱我么？”话在过脑子前吐了出来，唐肃自暴自弃，决定干脆问个明白，不给菲尔诺偷换概念的余地，“是造物主的博爱，还是两个生命之间爱情。”
　　菲尔诺沉默。
　　vela一族素来冷漠地注视着其他种族的兴盛和衰亡，就像一个精灵一样，游离在实体生命的世界之外。
　　感情？
　　几近永生的他们，思维里堆满了真实但冰冷的道理。
　　充沛的感情和精神稳定性从来是相斥的。感情充沛的生命在孤独空旷的宇宙中，更容易崩溃；在嘈杂的多文明世界里，也更容易走上歧途。因为情绪无法消解。
　　“我不知道。”菲尔诺选择诚实，他不想再欺骗唐肃，“人类过分活跃的情绪波动一向令我好奇，所以才有了我这一生。但对于Vela，动辄十万百万年的生命里，为了不毁灭其他也不自毁，意识总会趋向于平静，会用逻辑压制一切剧烈的情绪。”
　　“很寂寞吧。”
　　唐肃用的肯定句。
　　“是。”
　　唐肃笑了：“那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菲尔诺一愣。
　　“你制造了我，影响了我的一生还想一走了之？你这是犯罪，遗弃罪。”唐肃谴责道，“你承认了孤独，神是不会感到孤独的。你在劝我接受自己、看清自己，你又看清你自己了吗？你追求的是灵魂，还是身为Vela的意义，或者是……寻求一个自我安慰？”
　　这话让菲尔诺怔住了。等他发现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唐肃感到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凉意，但他不敢动，生怕自己的任何动作都惊扰到了这个刚刚恢复知觉，情绪不稳却强装冷静的可怜Vela。
　　“时间不多了，要不要赌一把，看看图灵能不能带我们逃出去？”唐肃轻声引诱道。
　　“出不去的，差太远了。”菲尔诺叹息，却没注意到这句话已经暴露了他的念头。
　　得到肯定的唐肃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猛地上前狠狠摁住菲尔诺瘦削的身体，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吻了上去。
　　一瞬间，唐肃觉得自己遍体鳞伤的心脏被温热的泪水包裹着，温暖舒适，这泪水既不源于悲伤，也非来自痛苦。
　　唐肃扯掉菲尔诺身上的黑袍，给他披上自己破损的军装外套，抓着他的手向外跑去。
　　菲尔诺恢复“知觉”后，教堂里的一切设备都服从他的意志，他们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找到了图灵。
　　少有的、象征他们爱情的戒指被取了出来，泛着幽蓝光线的Tully晶体被毫不犹豫地放入能源槽。
　　似乎两人已经达成共识，这些物品无论多有纪念意义，有多么珍贵，都比不上两人更为美好的未来。
　　为了未来，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他们在升空的图灵内接吻。
　　他们谁都不再考虑种族，未来。
　　逻辑，意志，仇恨，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爱里面，在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爱里面。
　　在那一瞬间他们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的存在盈满了整个世界。
　　当自由意志开始依附于一种载体，自由便开始失去意义，或者说，它正抵达另一种意义。
　　唐肃的自由意志依附于基因、也依附于菲尔诺，他不明白另一种意义是不是爱，但他也不打算去没弄明白这个意义。
　　难得糊涂也许真的就是处世最为明智的选择。
　　有些问题不必刨根问底，有些问题本就无解。
　　“纳维会拦截我们吗？”菲尔诺担忧地问。
　　唐肃笑的灿烂：“大概会，我已经检测到拦截网了。”
　　“Vela的科技都靠思维意识操控，或许，我有办法。”
　　唐肃偏过头，轻轻吻了菲尔诺的耳垂：“那就靠你了。”
　　在这一刻，他们原谅了彼此的灵魂。

　　“我亲爱的菲尔诺，我很难过而且震惊于你的选择。”
　　图灵的通讯频道被强行接通，纳维那带着咏叹调的冰冷语气清晰的传来。
　　菲尔诺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斟酌着词句道：“我想留下，这是我的意志。”
　　“这不是你该留下的世界。你不是一直催促我们快点回去吗？怎么时间到了，你反而不走了？”
　　“我不走了。如果你还对我有感情，就放我们离开。我保证恪守法则，不影响这个世界。”
　　纳维神情诡异，目光锁定在菲尔诺身上，逐渐变得冷静，又忽而冷笑了一声，说到：“开启拦截。”

　　首都星，军部研究院联合办事处。
　　“看看，我早就说过我在为人类做贡献。 ”李维不无得意地对姜回炫耀着。
　　在他们面前，是一整个NBIC计划的实验室，从二层俯瞰下去，密密麻麻的仪器和人群，都是实验的参与者。
　　姜回谴责地看了一眼李维：“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其他人，他们又怎么会遭受这些？”
　　“要毁掉整个第七象限表面的跃迁点，还要筑起能量屏障，这样巨大的辐射量人类的躯体根本无法承受。”李维冷静地分析道，“你们也不敢冒险让AI全权管理。科技是把双刃剑，这么古老的道理你该明白的。”
　　“我明白。”姜回叹气，撩起袖子将左臂的图案展示给他，“军部里接受改造的所有士兵都会有这个标记，以便战后接受恢复治疗。”
　　李维有些惊讶：“你也……”
　　“我是指挥官。”
　　李维嘴角的弧度没有太大改变，但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我以为世盟的高层都是躲在后面的怕死鬼呢。”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冲在前线？”姜回听他如此诋毁也不恼，“各人都有自己的分工，特殊战队永远是人类的利剑，理应挡在最前面。而战略部署的指挥和安排民生的指挥坐镇后方，也并非是他们怕死，只是职责所在。”
　　“随便你怎么说。”李维无所谓道，他低下头挽起袖子，“就猜到你的决定，我可不能让你跑了。”
　　同样的图案出现在李维的胳膊内侧。
　　“一起上前线吧。”
　　姜回皱眉。
　　“NBIC不是洪水猛兽。‘人类’并不是一个物种，而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成就了过去的辉煌，也成为今日的枷锁。该向前看了。”

　　最后的24个标准时，倒计时已经开启。
　　姜回带着Linux，李琮辉接管了诺伊曼，还有三十多台从未启用过的R系人工智能，都在这一刻被激活。
　　所有接受NBIC改造的军部精英在一片寂静里做着最后的准备。
　　在三个标准时后，遗书会直接存档在军部系统，一旦确认牺牲就会自动发送到指定接受人的终端里。
　　“DHD平衡系统检测完毕。”
　　“能量充足……”
　　“请做好准备，即将开始跃迁。”
　　在一片沉默中，在不同坐标下，无数战舰离开了停泊轨道，驶入深空，接着化成一闪而过的星辰消失在黑暗里。
　　“准备好了吗？”李维带着不羁的笑问姜回。
　　姜回肌肉紧绷，紧紧盯着全息屏，没有回答李维的问题。点点银光投射在他冷淡的五官上，显出一点神秘的韵味。

　　第七象限，圣塔拉联星系统。
　　长安星。
　　城市里充斥着沸腾起来的狂热。
　　人们冲出了阴霾的高楼大厦，在它的脚下奔跑，手舞足蹈。在巨大的交响的轰鸣中根本辨认不出他们高唱的是什么样的圣歌。
　　阿尼法没有选择离开，她不能让儿子独自面对“升天”的一切。
　　整个长安星开始轻微晃动，书架上的纸质书本轰然落下，家政机器人也步履蹒跚，摔倒在地。
　　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了，所有恒星都已就位，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是像电影里那样看着太阳爆炸，在瞬间吞噬一切，还是整个恒星倏然冷却变成一个黑漆漆的核？
　　她不懂维拉要做什么，要如何使用这些恒星，但恐惧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身处的这个宽阔的公园地面上沉积着厚厚的尘砾，而现在这些尘砾正在悄然聚拢，形成一簇簇尘暴，翻滚着向天空漫涌。很快，尘暴越聚越大，越聚越高。
　　她摔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上，手肘碰到了石块，一阵麻木，然而还可以动。她站到了平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但陆陆续续有狂笑和喧闹声灌了进来。
　　他们在庆祝什么。
　　某些胜利，和某些死亡。
　　阿尼法踉跄着前行，希望找到她的孩子。她穿过高歌的人群，他们穿着白色的长袍，就像游荡于世间的幽灵。他们不是任何人，而是幽灵，没有面孔的幽灵，认不出别人也认不出自己。
　　一切都是以一种清醒的狂热进行的。这些狂热分子如此相信自己，无比坚信。
　　她觉得风中的沙尘要将自己淹没，吞没她的意志，让她也变成幽灵的一员。
　　她不想抵抗了，她无所谓生死，只想在一切结束前找到她的艾伦。

　　“还要挣扎吗？我们疼惜你，同意送造物离开，但你必须留下，否则下一轮，我不会手下留情。”
　　“纳维，你知道吗？有的愿望，真的煽动人想以偿还不了的代价去搏一搏啊。”
　　能量网轰然压下，唐肃和菲尔诺已经到了极限。
　　“机身损毁严重，很抱歉，博士和唐先生，我们撑不过下一次攻击了。”图灵收起了平日不着调的模式，机械而冰冷地陈述事实。
　　“你知道这话有多愚蠢吗？菲尔诺，我甚至怀疑你是否恢复了全部‘知觉’。你几近永生，而人类不过短短百年的寿命，唐肃死后，你要独自游荡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时空？”谈宵见他们如此有些心疼、开口劝说道。
　　菲尔诺眼皮跳动了一下，冷笑道：“谈教授，您和薛教授做了什么交易呢？”
　　“他跟我走，你也可以这样劝说你的伴侣。”谈宵道，“我们能带他们去往更美好的世界。”
　　“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唐肃离开他生长的世界，这里有他的朋友和家。也不希望唐肃在另一个时空里依附于人，他爱着唐肃的高傲，喜欢他的坚守原则，喜欢他哪怕再不情愿也跟自己吵架、争执，是能在自己跌入悬崖前拉住自己的人。
　　谈宵没有理会菲尔诺的回答，反而将目光落在唐肃身上，“在你死后，菲尔诺挂念着你，活在悲伤之中。往后的百年、千年，他在这里没有同族，无人能够分担他的情绪。再往后，他的思维走向何方，会不会萌生回家的念头？他在这里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人类拿什么再自救一次？你能承受这样的风险吗？”
　　“他不会，他和你不一样。”
　　谈宵笑了：“你就这么笃定？”
　　唐肃也笑了：“对。”
　　话说到这里，似乎也没有继续劝说的必要。谈宵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脸色冷得发青的纳维，等他下达下一步的指令。
　　“菲尔诺，你疯了。”他冷冷说。
　　“唐肃死后，我会自裁，可以了吗？”
　　“你真的疯了。”纳维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从未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这种感觉让他发狂。
　　菲尔诺也笑了：“你怕不怕我在这里采取什么极端行为？比如，用我自己炸了太阳。你清楚我可以的。”
　　“你为了一个造物，竟然以全族的利益相要挟？”
　　“我只是想要一点自由。我愿意为这个选择承担结果，唐肃死后怎么办是我的事情，你们不必为我操心。”
　　谈宵瞥向唐肃：“你看他，终究还是以自我为中心，并不在意你们人类的存亡。当你百年之后，如果他想要回家，还有谁能阻止他？你的恋人，他自我、狂傲，出身高贵不知疾苦，你若不顺着他，他就能狠心送你去变异的星球。这算是公报私仇了吧？现在他可是你的敌人，一个异族，你还对他怀有爱怜之情？”
　　菲尔诺冰冷地笑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了，你配不上薛荣。再卑劣的人、再脏污的心，都会被爱洗涤露出一点点光华，越是阴暗腐朽，才越是珍贵无比。”
　　下一秒，菲尔诺调用了他作为Vela的力量，那时控制一个空间的感觉，知觉被扩散开来，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
　　刚刚强大到图灵全力一击都不能造成分毫损伤的能量网，被他的的意识轻轻一扫，就撕开了一道裂口。
　　“你要用vela的方式和我们对抗吗？你还只是个幼崽，菲尔诺，我们不想伤到你才未曾出手。”纳维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开口问道。
　　“只要你们阻拦我，我就毁了太阳。”菲尔诺直接用意念控制了图灵，将速度调至最大，朝着裂口冲过去，“所有能量精确定位，少一个恒星，你们就得放弃计划了。所以，做个交易怎么样？”
　　纳维没有回答，但在下一个瞬间，菲尔诺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散开的意识被一张更强有力的网笼罩收缩。
　　剧烈的痛从头顶笼罩下来，连呼吸都顿住。无情的凌虐交织而下，随时可以让他意识粉碎。
　　唐肃注意到菲尔诺的异常，却因为要操纵图灵而无法分心。
　　“如果我撑不住，造成意志陨落，这颗恒星一样保不住。”菲尔诺咬紧牙关道。
　　每一个vela的陨落都会导致本源能量的爆发，只要他死前有这么一丝念头，就可以引爆太阳系。
　　纳维收回了压制，转而让E用人类的手段拦截。
　　谈宵见状调侃道：“既然决定放他走，何不干脆一点。”
　　“谁说我要放他？”
　　“就算E是改造人，但在菲尔诺恢复‘知觉’的状态下，怎么可能是其对手。何况唐肃其人，也能和E打个平手。”
　　纳维语气淡淡道：“果然不该让他去体验人类生活的。”
　　谈宵笑了：“你为何不去查阅一下世界线的下一个收束点？”
　　“什么意思？”
　　谈宵伸手搭在这个晚辈肩上，慈祥地劝说道：“他不属于你，让他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