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景同

5、皮筋（中-1）

　　她必须得承认，在学校里的一天，她都得感谢这根绿色的带珠子的皮筋，那使她得到了许多注意。无论早上出门时，心理有多抗拒，出门了，离得越远了，她就越不反胃了。皮筋带给她的满足可以使她暂时忘掉这些。女生羡慕她，有些没到她面前表示赞美之声的，她不在意；那些说她不合适用那根皮筋的或是直言皮筋丑的，她也不在意。她总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头上的皮筋，那些目光来自四面八方，绝对有属于那些说皮筋不好看的。她知道那些人只是太羡慕了。男生们通常是不会在意某个女生身上的变化的，但是，有那些女生啊！女生们总是会对一些小事表现得大惊小怪，也许也是为了争夺他人的注意了吧。而女生又喜欢对他人议论他，尤其是某方面比自己好的女生，她的皮筋不知被多少女生谈论过了，声音也就会传入男生们耳里。这样，就不只是女生羡慕她了，男生也会来夸夸。夸的是皮筋，夸的也是她。

　　骑自行车回家，她一路上全飘飘然。今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想继续呆在学校，也比任何一天都值得令她回味。

　　直到视野中浮现出了那座“孤岛上的监狱”——她住的地方。是的，她这样形容她现在住的地方。他们回来了，把她抓起来，关在这儿，使她回不得家；她还遭受着折磨，心理上的炼狱；除了上学，她也不得与人来往。想到这些，也许她对那地方的形容是不对的，监狱里也是可以有狱友的，而她却什么也没有，她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

　　那屋子离人家很远，离马路很远——还得另铺条泥路通往它。

　　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几个月前还是一年前？真是可笑，她居然连这也记不得了。是时间过得快？还是度日如年？还是每日千篇一律？

　　她也不催弟弟了。回的时候不比离开那座屋，她从不催，甚至巴不得弟弟骑得更慢些。总之是离开得越快越好，靠近得慢也不好。只有不接近，在她看来，那才是最好的。

　　往左转弯了，朝泥路上骑了。

　　泥路比马路窄一些，但不窄。夏季，太阳好，骑过去，不论骑块骑慢，轮胎都会往后一直吹着灰。下雨天就惨些，雨很大的时候，泥路上全是水洼，深深浅浅，浑浑浊浊，她也分不太清。弟弟更是骑不过去，他人小，分配给的自行车也小。车轮有时整个没入水坑里，就前行不得。连这路都跟她作对，要把她给困在这里。

　　她记得有回下大雨，本就出门晚了，弟弟又被这泥路给绊住了。她把自己的车停好，抬起身上的骑车雨衣帮弟弟把自行车车轮抬起来。

　　“恁想要他送吗？”弟弟突然对他说。

　　她沉默着。站在前胎前，抱着车头，继续抬陷在水里的轮胎。

　　“恁想要他骑摩托车送么？”弟弟又问了一遍。

　　“莫想这。”她压着嗓子说，雨打在她脸上。双手在雨里抓着车把，还在向上挣扎着。她一直都不请求他们帮她的忙，欠得最少最好。她无罪地住了进来。她要证明她没有受到他们的恩惠，她不是为这他们的恩惠来的。旁人知道了，他们也许就不会再高高在上，不会再拿他们对她的施恩而对她索要回报了。可这孤监哪来的旁人？即使有旁人，又有哪个旁人会把小孩口里的真话当真？这是她早清楚的。童言无忌，也不说假，可人们却更愿意相信满口谎言的大人。所以无论是什么，她得有底，要保留住证据。譬如她在这样的暴雨天依旧骑自行车上学，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旁人就不会说：“看，跟了他们多好。落雨都不用骑车上学。”

　　旁人知道个屁！她心里气，气得不想辩解！但不说，那不就是默认了！“没。我自己骑车的，他们不送。”

　　旁人笑了，惊到：“这样啊！”明显不信，却还装作惊讶。

　　她急了：“他们从来都不送！”

　　旁人已经转头和身边的人闲聊了，不理她了。

　　她得知了，旁人也不多关注她的。旁人是靠不住的，是不可信的。她在旁人那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小物件。她却还曾把这些人当作救命草。

　　“哦。”弟弟站在一旁看她。

　　她想到那些人那些事，气了：“过来帮忙！我一个人怎么抬得动？”

　　“哦。”弟弟恹恹地答着，施舍给她一个表情，像是她求他。

　　她的腿上溅满了泥水，漏在雨衣外的早湿了，藏在雨衣下的也湿了。夏季就是多暴雨。她恨夏季的暴雨，也怕夏季的暴雨。

　　自行车是骑了一两年的，车把上生了锈。也有泥，干的时候是黄的，靠铁的地方是黑红的。被暴雨冲刷着，却还不掉完，粘在她手心里。

　　弟弟走过来，却一直摆弄他身上的雨衣。

　　她看得明白，他不愿帮忙。

　　他回头了。她更明白了，他在妥协，他要男人送。

　　“恁去要他送。”她不帮弟弟。

　　“恁呢？”弟弟震惊着回头看她，也心虚。

　　“我走了。”她转身了，不看他。

　　弟弟这样畏缩，她着急了，着急得等不得，着急得直接替弟弟做了决定，断了弟弟那边她自己的路。她知道弟弟是要她去说，弟弟求错了人。她心里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急又气得一个人直接骑走了，不等弟弟了。她把弟弟抛弃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弟弟未必要和她一起骑车，他只是不敢一个人去和男人说。他也怕男人，所以想要她去说。要是男人没同意，那责任也在她。

　　现在她走了，抛下了他。他也有理由了。

　　她不知道弟弟会怎样对男人说。但她不太怕，那是往别的地方去，是离开屋子的路。她敢这样撒野，难不成他们还能把她拉回去、关起来，不让她去上学吗？

　　她艰难地骑上马路，没骑多远，刚刚进入人家，身旁就出现一辆摩托车。上面载着两个人：男人和弟弟。男人转头对她说了什么，但是太快，男人就把头转回去看着路了。她看到弟弟转头对她笑，这她看清楚了，没被雨模糊掉。

　　两辆自行车停在了院子的木门前。她还坐在自行车，前胎接近撞上门，卡在两扇门的中间缝隙里。她把车往左边斜着些，左脚支撑在地上，右脚还在脚踏板上。她就着这样的姿势，伸手往木门上敲了敲。

　　以往她俩连谁去敲门也要争论。要她一个人做事她不懒，弟弟也不懒。但要是做让两个人二选一的事，两人就都懒。后来两人谁也不敲门了，干脆站在门口吼上几嗓子。今天她心情因着皮筋而好，不与弟弟争了，自己直接上前敲门了。

　　等了一会儿，女人站在门后了。她听着动静，重新扶好车，往后退了一些。

　　女人把门开了，她手里拿着一根一米长的水枪，水枪里已经汲好了一管子水。女人扬起水枪，往她和弟弟身上喷了一道。那是在给他们消毒，免得他们在外面带了什么病毒进这。她不明白，放他们回去不就行了？何必把他们捆绑在这？他们不累吗？她是累。但今日她显然是得到了满足，累就不显得那么重了。

　　女人要他们转过身，又喷了几道。像下了好几场纷纷雨一样，带着刺鼻气味的消毒水落在她全身上下。

　　弟弟对此觉得很新奇好玩，被喷了三四次都不觉得够。

　　“再来一下。”弟弟站在车旁，扶着车握把在地上跺脚，笑着对女人说。背后的书包落落作响，文具盒、文具里的笔，又方又薄的课本全都在上上下下，也跟着书包的主人在求女人了。

　　她也跟着笑了说“再来一下”。话还没说完，她就不笑了，甚至也不说了。其实她心里并不这样想。她觉得消毒水是脏的，喷在身上，是会烂肉的。

　　也许因为天气热，水喷在身上很凉爽。她不觉得自己妥协了，可以真心诚意地对他们和颜悦色了。

　　女人又从门后的桶里汲了一管水。

　　弟弟还要争着“先我！先我！”

　　她也就跟着争“先我”，说到第二个字，声音就小了。她知道这样的争总是没意义的，事情在女人那里是不会向着她的。并且，这也不算是什么好事。不然，她一定要争个头破血流。

　　女人果然先往弟弟身上喷了。这回，女人直接朝着弟弟的腿上喷。整整一管，这回不是纷纷雨了，是倾盆暴雨了。肯定还带着痛的，那水喷得那样急。

　　弟弟得水满足了，女人才再去汲水。她看着那水在弟弟腿上，带着些白色的泡沫，往下流。她突然有些后悔了。那些泡沫正在飞快地炸开，白色越来越少。她想到化学反应，想看看那下面的肉是怎样的了。

　　但她没细看，注意力在女人手上的水枪上。她违心模仿着弟弟要多喷点水，她这时再说不，那就太假了。

　　女人朝她开枪了，又快又急，满足了她。

　　女人也满足了、满意了，让他们推着车进了。像是她和弟弟求着女人开门让她进，这才使得她同意必须要经过这一套检查。

　　她和弟弟推着车进了，把车停在了靠墙的位置上。进门那块水泥地面上竖了几根成人大小的笔直树干，树干上支撑着一层七彩布，能挡雨防晒。

　　她右转、进了屋，左转、进了她的房。弟弟进了屋，朝右前方走进了他们的房。

　　她的房总是最凉的。她把书包扔在床上，坐在床沿上从书包里拿出笔盒和书。她对作业从来不歇，一定要一鼓作气写完。晚了，天就不光了，灯也是暗的；他们也闲了，就吵了。

　　她拿着东西出了房。屋中央有张方木桌，方木桌在他们的房的门和灶台间。木桌上也放了一个正好大小的瓷板。但是现在，桌被放了蔬菜的各种漏篮霸占着。女人在准备晚饭。她没法，只能从桌底搬出两个漆了黑漆的凳子，一个倒地放着，另一个立在它前。两个黑漆的凳子都对着门放，门外有光。

　　书本放在狭窄的凳面上，笔盒则斜搁在凳面下的两根木条上。放好后，她便开始写作业了。弟弟没跟她一起，他打开了电视，他们的房里传来了动画片里人物的声音。

　　女人在她旁边进进出出，一会儿进房，一会儿又出了屋子。她拿着笔，看着一道题，却看不进去。过了一会，她就全注意作业了。

　　突然，站在灶台前的女人转过了身，对着她。女人的目光太强烈，她低头写作业都感觉到了。这使得她有些分心，等着那目光移开。

　　“你用的是谁的皮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