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堕轻帽

4、第 4 章

　　六月很快就到了，高考第一天一整天都在下雨，空气潮湿，气压低得仿佛要把人摁进试卷里，笔在纸张上和时间赛跑，大脑疯狂地转着。
　　第一个晚上，施悦失眠了。
　　她走到阳台，那株玉兰早已经开了满树，片片花瓣落在阳台上。天上静廖无星，没有一扇窗在深夜里亮着，无人的感觉仿佛身处旷野，温凉又宽广。她感觉自己被煮沸的血液稍微凉了下来，准备回房睡觉。
　　刚回头，就看见施旸站在她身后，
　　“姐。“
　　施悦点点头，下一秒忽然被抱住。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像小时侯那样柔软，施旸把脸埋在施悦的头发里。
　　施悦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施旸已经把她放开了，“加油！”
　　原来只是安慰她，施悦笑了笑，“嗯。”
　　接下来的几门正常发挥，考试铃响的时候，施悦深深地吐了口气，她抚了抚条形码，然后把试卷交给了老师，有些郑重，有些恍惚。
　　反正结束了，施悦收拾了书包跟着人群一齐冲了出去。施悦望了望门口，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干脆低着头抵开人群朝前跑去。
　　下一步却被拉住了书包。是施旸，臭小子估计是跑来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但是却意外地好看。
　　施悦刚想问，你怎么来了。施旸却已经牵起她的手，少年的手温温热热带着她找大门，然后走向公交车站。
　　“来接你回去啊。”
　　“那我们现在去哪？回家是走那边。”
　　走出了人群，施旸还是没把施悦的手放开，“带你去吃好吃的。”他笑起来，露出小小的虎牙。
　　天又开始飘小雨了，施悦刚想把伞拿出来，施旸却已经把她带上公交车了。
　　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施旸就坐在她身边。
　　外面的小雨下了一会又停了，雨后的空气很好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考完了，打开窗户让风溜进来的那一刻，浑身一阵舒畅，就像被风吹起，轻轻跌进干爽的稻草上，车子慢慢晃着，施悦倒在身边人身上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泛黑了。
　　“到了吗？”施悦仿佛睡了很久，被补充的睡眠像温热的水润进每一寸骨骼里，疲倦在水里融开了。
　　施旸动了动几近麻木的胳膊，“已经过站了。”
　　施悦直起身，看向指示灯，“我们要去哪？”
　　“你睡得好香，都打呼了。”施旸继续逗她。
　　施悦没有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灯火。
　　眉溪是个临江的小镇，一条清弋江绕着眉溪镇所在的岸宁市，向东边流去。
　　岸上有好几家烧烤店，还在亮着灯，人不多也不少。六月，岸边的江风入了夜还有些凉。
　　施悦正在低头想着什么的时候，盘子里递过来一串沾好酱的金针菇。
　　她挑挑眉，“你吃饱了吗？”
　　“嗯。”
　　施悦摸了摸肚子，“嗯，我也好饱。”施旸看着桌子上的空盘子，
　　“还吃了吗？”
　　施悦摆摆手，“走吧，我们早点回去吧。”
　　“那我去付钱。”
　　“几点了？”
　　他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五，末班车已经走了。”
　　施悦突然停住，“那有晚班车吗？”
　　他摇摇头。
　　“那打的回去吧。”
　　他还是继续摇摇头，“我没有钱了。”
　　施旸不再逗她了，“我们去外公家就好了，已经跟妈妈和外公打好招呼。“
　　施悦揉了揉手腕，不想理他。
　　“施旸拿出一个耳机，递给施悦一只，“等会再走吧。”
　　耳机里有个男人唱粤语歌，她听不懂。
　　施悦趴在岸边的护栏上，风把她的头发轻轻吹起来，江对面的万家灯火若明若灭，稀稀疏疏地落在夜里，像是陨落的星子坠落人间。他站在她身边，背靠在栏杆上，头往后扬去。
　　“施旸，回去吧。“她抱着胳膊来回搓着。
　　施旸突然从包里拿出三四根烟花，然后点了一根递给了施悦，“看完这个再回去吧。“
　　烟火滋滋地在寂寥的夜里燃着，施悦忽然有点恍惚，小时候，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来江边放烟火，
　　施旸不再说话，烟火的亮度明明灭灭地打在她的脸上，他又点了一根递给了她。
　　施悦把烟火举起来，看它在静廖的夜里独自燃烧着，燃起的火花把凉夜烫了个洞，流出些温暖来。
　　施旸脱下外套，给她披上，“这样就不冷了。”
　　烟花噼噼啪啪地响，不一会就燃完了。
　　施悦沉默着往前走着，过了好一会，“为什么会想到放烟火？”
　　“庆祝。”施旸想也没想就直接说出了口，庆祝你终于可以飞向你想要的方向。
　　老人家住一楼，连带个小院子，屋内屋外收拾得整齐干净，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冬暖夏凉。
　　外公关了咿咿呀呀的戏曲节目，指着里头那屋，“还好旸旸打了招呼，地铺给你们打好了，灯在这。”老人走到地铺旁边用脚踢了踢开关，“明个儿可不准在我这睡懒觉。”老人晃着蒲扇，昏黄的灯光照在脸上，喜气洋洋的，“洗漱自己弄吧，我要睡觉了。真混，这么晚才来……”
　　不一会儿，那屋灯关了。
　　青蛙在夏初的夜里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一阵一阵的蛙声透着窗户飘了进来，施悦有点睡不着，她想到很多年前的事。
　　一开始只是一些风言风语，那些□□又隐蔽的眼神，像鼻涕虫一样在她的身上爬行。
　　她的人生成了那些人无聊时的消遣，
　　“小三生的孩子，长大了也会变成小三。”
　　“贱骨头，看她那张脸，就跟她妈一样爱勾引人。”
　　“听说她妈啊，又傍了大款，给人生了个儿子呢，结果人家不要她了。”
　　那些人故作讶异的神情和夸张的表演无数次潜入她的梦里，变成一地恐慌。而那件事的发生，几乎成了她一生的噩梦，有时她根本分不清她是在噩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那天跟所有中午一样，蝉的鸣叫枯燥又乏味在整个教室穿梭，头顶的老旧风扇吱吱呀呀好像要掉下来一样。她刚坐下没多久，同桌就尖叫起来，“我的钱不见了！”她看着一窝蜂围上来的人群，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直到有一个声音----“不会是施悦拿的吧！”
　　“你怎么不说话？”
　　“对啊，施悦家本来就很穷……再说了她妈妈还是——”
　　“我没拿。”
　　“就是你！一看就是你吧！”
　　直到那个女人进来，事情就远远超过了施悦所能控制的，施悦后来想想她那么做的原因无非就是妈妈没报她的写作课。
　　那一巴掌下来的时候，施悦的脑袋像跑过一辆火车轰鸣不已，以至于她后来的辱骂都消了声，只能看见她开开合合的嘴唇和眼中浓浓的厌恶。
　　后面的事就像被擦去了尾巴，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施旸在门外等她，以及后来母亲的下跪，这些事都成了凝滞的图片，一张张闪过，然后被她一件件丢在往事里，直到最好能全部忘记。
　　她翻了个身，身侧的少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两个人是被外公的菜给香醒的，一碗西红柿蛋汤和一碟青菜炒香菇、黄豆烧鸡，色香味俱全，一把小葱青绿地惹人食欲大增。
　　老人家吃完已经晃去会赌友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你今天不上学么？”施悦给他倒了一杯茶，
　　“今天周六。”
　　“哦哦。”从丝瓜架下面看天，一架飞机从云下飞过。
　　“明年就高二了吧。”施悦捧着茶，丝瓜架下的竹凳子不时地发出吱呀呀的声音。
　　施旸把碟子里最后一片西红柿夹给了施悦，“嗯。”
　　“姐。”施旸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嗯？”
　　“你明天是不是就要去二婶家那边……打工了。”
　　“对，我已经跟妈说过了。”
　　“那你还回来不？”
　　“回来。”施悦盯着施旸越来越局促的样子，“好好学习。””
　　施旸抢过了她手里的碗筷一个箭步冲向了厨房，“知道了——”
　　水哗哗地冲着碗底的油渍，飘上来一层层泛着水沫的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