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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俟时 ...

  •   山穷水复疑无路,如今柳暗花明,韩家自然是要把这“茅山道长”好生供着。至于苏秦先前那一惊一乍的现身,也就被归入“道长神通广大,道长的朋友也有几分本事”之类了。
      围观群众打着哈欠回家去了,眼看韩世衡要张罗一桌酒菜好好感谢一下“两位大恩人”,陈楚连忙摆手:“不必,我们是为鬼怪作祟之事而来,如今此事未了,并非欢庆的好时机。”
      韩世衡听见后两句,脸色跟着白了一个度,勉强笑道:“是,是,我真是老糊涂了。”他试探着看向陈楚,“不过那女鬼已经被道长驱走了,难道还会再……?”
      陈楚沉默了一下,苏秦接过他的话头。
      “这个嘛,我看贵宅凶气未散,恶星当头,那女鬼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您家的小娘子纠缠到底了——俗话说烈女也怕缠郎,人家纠缠你们,总不会一点儿原因都没有吧?”
      韩世衡苦笑起来:“您问原因,我们韩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啊!”
      苏秦捏着一绺头发,盯着他瞧了半晌,觉得这人不像是在说假话,便和陈楚对望一眼,又道:“那你仔细说说,这厉鬼缠身之事,是从何时开始的?”
      韩世衡思索着:“三个月……不,早在少言和贞贞成亲那晚,就多少有些异象,但真正闹得凶,还是最近这三个月。”
      陈楚道:“闻说令公子与这女鬼之间,似有情孽纠缠?”
      “嗐!是她口口声声说少言有负于她,成亲当晚将她抛弃,可是我们家孩子这是头一回娶亲,从前连别人家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哪来的情债?”
      “那令公子在何处,可否请来相见?”
      韩世衡叹了一口气,引他二人往屋里走。
      正房颇为宽敞,被女鬼附身的韩家儿媳卧在木床上,不远处便是另一张榻,上头睡着个男子,看面相不过二十几岁,但是眉宇发黑,两颊凹陷,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瘦得皮包骨头。
      韩世衡道:“见是可以的,但少言昏睡不醒,是不能跟道长您交谈了。”
      陈楚摇摇头:“无妨。”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韩少言额上搭了一搭,眉头蹙起。
      “死气甚重。”
      “啊?”韩世衡差点直接掉下泪来,苏秦见势不好,连忙上前补救:“死气当然是因为厉鬼缠身,只要除了那鬼,人便能救回来了。”
      韩世衡对苏秦半信半疑,只望着陈楚。
      苏楼主握拳在唇边,用力咳嗽了一声,陈楚才恍然回神,点头道:“不错。”
      看他如此配合,苏秦满意地扬起嘴角,一抱拳。
      “那我们两个就先不打扰韩先生了,另有要事,商量商量怎么对付厉鬼,告辞,告辞。”

      出了韩家大院,陈楚仍皱着眉。
      苏秦:“怎么,小陈先生?吃了苦瓜了?”
      陈楚道:“这厉鬼的气息追踪不到,实在奇怪。”
      苏秦一拍脑门:“对啊,忘了追踪课是你们的必修课了,小陈先生那么喜欢做老师,一定也是刻苦学习的好学生——”
      陈楚无奈:“能不能别闹了,秦公子?”
      苏秦“唰”地一下抖开扇子。
      “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脸上会长皱纹的,长了皱纹呢,你就会失去酆都城一大半的仰慕者,失去了仰慕者,你的学堂就会门可罗雀,不对,是越发地门、可、罗、雀,小陈先生就当不了老师啦。”
      陈楚选择无视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若非这附近有隔绝气息的宝地,便是她懂得隐藏行迹的法门。这是第一个可疑点。”
      苏秦被无视了上文,也不以为意,挑眉接下句:“依你说,还有第二、第三个可疑点?”
      陈楚微一点头:“可疑之处很多,譬如这女鬼究系因何而死,又为何独独纠缠韩少言?依照韩世衡的说法,这位韩家公子在情感方面可是清白得很。所以要么是韩世衡说谎了,或者他也不知自己儿子的底细,要么……”
      苏秦又“啪”一下合上扇子,手握折扇往自己面前点了几下。唇边含笑,眉眼微弯。
      “要么就是这位痴情鬼神志不清,讨错了桃花,认错了情人。”

      要说人连自己最执着的东西也能认错,那简直就像孙悟空错打了白骨精,贾宝玉在奈何桥头错看了林妹妹——听起来离谱。
      但厉鬼本来就是一种执念疯魔的扭曲产物,活着的疯子说话都能记忆错乱,难道死后发疯,就一定实打实找得对人了?更不要说许多厉鬼都被束缚在身亡之地不能离去,成百上千年煎熬下去,像这样没有无差别大范围攻击的,已经算是鬼中良善,鬼中特例了。
      重点在于,如果这痴心女鬼真的找错了人,找错的原因是什么?
      把韩少言和她联系起来的原因在哪里?总不会是单纯的流年不利,点背。
      这就是陈楚和苏秦当下要弄清楚的问题。

      至于另一个问题,答案过于显而易见,两人都心照不宣了:
      怎么弄清楚?怎么找到无法被追踪的厉鬼?
      眼看着月亮落下,太阳出来,陈楚和苏秦找了个背阴的地方趴在韩家墙根。
      守株待兔。

      离太阳再落下去还有五六个时辰,守的人难免觉得无聊。
      陈楚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八风不动。苏秦仗着他不想叫人看到就不会叫人看到,绕着人家墙根转来转去。
      韩家的女仆出来洗衣服,他跟人到河边,悄悄往木盆里扔花瓣;
      韩世衡出门了,愁眉苦脸,半个时辰又回来了,手里提着药包,估计是去给家里一对年轻人抓药;
      韩家的厨子抱着个瓦盆,往院外泼洗鱼的脏水,亮闪闪的鳞片差点儿溅上陈楚一身。
      日头转到西边,苏秦百无聊赖地靠着墙,开始拔草编东西。
      一个蚂蚱。一个青蛙。一只蜻蜓。
      陈楚在五行朝天的间隙里抬眼瞧他,看他手指修长灵活,嘴里叼着一片草叶,睫毛专心致志地垂着,在日头底下闪着细密的光。
      不由恍惚地想:苏楼主虽然平日行径荒唐了些,但却是个好人,也是个风流俊美的……
      苏秦正在编一个花环,编好了,突然一抬手,把它套在陈楚脑袋上。
      “小陈先生,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偷偷摸摸可不像正人君子。”
      陈楚摸了摸头上的花环,虚心地接受批评。
      “……抱歉。”
      苏秦编东西时,眼神是纯然明快的。
      此时编好了,抬头瞧着自己的作品,却沉默着,目中多了一丝郁郁的悠远。
      陈楚留意到了,脸上露出一点询问的神色。苏秦便迅速转开视线,双手捧着脸颊,夸张地叹气。
      “你说,万一她今晚不来,我们可怎么办?”
      陈楚沉默了一瞬,他知道,大约苏秦这道目光和他的字一样,都是他不愿让旁人窥探到的东西。
      他二人相识至今,时日非短。
      但苏秦的过去,他仍一无所知。
      而他自己的过去呢?那寥寥三十年,与他的为人一样平淡无趣,坦白得像张纸,有人稍加翻阅,便是一览无余。
      不过人与人性情不同,苏秦既然避谈往事,他自然尊重他的愿望。

      “小陈先生?陈先生?陈楚?”
      “啊。”陈楚蓦地回神,正直的脸上难得现出些仓促忙乱的痕迹,苏秦便凑近了些,一双眼微微眯起,犀利地望进他眼里,像是探询,又像求证。
      “发什么呆呢?”
      陈楚偏过头避开了,整整衣襟,才回想起苏秦的问题。
      “若是等不来,就再多等一晚。”
      苏秦:“……”
      然后没好气地退开了,收拾起面前一堆草编的小动物。
      “明晚不来,再等一晚?你可真够死心眼的。那要是女鬼知道我们在这儿,一直不敢来,那我们就在这儿守一辈子,守到韩家人老死?”
      陈楚一时辩驳不出,想了想才道:“若她果有执念,必然不会甘心的。”
      “唉,说你死心眼你就真这么……我是说,在这儿干等着实在没意思,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陪你出来,让你自己折腾得了。”苏秦几下把一只蚂蚱拆回草梗草叶,抬手扬了,又不经意瞥到陈楚头上的花环,没忍住笑出声来。
      “哈!算了,闷是闷了点儿,要存心找也能找出乐子。”
      陈楚倒是不介意给他取乐,只是盯着地上的草蚂蚱,有些惋惜。
      “编了又何必拆?”
      苏秦的手顿了顿,继而无谓道:“无用的东西,玩物罢了。”
      “不如送我?”
      苏秦笑起来:“小孩子玩的东西,你也中意?”
      但陈楚的神色仍是端正的,期待的,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苏秦只得道:“头上那个你留着,这些就免了。”
      “……又不是小孩了。”

      日头将偏西时,苏秦又对陈楚的职业来了兴趣。
      “无常鬼受过训练,毕业后便择优保送到无间地狱供职,归十殿阎罗之一的平等王直接管理,陈楚,你除了追踪厉鬼,还有什么别的能耐?”
      陈楚想了想:“无常鬼有锁魂链,可以将虚弱的灵魂拘走。”
      “还有呢?”
      “可以直接沟通生死簿,查问轮回寿数,便于缉拿飘荡人间的恶鬼。”
      “这个不错,还有吗?”
      “没什么了。”
      “啧。”苏秦换了个姿势,对着天上的夕阳翘起二郎腿,“我倒是听过一则说法,无间地狱当中流传着一种方法,能让已死之鬼再死一次,也就是说,魂飞魄散,你会不会这个?”
      陈楚看了苏秦一眼,默默摇头。
      “不会。”

      天渐渐黑下来了,月亮从树林的那一头升起。
      苏秦面前的草编小动物都让他自己拆没了,身边散落一堆草梗,被月光映得微微发亮。陈楚已经把那个花环收起,揣进了自己袖中。
      苏秦开始讲八卦:
      “哎,你有没有听说,这段日子天上出了一件大事?”
      陈楚摇摇头。
      “听说那位天界第一将军,封号有十二个字的那位‘清卢’剑仙,打伤了自己的徒弟,叛逃了。”
      “清卢剑仙?”
      苏秦吃惊地看着陈楚:“你没听说过?”
      后者一本正经地回答:“不曾听过。”
      “孤陋寡闻啊孤陋寡闻。”苏秦感慨着,想起小陈先生还是一位阅历甚浅的新死之鬼,便本着前辈提携后辈的态度给他普及,“清卢剑仙,寿数、本名都无人能知,性情冷漠强悍,杀伐果决。
      “九千年前辅佐如今的天帝登上帝位,手持名剑清卢,拒十万天兵于天门之外,斩杀千余人。
      “五千年前妖族实力强盛,纠合全族杀上天界,他率军迎战,兵力不足敌人十分之一,却杀得妖族血流成河,一蹶不振。
      “四千年前北海之外冰夷叛乱,清卢剑仙受命平乱,一人一剑闯入冰夷王宫,提回了冰夷王的脑袋,以后再无人敢向天帝叫板,天人妖鬼,谁不震慑于这位第一将军的威名,也就只有你,这么没见识了,嗯?”
      如果人的表情会说话,陈楚大约是在说“多谢你帮我长了见识”。不过他开口只是道:“那这位清卢剑仙,因何叛天?”
      苏秦一摊手:“我要是知道,还在这儿陪你说八卦?”
      陈楚便微微一笑:“也是。”
      生性像块儿杨树板笔直端正的陈先生极少这样笑,他眉目本是清秀的,眼角稍稍弯起,在清澈正直之外多了几分柔和温雅,像是柳梢忽然随风拂动了一下,留下似有若无、蜻蜓点水般的涟漪余韵。苏秦瞧着他,怔了一怔,随即朝着他的下颌伸出手去,正要调笑打趣。
      韩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个人立即警觉,各自收敛气息,望向门外的青石板路。
      是韩家人向外走,但不说夜色已深,时间不对,就连这脚步声听来也莫名诡异。每一声不重、不轻,都是相同的力度。每一步的间隔不长、不短,一秒也没有错。
      脚步微微拖沓,带着鞋底与石板摩擦的尾音。
      幸而今夜这几分月色,足以让他们把那个步调僵硬,正缓缓爬上田埂,走入树林的背影勉强看清——那人是个青年男子,穿着柔软宽松的灰色长袍,手腕细瘦如柴,身形摇晃如竹,长发蓬乱,不是昨晚在韩家屋里见到,那时还卧床不起、人事不知的韩少言,还能是谁?
      陈楚面上惊讶,随即犹豫是否要出手将他截下。然而苏秦一步迈出,擦过他肩头,眸色陡然冰冷下来。
      “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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