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酆都鬼城做无常的日子》风后过江云

1、入世

　　酆都鬼城十四到四十岁不等的女鬼住户走街串巷，宣传着一个消息：
　　大酒楼红袖招的苏楼主要“上去”了！
　　跟店里刚毕业的漂亮小哥一块儿走！陪他实习勾魂！
　　听说在桃都山申请了三个月才批下来的！
　　消息过境之处，“嘤嘤嘤”“呜呜呜”，衣裙飘飘擦脂抹粉的女鬼们倒退三大步，掩面而泣，有几个胆子大的抹着眼泪奔向红袖招，拉住酒楼的厨子兼管家，悲声质问：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厨子阿沅正不知所措，苏秦穿着一件大红色凤凰牡丹团花交领的罩衫下来了，桃花眼微微含笑，脸比姑娘们还白净，身上比姑娘们还香。
　　慢腾腾下到台阶底，才和和气气地说：
　　“别哭，虽然你哭花了脸，也一样好看。”
　　正抹眼泪的少女们脸颊“腾”一下就红了。

　　没用上几句话，楼里哭闹着的姑娘们就被哄得不知南北，到二楼雅座吃茶去了。苏秦立刻没骨头地往柜台上一趴，见怪不怪地看着阿沅行了个十分标准的礼，问道：“陈楚那小子呢？桃都山好不容易才把通关文牒批下来，他倒好，一转眼就没影了。”
　　“书院里没有？”
　　“没人，”苏秦叹了口气，“昨天刚把那几个学生遣散了，本来就没人——没鬼爱听那些子曰诗云的，现在说要休假，保证半个鬼影儿也没有。”
　　“洗衣房找了吗？”
　　“他去那儿做什么？”
　　“大概……洗衣服？”
　　苏秦也习惯自家厨子兼管家用看白痴的眼光看自己了，没答话，直起身来往洗衣房去。
　　陈楚果然在。
　　左手一个盆，右手一个板，搓着一件雪白雪白的无常制服，非常认真。

　　“我的东岳府君酆都大帝啊——”
　　苏秦嚷得挺夸张，陈楚抬起头，用手背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看见是他来了，连忙站起来，弯腰拱手行了个十分拘谨的礼。
　　“苏楼主……”
　　苏秦摆了摆手：“别来你的教书先生那一套，你这是干什么呢？这年头哪个无常鬼还正经穿这两套官家制服？”
　　陈楚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既有幸被授予了职务，理当照规定执行才对。说到这个，我还要感谢苏楼主……”
　　“行了行了，”苏秦又一次打断了陈楚的话，眼角却弯了起来，显然是受用的，“不就是一点儿学费吗，你快上岗，赚够了还我就是了。”

　　——所谓那点儿学费，说的是陈楚在酆都鬼城高级技术培训学校读三年书的费用。
　　凡是新死之鬼，理当由城隍接引，分批次送往城内的“新台”，再受判官监督，由台上的灵镜照出生前善事与恶行，两相权衡，凡恶业较善行为多者，便直接送往各处地狱受刑，反之，被评定为“善”的灵魂，将要面临两个选项。
　　一，转世。只要在判官册上签下转世的名，就会被分配到转轮王殿上，考定应当转生为六道之中的哪一道，再喝过孟婆汤，前生因缘皆断，就可以干干净净投胎去了。
　　二，定居。选择在酆都鬼城定居的，多半是心中有执念未了，想等到哪个人、做成哪件事，或者单纯地还没活够，不想彻底失去“我”这个意识与记忆的鬼。
　　虽说选哪边全凭个人意愿，但决定了留下，就得进行三年的强制教育。
　　这儿的学校也分高低等，通常新死之鬼，皆有财物傍身，至不济者，死上三五日后，阳界的亲朋也会烧些钱来。所以有钱的鬼，就可以自掏腰包，去读高等学校，而一文不名，死后完全没人惦记的穷鬼，就只能像塞鸭子一样，被塞进普通公立学校了。
　　陈楚就是那个穷鬼。
　　晕乎乎被城隍送来，晕乎乎从新台下来，去也没处去，吃也没得吃，赶上那时酆都城刚好在下雪，饿了十个阴日的陈楚就在风雪里饿晕过去了。
　　鬼也会饿，只不过不会饿死。
　　但只会饿不会死，听起来似乎更加可怕。

　　红袖招的苏楼主生前不是员外，死后也不是善人。
　　在他自己嘴里，他捡陈楚这穷书生的作为称得上“日行一善”。
　　当然，他那张嘴能把三途河边草胡扯成仙女撒下来的天花。
　　“得亏陈楚长得好看。”这是厨子阿沅给出的结论。
　　以评价一个男人外貌的标准来看，陈楚的仪容确实不差，称得上面目俊秀，风姿清朗。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看人时便显得格外纯净真诚，两条眉毛笔直锋利，更添几分不善圆滑、不好转圜的耿介。
　　但在酆都城饿了十天，死前本就不算丰满的身体愈发瘦骨伶仃，乍一看就像竹竿长了一撮乱毛两条腿。何况病死鬼皮肤发黑，脸上的还有没收拾干净的血印子。
　　当初苏秦拽着陈楚的脚腕把他拖进红袖招大堂时，一向处变不惊的阿沅也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楼主……还好这样的？”
　　没想到洗洗干净，好吃好喝养几天之后，陈楚看上去竟还人模人样的，花钱进了高等学校，各科成绩也都数一数二，热心善良，稳重大方，除了说话太正经，性格太古板，又格外喜欢当教书先生之外没什么缺点。
　　所以阿沅懂了：对好看的男人，自家楼主有双慧眼，能从烂泥坑里选出潜力股。

　　陈先生站了起来，苏楼主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硬是把小板凳坐出了高贵的大家风范。
　　“别洗了，赶紧收拾起来晾好，咱们今晚就走。”
　　“啊？”陈楚一脸惊讶，“不是说好后日出行？”
　　苏秦叹了口气：“消息已经传开了，后日出行，你想被那群女鬼扒得干干净净再去人间？”
　　陈楚打了个冷战，连忙弯下腰，从冷水里捞出搓得差不多了的衣服，晾在横竿上。
　　苏秦满意地笑了起来，桃花眼尖下巴，十足像只白面狐狸，吃饱喝足，正趴在春天里晒太阳。
　　“我就喜欢你这点，不拖泥带水。”
　　虽然已经深知这位苏楼主爱随手撩人的秉性了，陈楚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楼主过……”
　　“就是太正经，像块木头。”
　　……奖了。剩下两个字没说完，陈楚默默吞了回去。

　　酆都城虽是鬼住的地方，但也分昼夜。
　　“白天”会有一轮紫色的太阳，从东方雾气的尽头升起，洒下灰暗光芒。日落之处，是城东一片乱山背后，被称为“蒿里”。
　　日落之后，城中就会陷入彻底的漆黑。
　　这黑暗并不妨碍众鬼视物，但或许是生前习惯使然，居民们还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过了城东的新台，远远就能听到水声，是环绕在酆都周遭的黄泉。
　　奈何桥只有一座，许进不许出，所以要过黄泉，唯有摆渡。
　　渡舟泊在岸边，可以任意取用，但若划船人不知正确方法，船就会在河心沉没，船上的鬼也会从此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陈楚在学校里时就学过如何使用这只渡船，如今划得也很稳当。夜色漆黑，水流浑黄，浪花里不时现出森森白骨，苏秦坐在船头，百无聊赖地翘着双脚，描金凤的大红缎子鞋距离水面不到三寸。

　　“楼主可以往里坐坐，当心落水。”
　　“不怕。”苏秦踢了一下鞋尖，“再说我也好奇，真掉下去了结果会怎么样。”
　　“……”
　　陈楚默默低头划船，半晌，苏秦大约实在无聊，又掉过头来同他讲话。
　　“哎，陈楚。”
　　“苏楼主。”
　　苏秦摆手：“别总楼主楼主的，在下面也就算了，上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什么秘密组织。”
　　“……那该如何称呼？”
　　苏秦开始掰手指：“阿苏、阿秦、苏大哥、秦公子……你叫小秦秦我也不介意。”
　　陈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像嗓子里梗着什么，终于叫了一声：“……秦公子。”
　　“哎。”苏秦嘴角一弯，“比苏楼主和苏公子都好听。”
　　陈楚接不上这话，只好边划船边沉吟：“家父为我取名，但字却是我师长所赠，取的是‘致君尧舜，惟愿天下清平’之意，苏……秦公子未曾命字吗？”
　　苏秦还是笑着，船上的气氛却倏地有些冷了。
　　“别乱八卦。”抛下这么一句，一身锦绣绮罗的男人收回脚，好好坐回了船舱里。

　　桃都山的神荼将军和郁垒将军正在桌子两边坐着，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宁愿各自无聊死也不想搭理对方的样子。
　　陈楚拿出文书，在两人手里分别盖了章。
　　神荼道：“哦，韩家庄啊。”
　　郁垒道：“哦，李家庄啊。”
　　神荼拿金戟在空中划了一圈，开出一道门：“走我这边，我送你去。”
　　郁垒拿起银剑，也开了一道门：“走我这边，我送你去。”
　　苏秦抱拳：“不麻烦两位了，我们自己走鬼门去就好。”
　　神荼说：“不行！”
　　郁垒也说：“不行！”
　　一阵拉扯，两道临时开出的门靠得太近，坍缩了。
　　绿雾昭昭，红光激射。
　　苏秦眼疾手快，一把扯住第一回见这阵仗还有点儿愣怔的正人君子陈先生，陈楚被他揪了领子，身不由己往他怀里倒去——
　　一起被吸进了门里。
　　门闪了闪，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