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繁花滿

3、第3章

　　我的初中是寄宿制，在学校住五天，周末骑车回家的那种。
　　说起来因为小时候家里穷的要命，我连一辆像样儿的自行车都没有，而这个也是我觉得会偶尔让我抬不起头的原因之一。在班里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些调皮话儿逗大家开心，嘻嘻哈哈起来好像自己是世界中心似的，但一到周五傍晚，我嘴巴就闭的紧紧的。卑微的心，真的像冬天晨起的雾似的，一层一层往上加的越来越浓，都要把我埋住了。
　　因为我的自行车是我爸从垃圾站买来的，车把都没有，我爸愣是发挥了自己的绝学，用两辆废车拼了一辆出来。两个轮子大小稍微有点不太一样，车把是用木头椽子凿的，没有前车筐没有后车座，也没有前后车瓦片儿，空朗朗一个车架子，总是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电视剧里，主人公去当铺当件儿好料子棉袄，结果掌柜的在柜台后面来了这么一句：光板没毛、虫啃鼠咬、破皮烂袄一件！初一的时候还好，我还曾经因为终于有了自己的自行车而觉得特别高兴。到了初二，少年人的自尊心就开始泛滥，这辆又丑又难骑，还处处泛着穷酸气的自行车开始让我觉得有点伤自尊了。
　　有一次周五回家的时候，我去车棚里骑我的车架子，初三年级的一个大姐大和她的好姐妹一起对我的车架子进行了群嘲。她们笑起来声音真的好大，我就算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环境里都不敢这样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她们，飞扬跋扈，毫无顾忌，自由自在的。当然，羡慕归羡慕，当他们笑起来的时候，我看都不敢看她们，只想赶紧走。她们想拦下我，但我推起车子就往外跑，她们没拉住我的车，于是愤愤地空踹了一脚车后轮子。她们也没有追我，看我落荒而逃的背影，发出一阵哄笑，大概只是给自己找个乐子罢了。我抹了一把脸，路上把车轱辘骑得飞快。那天刚好下雨天，这个车架子骑起来相当的“爽”了，前后车轱辘同时往上带水。骑到家，我前胸后背都有一条规规矩矩的中界线，把我均匀地切割成两半，我妈看到了哈哈大笑。我很生气，我想冲她发火，或者朝谁大声嚷嚷几句。是的，我很想表达出来我真的很生气，但是看到她笑，我又开始变得难过，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自己也摸不清我到底是什么情绪。而我妈看到我这个别扭的样子，就不再理我，只喊我把衣服赶紧换下来给她洗。我的气一下子就消失了，变得开开心心的去找邻居小妹玩。

　　虽然车子让我难堪，但是因为我强大的心理调节能力和除了学习外其他都善忘的本领，所以我还挺喜欢星期五的。嗯，超级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星期五的课总是上的很轻快，也许是因为放假。但为了避免再遇上那些大姐大，我把我所有的值日都主动申请了周五，老师知道以后特别高兴，还在班里夸了我。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我这天值日并不是为了守护团支书应该有的高风亮节，而是为了多磨蹭一会，等大家和那些缠人的大姐大都走光以后，我再推着我那不能见人的小破车回家。
　　今天也是。
　　但当我值完日以后，还是有些同学没走，居然比我还磨蹭，心里对这些人顿时有点儿小记恨。天爷啊，你们快点吧，赶紧走吧，心里正这样想的时候，赵月来了。
　　“怎么还不走啊...怎么比我还磨叽...天哪，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一脸贱兮兮的笑，一边迅速把书都放到背包里，然后背上书包。才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又退回去把书包拉下来，“怎么这么沉，没放几本书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掏出几本练习册。然后又拎起来书包掂了掂分量，“还是好重啊，坐公交车都要累死了，还得背着它们”，然后又解开书包，又放下几本，这个过程持续了几次，一直到他书包里只剩一本书和一根笔。我侧着脸扫了一眼，是本薄薄的漫画书。
　　他抬头看了看全程围观的我，“诶诶，张不存，”他拿着那些掏出来的作业，“阿存啊，存啊，帮我写写？我周末有事儿，我朋友约我去......”，我简直不想理他，只希望他快点走。
　　“帮帮我呗，周末回来请你吃好吃的”。
　　“不行，咱俩字不像，老师看见了不行的”。
　　“哎呀，蠢蠢，你不讲谁知道呢，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请你吃好吃的，请你吃好吃的，好吃的”。
　　“是cun，不是蠢，你不要再这种嘲笑我还以为我听不出来”。我瞪着他，老师故意这样叫我名字，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
　　“好好好，存存，其实听起来还不如蠢蠢好听...好好，我不笑，我请你吃好吃的，我家那边刚开了一家面包店，每天去买都排队”。
　　不能不承认我是真没骨气，只是假装为难了一下，就马上答应下来了。再后来的时候，我栽在吃上的事儿也没少过，赵月帮我分析说，“你这人啊，不适合去当兵，去为国捐躯，因为弱点太明显了，一盒米饭说不准就能让你变成二狗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想揍他一顿，但考虑到根本打不过他，所以还是算了。
　　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赵月准备两手空空的回家——连漫画书都没带，说是这么大的书包就装一本书，那也太不给书包面子了，所以果断放下书包，空手出教室。然后我认命的把他的作业全部放进我的书包，像个炸药包一样的出了教室。赵月非要拉着我一起去车棚，我有点紧张，很怕他看到我的自行车，他拉着我的书包带儿往前拖着我走，就像在拖一条不愿意回家的狗一样。
　　“你磨叽个什么玩意儿，赶紧的”。
　　我囧了很久，小心翼翼问他，“我们好像不同路吧？”
　　“对呀，我要坐公交车回市里。”
　　“那你拽我书包带儿干啥！”
　　“你不是有自行车嘛，我又没有，这里离公交车站还有一点距离，你看，走过去那么累……”“无辜”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面闪啊闪。
　　原来安的是这个心啊，“我自行车没有后座，很破很旧，承受不了你啊。”
　　“你看看你这么小气，这怎么行，同学间要互帮互助，要团结友爱，咱老师咋教的，你都忘啦？......”他竟然指责我！一个两手空空的竟然好意思指责背炸药包的？！
　　我当下心一横，下定决心爽快的跟他一起去车棚，既然他觉得我小气不肯载他，那我就给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小气，不过总感觉带了一种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悲壮。我去推车，他还在后面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就是嘛，这样多好，早这样多好，干嘛磨磨叽叽的不肯载我，别那么......”我有一小点委屈，我的书包因为他的作业重了不少，不帮我背就算了，还一直啰嗦个不停，我心里有情绪了。
　　“小气？”我推着我那辆破的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直接甩他脸前，“你看我这是小气？！”
　　他盯着自行车看了几眼，又看我一眼，咽了口唾沫，无辜的问了一句，“你这拿谁的车来忽悠...”
　　“这就是我的！”
　　他收起了那副贱贱的表情，大概是看我脖子上那根筋又变的很粗，知道我情绪开始大喘气儿了。“这个车太有个性了，你的啊？”“嗯，我的，我这车没法带人，你自己走吧。”一句“有个性”，我的气儿一下泄了。我推着赵月往外走，看他站门外头了，我才开始回来推我的小破车。说实话，我心里有点难受，本身我们班几乎没有人知道我骑的是辆穷酸的小破车，我在班里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偶尔班里搞什么活动我说话也算管点用，这些撑起来的我的虚荣心就在赵月面前一下子塌完了。我觉得太委屈了，我帮他写作业，帮他背黑锅，帮他值日，帮他应付老师，帮他各种各种，最后他还要让我没面子！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家里穷得叮当响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自尊心一下就散架了。但委屈的同时，我又觉得很轻松，如释重负，好像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了，终于不用非要在周五归心似箭的时候留在学校里面打扫卫生了一样，又好像他一个人知道就已经是大家所有人都知道了一样，或者是因为只要最在意的人知道了，其他人的感觉可能对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面对这种虚无又莫名的情绪，我真是完全搞不清楚。
　　赵月其实也根本没走，就在车棚门口等着我，我一出来，他就一溜烟儿把我车夺过去了。一边跑一边就骑上去了，然后炫技似的扭着身子跟我大声嚷嚷：公交车站那里啊，我在公交车站那里等你啊！然后就骑着我的车跑了。
　　我走到离学校门口只有300来米的那个公交车站时，他正斜倚着车看风景，回市区的58路车来了，他也不上去，我以为他在等我拿自行车，所以不上车，就赶紧打招呼，让他把车放下，快点上车走。结果这货看到我来了，立刻把身体扭正，骑着车又跑了。我刚要好奇，他朝我嚷嚷起来：“总站（也就是公交车起点站），总站那里，总站才有座位坐，去那里！”我顿时无语。等我磨磨唧唧终于离总站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他跳上58路，等车经过我面前的时候，隔着窗户大声喊我“你怎么那么慢啊，我等你好久了，不存，看车，车在那儿，赶紧回家吧！”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都七八点钟了，天都黑了。赵月简直不是人，他为了公交车上能有座位坐，直接把车骑到了公交总站。虽然离我们学校也只有三个站，但我还是走了好长时间。
　　我一脸气呼呼的表情去推车，空荡荡的车架子上多了一个透明塑料袋儿，里面是纸包起来的一串糖葫芦。我赶紧转头去看他，只看到一只手在车窗户外面摆啊摆，跟我说着再见。我一下笑起来，走了三站路的抱怨顿时烟消云散，书包的重量更是不值一提，就像刚知道自己考了第一名一样，心里轻松的不行。新媳妇儿已经见公婆的那种感觉，也不见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也不见了，不悲壮，不紧张。我把糖葫芦小心的放进书包里，骑车回家。天上飘着一些好看的云，路边清凉的树枝透过的阳光晃啊晃的，晃在我身上，我觉得舒服极了。

　　等到周一回来，我进班没看到赵月的影子，刚把完整的作业放到他桌上，就听见有人喊我，“不存！”“不存！”我扭过头一看，是英语课代表，看见是我，连忙跑上来使劲拉住我，我心说你着什么急啊，马上上课了，我又不去哪儿。
　　“不存，”课代表拿着一张卷子，“英语老师喊你，你把卷子给赵月抄，被老师逮到了，赵月正在办公室，你赶紧去吧，想好对策…”我一下子懵逼了，是刚刚考过月考没错，但是我什么时候给赵月抄了？！我俩考试座位离十万八千里，赵月抄我的卷子，那他的眼睛起码要穿过九排人，然后再在老师的监视下，盯住我那飞花乱草的字......他以为自己是飞头蛮啊？！
　　我一脸疑惑站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赵月正站在墙根儿跟老师坦白：“我也够不着她啊，”听着这句话，心中顿感欣慰，说实话的孩子最棒！“所以就让张不存给我传的纸条......”嗯？！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污蔑我？我一脚跨进办公室，喊报告，赵月看到我吓得微微晃了一下。我瞪着他，要不是在办公室里，要不是有三位老师在盯着看，我一定把板凳都摔赵月脸上了，这货神经病啊，搞哪出啊。哼，别让老子知道你什么原因，知道了一定不饶你！在我内心os了各种虐杀赵月场景之后，老师终于扭过脸来看我。
　　“张不存，”英语老师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可以啊，你偏科瘸腿，还能瘸子带着瞎子跑，英语是所有科目里最差的，现在都可以出师带徒弟了，不错啊，这么厉害都可以去当老师了，啊，要么你来替我，我退休好了，好不好？”英语老师一脸真挚，但我的脸都红到脖子跟了，我低着头，斜眼看了一眼赵月，这货本来听见英语老师讽刺我在扑哧偷笑，结果看见我看他就做出一个急切的表情，用口型告诉我“救他”。
　　说实话，因为是英语老师，所以救他一下倒也没什么。我们的英语老师年轻、漂亮，看起来很淑女，其实很性格很随和，有时候在我们面前想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但是却总是装到一半就崩了。有次我去找她拿卷子，她就笑着跟我说：碰到你们玩啊闹啊，特别想威严一点，让你们听话，但是...我也想玩啊闹啊！怎么能光你们玩？！能想象我当时听的一头的黑线吗，我对我们英语老师一瞬间建立起来的防备意识一下子崩塌，说话也开始很随便起来，就一直把她当个大姐姐看待的，而她也一直对我都很好，有时候我感觉她把我当小朋友一样的对待。
　　这就是我们英语老师在我心里的人设，出于老师平常对我的态度，我觉得在她考场作弊是相当对不起她的一种行为，所以我英语考试从来不帮别人或者帮自己作弊，当然用赵月的话说，我不帮别人作弊是因为我英语太烂了，帮不了别人，自己不作弊是因为英语老师太偏爱我，每次考试都把我放在第一排，就在老师面前，所以我不敢。不管他怎么说吧，反正我英语从来没作过弊。
　　赵月还在跟我挤眉弄眼，希望我不要抛弃他并且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心说我还不知道怎么跟英语老师解释呢，亏的老师对我那么好，我对她已经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感。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都在努力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份愧疚感写到脸上。大概是老师也觉得说了我很久，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摆摆手叹了口气，让我不准再这样了，就放我走了。只剩赵月留在里面，不到半个小时后，赵月也回来了。
　　他一坐到座位上就做了跟我一样的事：把愧疚深深的写在脸上。
　　“别跟我装傻，不管用”，我咬牙切齿的盯着他说，“你最好能给我说出一个全世界最充分的理由来！”赵月看这个愧疚脸在我这里不管用，索性就收起来这一副愧疚的样子，变成一副很轻松很无所谓的样子。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手直接就扯上了他的领子。
　　“听我解释，听我解释，”赵月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王静，王静想抄我的，我给她递纸条的时候老师看见了，考完以后老师就问我谁给的纸条，王静求我不要告发她，她说会被她爸打死的，我想了想，老师以为我抄别人的，那干脆就把你供出来得了。”说完赵月一脸认真的看着我，“反正老师那么喜欢你不会重罚你，好了好了，中午你的饭我包了，下午给你买糖吃。”
　　我强装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却多多少少有点疙瘩起来了。王静是我们班的班花，也是市里来的孩子，长得白白净净，而且比我们这些农村土孩子不知道有多会打扮。因为她和赵月之前学习的环境相似，所以两个人走的也挺近的，赵月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随便，跟王静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还会有点拘谨，这种感觉我再明白不过了，因为我跟赵月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点拘谨，有时候赵月调侃我，我都会脸红，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意识到那叫喜欢以后，我就很见不得赵月在别人面前拘谨。而王静就偏偏是这么一个。
　　我有点沮丧，尽管中午饭赵月给我买了鸡腿，尽管下午吃到我最喜欢的花生糖，但这些并不能让我高兴起来。下午的课我都不想听了，就一直不停的扭着脸看着赵月，“别盯着我了，对不起，我错了，以后不敢了，真的，”赵月使劲掰着我的头往旁边转，我就使劲往回转，就是不说话。赵月以为我真的生气了，就不再扭我的头，告诉我他愿意用一星期的饭来弥补。我终于不再看他了，但是我更生气了，一个王静就值这么多顿饭吗？我心里更难受了，一瞬间觉得特别委屈，我感觉眼泪就在眼里一下子就上来了。哎，太不争气了......
　　赵月看见我这副德性，一下子慌了，有点手足无措的看着我说，“别哭别哭，你咋了，我以后真的不会这样了，我绝对不会了，别哭别哭，我不知道咋哄你，我错了我错了，快别哭了，别让别人看见......”我本来眼泪止不住的，但是他一直在说话，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最后就把抽泣变成了委屈的趴着。赵月明显受到惊吓了，我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基本都是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无所谓的一种样子。可是赵月你知道吗，那只是没有爱情发生时候的样子，当我有一天意识到你也在发生爱情，可是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时，嫉妒心就像趁风生长的火势一样，一下子就起来了。是的，我嫉妒，所以我觉得很委屈很委屈，简直低到了尘埃里去。
　　那一个星期，我都是在吃鸡腿饭，在那种时候算是奢侈的一个星期了。但是我体重并没有增加，要知道我是那种喝冷水都会长胖的人，我认真想了想，大概是嫉妒心太盛，把营养都吸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