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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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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实还是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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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泄露出一些阳光,施舍似的洒向地面。
外面的世界大抵都是不能看的,千疮百孔的,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但这里不一样。
零七呆呆地望向窗子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研究所的事故发生得措不及防,没人知道原因,也没人会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机趁虚而入。
在被带走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离开这里应该是个正确的选择。
但离开之后要干什么呢?
他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以致在真的离开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环境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显得无所事事。
宽大敞亮的落地窗让人能很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色,那是一片花园。花园的主人将它们打理得很好,哪怕在混乱的世界里,生长在土地里的植被依旧生机勃勃。
周遭很安静,突然听不到那些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竟然会有些不习惯。
他看着看着,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听到门外有人的声音,虽然他们都尽量压低了声音,可他还是听得到的。
“少爷,他还是一点都没动……”
这是年纪大的人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了。”
这个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倒是很年轻。
随后是房门锁被打开的声音,零七下意识地扭头,腰腹收紧,像猫科动物警惕时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闯入这个空间的人。
来人似乎愣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以往的从容平静。他侧身进来,单只手提着饭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将门关紧。
零七眯着眼睛,不动。
在此之前,他以为那个把他从研究所废墟里找出来的人年龄应该挺大,可现在看来,对方其实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模样。
“为什么不吃饭?不合口?”那人将饭盒放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地询问零七,手里慢吞吞地将餐盘摆在桌面上,只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待在屋子角落里的小猫崽子。
这时候的零七看着真的很小,窝在角落里的时候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但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倒是很亮,凶巴巴的样子莫名透着奶气,奶凶奶凶的。
沉默了一会,那人终于将盘子都摆好,扭头朝零七走了过去。
而零七一副炸毛的姿态,身子不停地往后边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贴着墙壁,墙壁贴着光滑的墙纸,可还是冷冰冰的,贴着的时候并不舒服。
这么一瞬间,面前这个人的影子跟研究所里的人重合了起来——他们又要抓他去做实验了。
抗拒,全身细胞都叫嚣着抗拒。
脚上的锁链叮铃作响,一端系在零七的脚踝上,另一端系在大床的一侧床脚上,长度仅仅足够他在屋子里转悠而出不去。
零七有种从一个笼子飞进了另一个笼子的感觉,差别无非是一个简陋不堪,另一个装饰奢华。
在那人抓起锁链,轻轻拽了一下的时候,零七觉得自己像条狗,被人拴住了。脚踝上的拉扯感令他感到羞耻与愤怒,他想都不想地直接往回扯,拽得锁链一阵紧绷。
他听到对面的人说了一句“听话”,但他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驯服,哪怕在研究所待了很久,也没能磨掉他骨子里的野性。
对方也似乎没那么多耐心,再一次扯链子几乎要把零七的脚提起来。
惯性拉扯的一瞬,零七果断地冲了上去。
战斗的细节零七记不清,只知道自己用着最原始的攻击方法,像野兽一样用爪子、用牙齿攻击。
战斗是本能的。
直到口腔里冒进来一股陌生的鲜血的味道,零七才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陌生感再次回到他的身体里,告诉他,他待着的地方不再是研究所了。
在他奋起反击的时候,这儿也是很安静的。没有研究所里惊惶的尖叫声,也没有穿着警卫服的人的大嗓门;抬头的时候不会看到黑黝黝的枪口,低下头的时候也不会看到人人惊恐而狰狞的面孔。
这里是不一样的。
他恍惚地意识到这一点,一种无助的茫然感涌上心头,像是站在了茫茫无边际的雪地里,抬眼看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空洞而冰冷,没有温度,也找不着方向。
突兀的,一点点热量自他的后脑勺传来,明明并不热烈的温度却像是烈阳消融了寒冰,击碎了冰层。
“清醒点儿了么?”
这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和和气气,带着些许散漫。
如果不是他现在被人压在地面上,甚至被咬住脖子,他的语气只会让人觉得他在问人是否要来一杯咖啡。
零七愣了一下,感觉到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脖颈。
那种命脉被人抓住的令人厌恶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因为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要掐住这脆弱喉管的主意,只是轻轻地盖着,像是安抚一只新领来的宠物。
僵硬了一会儿,零七又觉得这个把自己带回来的人不正常。
明明与死亡濒临一线的人是他,现在更从容的却也是他。
是无知还是真的不怕死?
零七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想要舔一下嘴唇,却发现自己还咬在人的脖子上,舌尖一卷,带来的全是铁锈味的血。
这么一瞬,他感觉到被他制服的人僵了一下,不过又很快恢复原状,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隐藏了起来。
明明被制服的人是他,零七却有种自己被压制的感觉,这种莫名的感觉让他觉得行动上的攻击顿时索然无味,毫无意义。
这无法改变他现在的处境。
于是零七在做了权衡后选择松开了嘴,兴致缺缺地退了下去。
那人却在此刻撑起上半身,用手指勾住零七的指尖,丝丝暧昧。
“想解开吗?”他问道,目光扫过圈在地面上的银色锁链,那一段系在零七的脚踝上,衬得他的皮肤更为苍白,只不过现在,因为拉扯,小孩的皮肤上露出了点红。
他移开视线,转而盯住小孩的眼睛。这双过分淡色调的眼睛无论何时都看起来病恹恹、冷冰冰的,像是一潭死水。
“钥匙在我这里,想要解开,得靠你自己来抢。”他继续说道,看到小孩抬了一下眼皮,但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现在的你显然没能力从我手里抢走钥匙,你能感知到的,对么?”
零七瞪着他,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是了,就是这么一股若有若无的侵略气息,被这个人很好地隐藏在皮囊之下。
“想要恢复自由就好好吃饭,这样才有力气反抗。”
零七眨了一下眼睛,指尖被捏得发红。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至少有点回应,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这个人说的是事实。于是他只是掀了掀嘴皮,最后还是一阵无声。
原先摆好的饭菜在这一插曲之后已经变凉,这个被称为少爷的人命令他的管家去准备新的饭菜。
管家看着少爷脖子上鲜红的血迹,洁白的衬衫被染得面目全非,看着骇人至极。可少爷本人面不改色,在提及伤口的时候甚至提了提领子,毫不在意。
这些年,少爷的变化确实很大,但变化再大,他也还是人。管家在短暂思考后,吩咐仆人去准备饭菜,自己则提来了医疗箱。
再次正眼见到这个被少爷“捡”回来的小孩,没想到是在这么个情况下。上次见的时候他还看起来呆呆的,没什么攻击性,就算是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也没表现出什么,进去个人竟然凶悍成这样……真跟他的外表不符。
管家细看了一眼,又把注意力全放在少爷的伤口上了。擦上药,缠上绷带,还换了一件衬衣,这才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
零七全程缩在屋子的角落里,眼睛却盯着管家的手不停地从那个大白箱子里拿各种东西往另一个人脖子上弄。
被上药的人没什么表情,看着风轻云淡,面前带血的绷带似乎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不值一提,可零七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受伤是会感到痛的,这一点他无比清楚。
在受到生命威胁时,人会感到害怕。
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呢?
零七不大明白。
怪人。
将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的手脚往常是冰凉,这会儿更是没有半点温度。一下子像是掉进冰窖里了,冷嗖嗖的叫人大脑迟钝异常,大脑神经这会儿都跟冻住了似的,昏昏沉沉。
眼前黑乎乎的,过了好久好久,零七才意识到,他不是闭上了眼睛,而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应该是昏过去了。
等再睁开眼,意识回笼,零七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大床很柔软,躺上去整个身子都会嵌在里面。他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只有手臂露在外头,搭在棉被上。
而他的手背上扎着针,针连着长长的透明细管,一直连到架子上的输液袋。
这针扎着一点儿也不疼,看起来比实验室里的纤细多了。输到自己身体里的液体也并不刺激,起码他现在并没有难受的感觉,并不生不如死。
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零七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把它拔掉,无论难不难受,他都不习惯这样。
“乱拔的话会肿起来的。”
从旁边伸过来的手摁住了零七的,待零七不再挣扎,又转而熟练地将针头抽了出来,在口子出压上消毒棉球。
零七眨了眨眼,看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
其实这个人的年龄也没大到哪里去,比起研究所里的那些秃子,真的还是个孩子。但他的手很大,能一手掌将零七的整个手掌包起来,而且掌内并不平滑,而是覆着一层薄茧。
掌心很热,比起零七自己的温度,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水火不相容的感觉。可事实上,零七并不反感这样的温度,反而莫名心安,像是在冻原里走了太久太久的人终于见到了篝火。
“你倔什么,我又不会害你。”那人垂眉,盯住零七微微走神的眼睛。
他的眼神有点微妙,知道零七不会轻易就被驯服,所以他做了点小手段。每日给零七提供的东西量都极多,这样零七耍小聪明的话,可以偷偷吃点而不让人轻易发觉。但他是真的没想到,零七却连伪装都不屑,耿直地不吃就不吃,活活饿了两天。
小孩身体本就不好,再加上外加的因素,直接就把他压垮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低血糖。
零七听了他的话,依旧闭着嘴,只字不语,活像个哑巴。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扫过人脸,又停在了人的脖子上,那边缠绕着绷带。
撕碎皮肉的不是人,而是野兽。
墙上的钟表指针滴答滴答地走,机械地重复着一个音调。
单调,枯燥。
这里和研究所有什么区别?
零七静静地,又阖上眼眸。
在一片黑暗里,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抚平微微卷起的额发。
手的主人用一贯平和的声音说道:“我说过的,你可以把这里当做家。”
纤细的琴弦被轻轻波动,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回响。
家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早就已经在昔日折磨人的实验里模糊了。连自我都认不清,谈什么家?
记忆深处,自己大概是有过家的。
是的,有过。
但后来呢?他被所有人抛弃了。
点点滴滴、细细碎碎的绝望变成了现在的这个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迷惘,可悲。
嘀嗒。
零七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迷雾里,周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但下一刻他又像是被什么人拥入怀里,温暖又柔软,爱恋又缱绻。
嘀嗒。
光芒冲破黑雾,强势地闯入这片私人领地。
他听到尚还年幼的自己用稚嫩的声音,发出他先前从不曾说出口的音节。
——先生。
这是个尊称,但又在隐秘的地方透着一丝令人痴迷的暧昧。
然后有人回应他,用带着笑意的嘴唇模拟出音节,低哑的嗓音淌出来。
——小先生。
嘀嗒。
身上,手上,是温热的。
像沐浴在阳光里,全身被晒得懒洋洋的。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将一切罪恶的味道隐藏在底下,埋进不见天日的黑暗深窟里。
嘀嗒。
嘀嗒。
嘀嗒。
钟声?水声?啊不——
零七静默又缓慢地睁开眼睛,满眼飞舞的暴躁的黄沙在风的鼓动下形成恐怖的旋风,周围一片迷蒙。
风在咆哮,声音异常洪亮,但零七却将一丝细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凸显出来,在自己耳边回响,犹如敲钟,震耳欲聋。
随后他看到了那些被黄沙逐步吞噬的东西,是人的残骸。
他的手还很温热,不是因为晒了太阳,而是因为血液。活血还在流淌,被布料吸附。
哦,是血滴落的声音。
蓦的,狂风嘶吼的声音闯入这片静谧里,野兽一般,非人的声音能吓破人的胆寒。
又是,人声。
尖叫声,哭喊声,怒吼声。
好吵。
好吵。
好吵。
温热的血撒在黄沙地上,被贪婪地吸食。
这些液体又喷溅在人的脸上,一刹那,这温度却不再显得温热了。冰冷得刺骨,在顷刻间将人身上仅有的热量都吸走了,留下一个冰冷的、怔住的人。
声音似乎清晰了起来,混杂在周遭的吵闹里。像在混乱的夜场里,怎么也听不清面对面喊出的话语;又恐怖至极。
人脸与记忆里的吻合起来,声音与往日听到的衔接。
像是被猛地撕裂开、又被残忍粗暴地挤怼在一起的皮肉,黑血从缝合的细线里淌出来。
“阿七有想过以后去做什么吗?等末世结束以后。阿七很聪明,以后可以去从事科研——啊,你不喜欢也没关系的,人生的路很多的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但留给他的路不多的。
“啊这,不用灰心啦,会有出路的,我,零逸,还有江叔,还有……很多很多人,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不想你继续这样,这很不公平。”
“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太危险的事情还是少做吧,以后……还是绝对不要做的好。”
可他活下来的概率并不大。
“啊?不要这么说,阿七,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
“阿七,喝牛奶吧?”
“阿七,天冷了,注意保暖哦!”
“阿七,新年快乐!”
“阿七!”
……
振聋发聩,歇斯底里。
零七瞳孔猛地一缩,颈窝间被喷了一口血,犹如上千摄氏度的铁水哗啦哗啦地淋在他的身上,一下子将他焚烧殆尽。
大脑停止思考,空白一片。
耳边是一片盲音。
等他意识到躺在自己怀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已经被重重叠叠的人影包围了。
装备着枪械的武装人员破开黄沙,抢救着这片狼藉。
一个个人像在幻灯片里播放的人像,无声地行动着。他们像是看不到坐在地面上的他们,从他们身边匆匆流过,潮水一样。
在这里,他无法发出声音,喉咙被无形的东西重重地掐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异常。
缺氧,眼前一片模糊,但他拼了命地吸气,矛盾地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救——
他又看到有人破开人群,冷着一张恐怖的脸。
他费了好大劲的才周转大脑,认出这个人,但下一刻自己被扯着领子,被从地面上拎了起来。
真实的窒息感。
僵硬的四肢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任由人摆布自己。
听不到,但零七知道,他在质问自己,用一种先前从未有过的语气,失控暴怒地质问自己。
这时候他该怎么办?该说些什么呢?
无言,也说不出话。
零七张着的嘴在一片狂躁的黑风里又沉默地合上了,如同往常一样。
他大概是做错事了,所以他应该承受代价的。
于是他对落在自己脸上的拳头避也不避。
血丝沾染在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上,与尘埃混合。
他静默地撇过被打的脸,眼角余光见到这个失控的人开始强迫他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担任起指挥官的角色。
没有了……
失落。
完蛋了,一切都完了。
刺痛,脑子要炸裂开来的感觉。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的自己怀着强烈的愧疚,痛苦满溢,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另一半的自己则强烈要求着离开吧,逃走吧,像魔鬼低语一样,诉说着:你留下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个罪孽是赎不清的。
还不清的。
无形的枷锁已经形成了,他这辈子都逃不了的。
想,长长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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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一睡不醒。
留在角落里还未被清理的黑色荆棘刹那间疯长,肆意地侵占了人类的生存居所。
荆棘吞噬了阻挠的人。
荆棘冲破了血肉的墙。
荆棘带走了沉睡的人。
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