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花》宫野志保

4、他要去见父皇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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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殿下……”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焦急的呼喊声，他从无边的黑暗中强行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茫茫然地看着，想分出那个人和刚才那个梦境的关系。可是，没有。
　　“殿下，您又做噩梦了吗？”身旁美丽的女子柔声问，抬起手去拭他的眼角，那儿有他并不愿承认的湿湿的液体。
　　“没有。”他坐起，疲惫地一笑，觉得心口有些疼，是梦境里耗费了太多的心力。
　　是啊。刚才的那一切是一场梦，是他曾经亲自经历的一场梦魇，这些年来每天夜晚都折磨着他。几乎不能成眠。在这样的煎熬中，他活过了十八年。
　　十八年，他从一个莽撞无知的孩童成长为一个国家的主宰，这个世界终于由他说了算了。
　　当年的禁卫军统领他现在的师父说对了：“他斗不过你的。你一天一天成长强壮，而他一天一天苍老衰弱。只要你活着他就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师父口中的他是那个在某一天夜里红了眼要杀妻杀子的残暴君王，那个时候还是孩子的太子殿下憎恨在那个宫殿里的所有人，以为他们都是一伙的。然而结局却是在场所有人的齐心协力下琉璃国唯一的血脉保住了，得以成长到今天。
　　笑着安抚好妻子的担忧并且将她重新哄睡，他悄悄起身下地离开屋子到外面去。天上星辰寥落，偶尔有风凉凉地打在身上，寂静与黑暗并存，同样是只有他一人面对，仿佛是多年前他经历的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那一夜之后母后真的被打入冷宫，从此禁足不得外出，也不得有人探望。无情的丈夫当然不会思念残花败柳一样的妻子，可是十岁的孩子却无法控制不去想念母亲，他偷去、明闯、哀求、耍心机、发狂……他把能用的方法都用过了，可是君王只用一个表情一个态度给了他答复。
　　足有十五年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甚至是八年前他大婚，行大礼的时候君王身边的王后位置也是空的。他真是厌恶极了自己的妻子。
　　不过或许是因为那件事的刺激，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把唯一的孩子丢给太傅和王后教导，自己只是定期过问功课，训斥一番；那件事之后他颇为费了一番心思，一次性找了十位博学多才的老师统一封为太傅，说是要去去他身上的劣根。
　　如同一块巨石遇到了雕刻他的刀，在那以后的几年他的人生来了场大刀阔斧的改变，那些人包括她的父王根本就不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残酷的教育一波接一波。如果不是他偷偷拜的师父按着他的肩膀告诫他就算为了冷宫里的母后他也得忍着，拼尽自己的生命也得蜕变为他们想要的人。否则，否则……
　　“你母后的生死可在你手里呢……”师父沉重地对他说，不知道年幼的孩子是否能听明白里面的复杂和丑陋。可是他点头了，尽管不能全然理解，可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凉风袭来，衣着单薄的人感到了略微的寒意，他没有返身进屋取袍子，而是径直出了院子朝着灯火辉煌的另一处宫殿走去——中宫。
　　王后习惯性地晚睡，正在和侍疾的太监总管说起父王的病情。太子在门口便制止了守卫们的通报，问清楚了中宫此刻的客人后便独自一人走进去。
　　八年前他大婚，娶的是一位将军的女儿。在他的婚事上这位向来苛刻的父亲显示出了绝对的超然态度。忠臣们上奏折说太子到了大婚年龄后第二天，父王就亲自叫他过去，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女子，说是不论是谁立刻就可以册封为太子妃。
　　那样的慈祥殷切以至于他短暂地会错意，以为这位暴君该换了心肠。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这分明是因为自己年轻时永失所爱之后的另外一种表现——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却还要和自己不爱的人纠缠在一起又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因为自己一直被这种痛苦折磨的痛不欲生，他竟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重复走他的老路——尽管，他并不爱他。可是那种痛苦竟然超越了一切。
　　他陡然彻悟，想起冷宫里韶华空逝的女子，对他的恨意更如汹涌的潮水一样。
　　可他还是要了婉柔，那个将军之家最温柔可人的小女儿。从第一次见面她对她浅浅的一笑他就动了心，相思许久。
　　新婚之夜他挑下盖头，看着红烛下妻子娇羞的面容，尘封许久的心终于开始解冻。
　　她的孩子出生后父王对他的态度才开始缓和，准许他监国，交给他越来越多的事情。他终于有机会大展拳脚，在父亲的眼皮底下不动声色地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力量。三年前父王忽然病倒，如腐朽了许久的大树，倒下之后便一蹶不振再也没了站起来的机会。他迅速掌控了局势，成为了这个国家真正的实权者。
　　没有登基的王，有人私底下这样称呼他。
　　隐忍十五年之后他终于扬眉吐气，即刻便把自己受到的一切都加倍地还了回去。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了中宫的大门，大张旗鼓地装修，王后重新成为了后宫的主人，得到所有人的叩拜。
　　君王曾说，他不想再见到王后，她得一辈子带冷宫、可是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出入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呵，还真是讽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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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个晴天。”生病之初一直沉寂的君王最近一段时间忽然变得多话，似乎是知道了自己大限将至，竟然将自己防备了多年的儿子多次找过来，絮絮叨叨地只是说起那个只存在传说里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比天上的云还要洁白干净的衣裙，乌黑的长发垂到脚踝，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嘈杂的大街上，处变不惊地面对着那么多凶恶的嘴脸。”
　　这还是极第一次从父王的口中听到对那个女子的描述。果然，那样的梦幻不切实际。是一个将现实湮灭多年，靠着幻想活下去的人说出来的话。
　　“真美啊，就像湖水中静静绽放的白莲一样，干净的让人心动。”病重的人回忆着，吃力地转过头指着墙角悄然绽放的白莲花，眼中都是刻骨的爱慕，极的视线随之移过去，那个人的目光却忽然黯淡，叹息了一声收回手。 “莲花不管多美过了花期就会凋谢，她的美却是永恒的——这样淤泥里长出来的凡尘的花怎么配得上她呢。连影子都比不上。”
　　病榻上的人糊涂了，喃喃自语地重复着，把一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人描述成了天仙。极听得到不耐烦，忽然冷冷地来了一句：“既然那么美，当初为什么不留下她？”
　　听着烦心的絮叨一顿，君王再次抬起眼皮看自己的儿子，沉默了片刻，忽而一笑，语气里有种洞若观火的清晰：“朕知道你不相信世间有这样的爱情，从小你就不相信。”
　　极不屑。他的确是不相信的。看到父王如此无情地对待他们母子，他还能相信那个人会有多么纯美的一颗心来爱别人？一个连责任都不负的男人，与他相爱的女子，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比起生病之前天壤之别的待遇，君王却并没有恼怒，微微一笑，眼眸里闪着幽深的光：“那是因为你没爱过，你没遇到过真正让你爱到灵魂里的人，否则，你会比我还要疯狂——你是我的儿子，遗传了我的血液。这点潜藏在骨血里的偏执，我还是知道的。”
　　“父王，我看您是病糊涂了。”极听着父亲的话只觉得刺耳，冷冷地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君王的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咳嗽声，痰再一次涌上来，几乎阻住了他的呼吸，他试着把它们咳出来，一次又一次。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一个朽木之人的咳嗽声，像要断了气一样，旁人听着都不耐烦起来，恨不得直接掐断他越来越拖沓费力的喘息声。
　　“朕快要死了。”极听得心浮气躁，也不告别直接起身要走。然而刚站起来，刚才拖拉了许久的喘息咳嗽声陡然停下来，君王吃力却清晰的声音传来。极的脚步一顿，回头，眉眼冷漠：“没错，举国上下都等着呢。”
　　“呵呵呵。”君王低声冷笑，抬起头看正当盛年的儿子，语气坚定：“所以朕要见她。”
　　“……”极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君王看着难得肯静下心来听自己说话的儿子，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一字一句那么坚定：“朕死之前要见她最后一面。”
　　“哈。”终于弄明白了父王的意思，极哈哈冷笑起来，声音里说不出的讽刺：“说了这么多废话，终于引到正题了。想见那个女人？想见那个让你相思了三十多年的女人？”
　　“……”君王重新躺回病榻之上。他已经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了。
　　“没错，应该见一见的。深爱到连自己的国家连自己的人格都要抛弃的程度，如果死之前不见一面，的确会连死都不甘心的。”
　　“不过，您确定我会遵旨而行吗？我为什么要完成您最后一个心愿呢？您这辈子好像一次都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愿是什么吧。”
　　父子之前的对弈，他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即将入棺材的人而有所手软。那样残忍地剥夺着那个人最后的希望，如他曾经从那个人手里得到的。
　　“她应该快到了。”君王却并不恼怒，平静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忽然低声，“我一个月前就派人送信过去了。”
　　他转过头看儿子，声音里带着与其博弈后的兴奋，“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看，吃喝拉撒一点都不放过。那些这个国家唯一忠于我的人的举动，你怎么能不洞悉呢。”
　　“呵呵呵。”君王低声笑，老谋深算深算的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让被算计的人陡然就有了拗断他脖子的念头。

　　极的表情一僵。他竟然都知道？没错，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只是傀儡了，怎么还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做这些，注定是没有希望的。
　　“你去那条路上等她，将她带到朕的面前来——这是朕这一生下的最后一道圣旨。 ”
　　君王声如洪钟下着生平的最后一道口谕，余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面，少有的威严容不得人去忤逆，却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