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明妗

3、实话

　　两个男人的视线交汇之时，即使没有别的交流，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三人站在一起之时便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偏又恰巧遇上人多的时间，不一会便不自觉的围成了一个圈，许多人虽不敢明目张胆的往这边望，但是眼神却时不时瞟了过来。

　　“三皇子若是知道臣的外号，便不至于如此冲动说出此等话语。”

　　卫少陵这话一出，倒是叫沈思一愣，神情里颇有些微妙。

　　卫家是京城为数不多的能够掌握部分军权的世家，世世代代出来的都是有名气的将军，称之为将门丝毫不为过，如果说一个皇子想要获得支持，必不可少的便是要拉拢可以指挥兵马的世家。卫家便是各位皇子纷纷投出橄榄枝的家族。

　　当今圣上说实话有想要连根插起卫家这个念头已经很多年，但无可奈何又忌惮其势力会动摇原本自己稳固的统治，原是想要从卫少陵这一代开始削弱卫氏的力量，却没想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卫少陵，又是一代将门英雄后代，像是与生俱来一般会打仗，年纪轻轻在军中就有了威望。

　　而卫少陵偏偏一生反骨，京中小霸王便是他还在京城就有的名号，这一名号用来形容他倒是颇为恰当，不是谁都能担得起小霸王这一称号的，卫少陵做出的事情，往往不是惊天地便是动鬼神。

　　谢婉心中不禁叹息，但又疑惑着思索着，如果她没有记错，卫少陵上辈子，这个时候明明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两遇见的时候甚是巧合，男人的动作扰乱了她的心神，差点让她忘记了自己这辈子的仇恨还未报。

　　卫少陵离京大概是在她刚满十三，直到她及笄那天，也就是她的忌日，上辈子所谓大婚之日，也未曾再见少年一面。
　　“我要去边关了婉婉。”谢婉记得他们之间最后一面，便是少年身着好盔甲，不顾下人阻拦闯进了自己的院子。

　　那时候谢婉已经见过沈思，簪花小信，句句哄得她心里直荡漾，而她跟卫少陵，却因为某件小事闹了不愉快，正赌着气。

　　“我要走了！谢婉——”少年郎在外面被人拉住手脚，十几个仆人才摁得住他一个，闹得院子里窸窸窣窣。

　　谢婉原是想当作没听到，却耐不住男孩一遍又一遍唤着自己的名字，颇为恼怒的推开窗户，朝卫少陵哄了一句。
　　“你要走便走！与我何干？”

　　谢婉原以为卫少陵还会说些什么话，可就在见到女孩子双手叉着腰站在窗栏边的时候，原本挣扎着的人突然不再动弹，被人差点摁到地上，随后便自顾自的挣脱了下人的桎梏，拍了拍自己的身上的灰，目光深沉的看了谢婉一眼后，便转身离去。
　　离开的背影，是谢婉没有见过的决绝。

　　谢婉死于晋成十三年的夜里，渺小的不被人所道，而卫少陵于晋成十三年大破西域，美名流传精彩绝伦。

　　这个时候，卫少陵为何会在京城，而不在西域？

　　一时间内外面喧闹声四起，看热闹这件事从来不缺人，何菀原先在霓裳阁里逛的意味甚浓，可好一会不见谢婉跟上来，便皱着眉头走了出来。

　　人挤人已经包围了两三层，她今天穿着绯色落地长裙，如玉般芊芊手指提起裙摆，刚走出一步差点就被人踩到小鞋，恼意瞬间涌了上来。

　　“真是惯会给人惹麻烦的。”女人有些嫌弃的嗤笑了一声，何菀身旁的桂嬷嬷一向惯会察言观色，见状立马吆喝着小厮去人群中开出一条道。

　　“夫人，这边走。”桂嬷嬷毕恭毕敬的扶住何氏，娇人这才满意的扭着胯一步步走进人群中。

　　可她来的时机貌似不太对劲。
　　三皇子坐在马上目光里满是寒意，谢婉和卫小侯爷站在一起，看起来倒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一般。

　　“哟，这不是三皇子吗，不知是何事扰君子兴趣，竟让三皇子如此不快。”
　　何菀走过来的时候摇曳身姿尽显，在男人面前的一颦一笑都极为考究，像极了如今和沈思并称为京城第一绝色的何家二小姐，沈思的表妹，何芊，也就是谢婉落水的主谋，紫菱郡主。

　　何菀虽是何家嫡女，但实际上并不受宠，而何芊和何菀一样同为嫡女，则是出了名的被娇惯着长大的。还未及笄便率先有了自己的封地，这一殊荣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有的。

　　何菀的锦云院与她的无忧阁距离不远，因为锦云院曾是她娘亲的院子。

　　为了能让她们母女两平时能更方便的走动，谢国公爷当年甚至不惜花费大量的金银财宝雇佣了许多粗使汉子将原来阻挡在两个院子的一座假山给推平了，还请来了苏州园林的工人将这里修成了一派苏式格调的风景园林，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她娘亲命好，有这样一个宠她的夫君，好生叫他人羡慕。

　　可是她娘亲命薄，无福消受，在谢婉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就染上了天花离开了人世。

　　即使她当时年纪甚小，但她仍记得在他娘亲死后，自己爹爹悲痛欲绝的样子，天花传染性极强，国公爷甚至不能见亡妻最后一面。
　　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也似乎变得冷漠无情了许多。

　　所有人都怕他，可是谢婉不怕。
　　爹爹看到她的时候，总是会放下所有的防备，眼神也流露出无限的温柔。

　　而她感觉到爹爹明明看着的是还是个小不点的自己，但好像又在透过她在思念她的娘亲。

　　但是待她娘亲的丧期一过，京城稍有名望的氏族便开始对国公府主母的位置按耐不住的蠢蠢欲动。
　　谢国公在听到风声后请求了面圣，如此桀骜的他双膝跪拜在圣上晋成帝面前，请陛下下旨成全他终身不再娶的心愿。

　　晋成帝当时年事已高，他有些浑浊的双眼透出了深深的无奈。
　　如今朝堂上的事并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说的算的了。

　　他真的很想成全国公爷，但是世家大族不可能放过谢国公，让他此生不娶任何别的女子。

　　毕竟谁入了国公府，便意味着国公爷站在了哪一派的阵营上。

　　后来，陛下下旨，京城四大名望氏族何氏嫡女何菀，嫁入了国公府做妾。

　　也就是现在国公府的嫡母何氏。

　　当时这个消息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在议论此事，国公府虽好，但何家嫡女怎么说也不应该以妾的名义迎入虞府，实在是太委屈了何家贵女的身份。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理由众说纷纭天花乱坠，但逐渐流传出来一种说法在这无数种猜测中成为主流大众认可的标准答案。

　　据说，这位何家的嫡长女何菀，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遇见了上山祈福的国公爷。

　　这一见便早早的芳心暗许于这位气质不俗的男子，在她派下人多次打听后才知道这位少爷居然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得力助手谢国公。
　　而他也早早的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

　　何菀虽然失望但是却也看不上其他男子了，所以直到及笄之年仍未寻到如意郎君，众人以为何菀是自傲看不起京城的男儿郎，孰不知是早已情根深种。

　　当她听说了国公府当家主母也就是原来赵家的小姐赵宁因天花离世，而国公爷不愿再娶却逼不得已纳妾的时候，何菀突然觉得这是上天安排好的选择，她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差点晕厥，只为了让她的父亲答应以妾的名义送她入虞府。
　　她说，只要能够呆在国公爷身边，她这一生便满足了。

　　听起来多么深情的故事啊，世家嫡女自降身份只为了爱情二字，一时间民间对何菀竟高至用“秀色空绝世”这样的话形容她，用“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来概括她的这段爱情故事。

　　何菀一时名声大噪，连带着圣上接连提拔何菀的亲弟弟何靖，直接跃居将军副使的位置，何菀的姐姐何雨莲由贵人晋升为倾妃。
　　倾字本身有偏斜之意，一般是不建议作封号的，但是为了纪念何菀之事，礼部便破格采用了倾慕之意，这一事情影响力有多大便可见一斑了。

　　也可见即便在少女时期，何菀心计便已厉害至深了。

　　何菀刚进谢府的时候，和现在的谢婉一样，芳邻二八，而那年谢婉九岁。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婉刚好贪玩将自己的婢女缓歌甩开，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的花亭石阶上晃悠着双腿，正值正午，下人们也去休息了，诺大的花园看不见一个人。

　　何菀当时不熟悉路，而她身边的桂嬷嬷被管家嬷嬷唤过去学规矩了，她住的西苑极为偏僻，实在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就漫无目的的寻找着人。

　　谢婉第一次见到何菀的时候，觉得这个姐姐简直像是小说绘本里的花神仙，她直接叫出了声。

　　“仙子姐姐！是你吗？”

　　何菀被吓了一跳，却很庆幸自己可算见到人了，看这个小女孩的打扮不俗，身边却没有下人陪着，她下意识以为这是府里哪家的表小姐吧。

　　小姑娘声音甜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极为讨喜，何菀瞬间感觉自己心下一软，便忍不住摸了摸谢婉的脑袋。

　　她温柔的对谢婉说：“妹妹，你能告诉姐姐西苑往哪里走吗？”

　　西苑？谢婉想了想，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府里太大了，好多地方缓歌都不准自己去。
　　她刚想摇头，就听见缓歌的声音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缓歌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过来，“太阳晒，小姐赶紧回屋里吧。”满脸都是汗连擦都擦不赢就走过来拉住谢婉的手要走。

　　谢婉拉了拉缓歌让她停下，然后转头对何菀说：“仙子姐姐，我叫谢婉，你以后要来找我玩哦！”

　　何菀听到谢婉两个字脸突然僵硬动弹不得，她拉起一个极为僵硬的笑容点了点头，却心下一凉。

　　这就是谢赋和赵宁的孩子。

　　说实话，谢婉最开始是喜欢何菀的，直到她在锦云院看见了仙子姐姐，她本来是想冲上去跟她打招呼的，但看到她将醉醺醺的父亲扶着躺在床上，去亲了亲父亲的嘴唇的时候，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她虽然被保护的很好，但不代表什么都不懂，这么亲密的事情，只能是娘亲跟爹爹才能做的。

　　自那以后，她便不再愿意见何菀了，直到何雨莲被晋封为贵妃的时候向圣上帮她妹妹何菀讨要诰命的时候，何菀终于顺利的坐到了主母的位置上。

　　谢婉对此没有任何建议，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安分守己，何菀居然还要害她，何菀说实话也算是当家主母。但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来看，她确实是不应该这么做的。

　　害了谢家，她作为已经出嫁的女儿，也不一定能得到多少好处。

　　谢婉自从认识了和何氏三姐妹后，便发生了许多令人唏嘘的事情。

　　何氏三姐妹分别是现在的谢府当家主母谢婉，紫菱郡主何芊，倾妃何雨莲。何菀作为一个当家主母确实还比较出色，一般人挑不出她的毛病，紫菱郡主的性子一贯嚣张跋扈，虽然多有得罪，但是一般人不太敢招惹他，而何玉莲倒是不太一样，出生乃是庶女，进宫后却踩下了一些贵家嫡女，一路攀升，坐着妃位。

　　谢婉着实不知沈思是何时跟何氏一族勾搭至一起去的，若非她重活一世，便是怎么也料不到，沈思会选择何氏作为自己帝王之路的踏板。而卫少陵作为豪门武将，在朝中颇有声望。沈思理应拉拢卫少陵，可不知为何选择与他站在对立面。
　　卫少陵的父亲卫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但因为出征北伐的时候因为意外从马上摔下，身负重伤，原本年少的卫少陵才选择代父出征。

　　代父出征不是小事，卫少陵当时年仅十三，身子骨还不算结实，上战场之时，仍就有所顾忌。

　　何靖是当时卫侯爷手下的一名普通将领，跟随卫侯爷也出征过好几回，最初卫侯爷也是赏识他的，但是不知有句话叫做烂泥扶不上墙，卫侯爷给过他好几次立战功的机会，却都没有被把握住。于是便，泯然众人矣。

　　但是不知何时何靖这人因为不得志竟生出歪门邪道，在因为办事不利被卫侯爷惩罚以后便生出歹念，侯爷落马之事似乎与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皇室贵族最恨的便是目无章法之人，所谓的条条框框法律制度皆为上层贵族人所定制保护的自己皇室贵族的利益，若是有人明目张胆张胆的挑战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如今的卫少陵便是皇帝贵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男人恣意而骄傲，意气风发的不行。

　　谢婉望着身边的卫少陵，眼里不禁有一些担心。虽说自己之前与他有些不愉快，但是在她心里卫少陵总归是跟别人有些不太一样的，再怎么说也算是童年玩伴。相比于现在沈思，她更愿意帮助卫少陵成事。

　　卫少陵其实一直在打量着谢婉，目光时不时在女孩子的身上流连，与他同步的还有沈思，两个人纷纷不言语，但沈思只是轻哼了一声便调转马头离开。

　　何菀没被沈思倒也不恼，慢悠悠的转过来看向谢婉，脸上的笑意顿时全部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严肃。
　　在望向站在谢婉身旁的卫少陵的时候，稍微收敛一下，微微俯身示意，便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谢婉望向略微摇晃的马车，随后里面倒是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衣服我已经给你挑好了，你去里面试试，不喜欢让掌柜的给你换，过几天有宴会，我可不想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的不好。”

　　“我先走了。”谢婉向卫少陵示意，“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听闻你刚回城，夫人定是极为想念你的。”

　　“另外，以后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毕竟你的婚事似乎也要提上日程了，近些日子夫人似乎在物色各家待字闺中的京城小姐，想必是为你婚事做准备。”

　　卫少陵看着她这番模样，和之前那束起毛装凶的猫一样的模样完全不同，突然像是放下了所有的防备，虽然口中说出的是拒绝的话，突然心里有些苦涩道

　　“你放心婉婉。”男人顿了顿，“我未曾有过想要纠缠你的意思，只是以前的事情，能不能让它过去，你也莫要再恼。”
　　“当时我还年少，不知世事，做出的事情少了分寸，惹你落泪是经常。”

　　说实话谢婉再见卫少陵，确实是还有些怕他，毕竟以前的时候，这人顽劣的不行，无数次曾往自己的笔盒里丢毛毛虫，扯自己的辫子，弄得她少女时期时常哭鼻子，至今仍是害怕毛毛虫这种东西，但是就像是他所说的那般，这终究是因为年少。

　　“我不怪你。”

　　男人点了点头，刚转身想要离开，谢婉望着那个身影，顿了顿又喊了声

　　“少陵哥哥。”

　　卫少陵身子一颤，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来，而谢婉只是朝他笑了笑，道：“谢谢你刚刚救我。”

　　这句哥哥喊得不染一丝情.欲，眼神里满是通透干净，嘴角带着微微笑意，往事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