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酆都鬼城做无常的日子》风后过江云

2、遭遇

　　荒山野岭，夜雾中只有野兽嚎叫声。
　　陈楚和苏秦滚在地上——准确地说，前者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后者趴在他怀里，一只手捂着额头正在喊痛。
　　陈楚也痛，甚至怀疑自己的门牙被苏秦磕掉了。
　　不过鬼或许不会掉牙吧？所以他只是把苏秦扶了起来，咧了咧嘴，什么也没说。
　　而穿得花枝招展的这位揉了揉脑门，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若非打扮过于脂粉气，倒还真有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流意味。
　　“小陈先生，你说咱们现在是在韩家庄，还是李家庄？”
　　陈楚摇了摇头，答案是不知道，但他毕竟还知道质疑一件事：
　　“‘小陈先生’？”
　　苏秦没回答，只道：“我猜哪儿都不是，要不要下一注？”
　　陈楚继续摇头，苏秦又叹他太闷，抬脚就走。
　　“秦公子往哪里去？”
　　“找个有人的地方，问问不就知道了。”

　　有人的地方正热闹着。
　　或许全村的人都围到这家来凑热闹了，苏秦走上前，拍了一位老伯的肩膀，笑吟吟问：“这是怎么回事？”
　　出官差自有出官差的好处，体现在此刻，就是他们二人不必费寻常鬼魂那显形化体的力气，就能和阳界的居民自在交流而不被发觉异常，像是突然拥有了肉身，但又不会被肉身桎梏——约莫更像是地仙之类的存在，可以随心意隐去身形。
　　老伯摇了摇头，满脸的皱纹里都写着同一个表情：造孽啊。
　　“造孽啊，韩家这媳妇，也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就被厉鬼给缠上了！”
　　苏秦挑眉道：“厉鬼？”
　　陈楚皱眉道：“韩家？”
　　老伯愣了愣，除了觉得这两个后生颇有默契之外倒是不疑有他，继续感叹：“我老汉今年七十有六，岁数差不多比这韩家村还大，这样的光景也是头一回见呐！少言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十八岁还不敢正眼瞧一瞧村东头的姑娘，哪会招惹上索命的女鬼？如今只怕是……唉！”
　　他口中说着，眼却直勾勾盯着这家的大门，神情紧张。就在这时，厚重的棉布门帘突然一掀，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着装比苏秦还妖艳，花花绿绿，披鳞带羽，面上还涂着重重油彩。
　　挤在院内、围在院外的众人纷纷面露期待。
　　老妇人却好像十分疲惫，微微摇了一下头。
　　旁边恰好立着一位中年男人，见状连忙挪过椅子来，她才坐下，便合起双眼，晕了过去。
　　老伯这回可顾不上苏秦和陈楚了，拼命扒拉开喧闹恐慌的人群，扑到老妇人身边，摸了摸脖子，又探了探心口，然后才放下心来，黯然地朝那中年男人抱了抱拳，张了张口，好似不知该说什么话，最终只是道：
　　“世衡……”
　　中年男人面色憔悴，只点点头。
　　“不用说了，刘叔，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等巫娘醒了，您替我韩家四口，道一声谢吧。”
　　姓刘的老伯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无奈和惋惜。
　　而那被他叫作“世衡”的男人转身进了房，只留下一院子七嘴八舌的围观人等。

　　“可惜啊……韩家就这一根独苗……”
　　“少言那小娘子才是真不容易，孩子都六个月大了吧？”
　　“那也不知道生下来是男娃女娃呢？大不了再娶一门亲呗！”
　　“要我看，他儿子也快被厉鬼缠死了，要不韩世衡能这么着急，连巫娘都请来了？”
　　“你是没见过韩小娘子的模样！刚嫁过来时，谁不夸是十里八村数一的美人，现在呢？就算韩少言不被缠死，也得给吓死，还讨什么二房？”
　　“我见过，那女鬼是个吊死鬼，要我说还挺痴情的……”

　　陈楚默默听了一会儿，算是才听明白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注意到，苏秦没了。
　　当然，实际上，苏秦悄悄隐去了身形，像一阵风自然地穿过了挤挤挨挨的人群，朝韩家主屋飘了过去。
　　他没有陈楚的好耐性，听得动那些闲言碎语，何况他虽然是个鬼，但还是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
　　苏秦的绣花鞋轻飘飘地踩过门槛，棉布帘子隔绝了外头大亮的火光灯光，室内环境的可见度陡然降低，当惯了鬼的苏秦一时也没适应过来，站在门口停了一瞬，闭了闭眼。
　　一股浓重的戾气腥气便在这一瞬猛然刮了过来，像噬人无数的凶兽，张开獠牙，掀起利爪，獠牙和利爪下是血淋淋的风。
　　风化为刀，那股气味便是刀刃，穿透了透明的灵体，直奔帘外而去。
　　苏秦脸色一白，身体周遭犹如被投入了石子的水面，泛起淡淡的波纹，而后蓦地凝实，从无形的灵变回有形。
　　他的术法——如果那可以被叫作“术法”——被那股凶恶的力量强行打破了。
　　韩世衡愕然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在屋中，打扮得比自家儿媳妇还美艳的男人，随即伸出手去抓他真正的儿媳妇。苏秦这时才听到一声尖利的嚎叫，是女人的声音，似笑似哭，伴随着一张青紫色的扭曲面容，双眼暴睁，鲜红的长舌吊在死黑的嘴唇之外。
　　女人扑在了苏秦身上，两人一同摔出帘外，在地上滚了几圈，围观的村民纷纷避开，哗啦一下让出个空白的圈。
　　“呲啦——”
　　韩世衡只扯下了她的一块衣裳。
　　满院的烛火和灯笼同时剧烈地摇晃起来，忽闪一下，全数熄灭了。

　　女人，或者该说女鬼的手干瘦，十个指头像树上的枯枝，狠狠扼住了苏秦的喉咙。
　　我自己也是鬼，倒是不愁被掐死。苏秦边艰难地咳嗽，边这么想着。
　　不过他也摆脱不了眼下的处境，动不了，起不来，女鬼骑在他身上，误打误撞将他两只胳膊都压在膝盖底下，很疼，而且抽不出来，更碰不到插在怀里的折扇——那是他祭炼的灵器，每个活得足够长久或者职位足够重要的鬼魂，一生都有机会祭炼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灵器，失去了这项媒介，修为再高深的鬼魂也无法直接发挥灵力。
　　当然，厉鬼除外，它们自己把自己化为了灵器，相应地，那些让它们成为厉鬼的执著、贪婪、爱恨纠缠，成为了这件灵器的主宰。本末倒置。

　　在这姑且可算危急的一刻，陈楚行动了。他的两只袖子里分别滑出两支笔，握在手中。
　　一支朱笔，一支墨笔。
　　“让开！”
　　他这样一喝，清越声线在人堆里像是炸出了霹雳，恐慌的人群迅速开出一条通路。
　　朱毫殷殷，饱蘸鲜血，坠在笔锋垂垂欲落。
　　白衫飘飘，如鹤羽掠过长空，却几乎跟不上主人飞身向前的轨迹。
　　笔尖去处正对女子额心，还未点到，她如有所觉，蓦地抬起头来，鲜红的眼球凸出在外，死死盯住了陈楚的眼睛。
　　长舌犹如蛇信，骤然吐出，缠向握笔的手腕。
　　陈楚惊了一惊，侧身避开长舌，换了个角度，朱笔仍是径直点向女子眉间。
　　然而，就在笔尖最终点落的前一个瞬间，那股始终纠缠在女子身上的凶戾气息忽然褪去，红黑两道雾气螺旋般纠缠着，自她天灵盖上腾起，盘绕片刻，化作一道旋风离去了。
　　女子脸上的青黑随之消散，扭曲的形体恢复如常，脸色却比纸更白。
　　然后眼一闭，从苏秦身上倒了下去。

　　村民们都还傻着，唯有韩世衡关心肚腹高高隆起的当事人，第一时间抢上前去，将女子抱在怀中，边摇边唤：
　　“贞贞！贞贞！”
　　女子动了动手指，才微微睁开眼，又无力地闭了回去。
　　韩世衡几乎要喜极而泣，一时也顾不得种种异常之处，只道是天降了神像，保佑韩家血脉不致断绝，放下儿媳便对着陈楚磕头。
　　陈楚正把地上的苏秦拉起来，苏秦还在咳嗽，一手捂着脖子，颈间五个手指印红得发紫，但见陈楚尴尬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两位神仙……”
　　韩世衡磕完了头，试探着才开了口，苏秦便摆手道：
　　“再这么叫下去，那位神仙就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了，他姓陈，是个抓鬼的。”
　　韩世衡会意地改口：“原来是茅山道长！陈道长，刚才实在是多谢您了，那这位……”他的目光在苏秦一身行头上转了几转，虽然沾了不少灰土，还是能看出从头到脚的花团锦簇。
　　——道长总归比神仙好，陈楚悄悄松了一口气，就见苏秦又摸出了扇子抖开，狐狸般的双眸微微弯起，身子一歪，朝他靠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把人扶住。
　　苏秦便笑着回答：“我是这位道长的朋友。”
　　笑容迎着月光，越发显得他面庞白皙，嘴角的弧度看在陈楚眼里十足不怀好意，但在外人看来，怎么都带着几分妩媚。
　　韩世衡嘴角抽了抽，跟着重复了两遍：
　　“对，朋友，哈哈……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