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诗谣·第一世界》幽静Unitac

31、Gear 31

　　进入那个买了自己的侯爵的宅邸后，意外的只是分配到了一些不太过分的杂活。
　　自己是不能随便出去见人的——这样也好，如果能一直待在不见人的角落里，就这样度过没有意义的奴役生活，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三个月以前的自己，一定不会这样想吧。
　　但是…不这样想的话，自己不可能活过那三个月，往后也不可能活下去。
　　这间宅邸里除了自己以外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种族的奴隶，也听说了这间宅邸的主人有“喜欢收集稀少的东西”的癖好。
　　（…………我…只要不去引人注目，就可以安全地待着了吧。）
　　毕竟比起自己来说，那些其他种族的奴隶们明显更不服管教，甚至在给奴隶准备的地下房间里，半夜都能听见不满的磨牙声。
　　就在蛇讶来后的不到两个月里，就陆陆续续有三只人狼族的奴隶因为反抗主人而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惩罚——割断耳朵，烙铁毒打，甚至是专门选在满月的晚上，用钝器不断地打断他们的骨头，再看着骨头由于满月时激增的恢复力而恢复原样——如此循环往复，那三只人狼很快就因为无法忍受痛苦和屈辱而自杀了。
　　……不管在什么地方，异族的地位就是如此的低下。
　　所以，蛇讶下定决心了，绝不引起注意，反正做的都是些底层的杂活，只要自己不说话、不走动、不去看——
　　只要做到这些，就可以无视这种被人奴役的屈辱感，平静地活下去。

　　然而，变故总是突然降临的。

　　人类历605年 秋
　　距离蛇讶初来乍到这座宅邸为止，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比起初来时的人人侧目，现在这宅邸里已经没有人会对这个穿梭在背光处小心工作着的异族小孩倾注过多的目光了。
　　总是低调地为人处世，从不到处乱走，吩咐的活儿都完成得干净又利索，尽管知道他没有故意讨谁喜欢的意思，不过其他的下从、女仆之类的，都渐渐对这个异族的孩子有了些许好感。
　　“蛇——讶——！已经差不多了！把那桶衣服晾完之后就过来吃点东西吧！”
　　“………………对不起，但是…不用特别在意我…………”
　　“别这么说啊！虽然是异族，但你还在长身体对吧？你手头的活儿也不少，多吃点东西有力气！”
　　“…………………………谢谢……您……”
　　招呼的女仆长无奈地笑了笑——她在这栋宅子里见过太多因为反抗而落得凄惨下场的异族奴隶了，本以为已经见怪不怪，但蛇讶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啊啊…对了，蛇讶，管家大人那边跟我说了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来帮忙吗？”
　　“……………………？如果有要做的事，直接吩咐就可以……”
　　“不不不…这可强迫不得，虽然，蛇讶你名义上是奴隶…………唉唉！总之！是小少爷的事啦！梅尔梅斯小少爷！”
　　梅尔梅斯少爷…………侯爵大人非常宠爱的孩子，明明只有5岁，却总是露出比大人还要游刃有余的表情，如果要让人形容的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恶魔。
　　“………………小少爷他……又说什么了吗……？”
　　女仆长苦恼地叹了口气，让这个久经职场历练的女人都感到头疼，蛇讶凭直觉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小少爷他啊……说这周要把在学堂里认识的朋友们带回来玩——本来这是很简单的事的！我们这些下人只要好好善后和满足需求就好了！但小少爷他，居然专门跟管家说了‘要给我们安排一个有趣的下人来哦’这种话……真是的，这不是叫我们上去专门做小丑吗！？”
　　“哈啊……………………”
　　的确，这种要求无礼得简直没有下限，谁知道去了会被这群小鬼怎么欺负。
　　但是，有一点蛇讶没想明白。
　　“那个……这种…………能在小少爷面前表现的机会…………无论怎么说也轮不到我…………而且…我也不有趣……要是惹恼了小少爷的话…………”
　　“说的也是啊——”
　　这种情况，其实在这个宅子里并不少见。
　　小少爷梅尔梅斯·奥尔苏琪拉，继承了父亲惹人喜欢的面孔，却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好脾气——他非常喜欢故意惹是生非，仿佛只要看到别人为难的脸，就会产生莫大的快乐，因此蛇讶总是刻意避开会和这位少爷见面的情况。
　　不是不能理解女仆长的苦处，只是，自己实在没有游刃有余到可以去心疼其他下人的地步。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去后院那边把杂草——”
　　“谁说没事的？”
　　仿佛要让人为之战悚一般，清纯的男童声音唐突地响彻了蛇讶的耳膜。
　　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回过头朝地下室入口的楼梯处看去——
　　梅子色的头发微卷，湛蓝色的大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是饶有兴趣的笑容，轻轻侧身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正是梅尔梅斯小少爷。
　　“少、少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这里到处都是灰尘，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管家或者其他女仆，没必要亲自跑下来——”
　　“你闭嘴！我在和这个异族奴隶说话呢！”还不等女仆长说完，梅尔梅斯一转刚才和颜悦色的表情，恶狠狠地把人呵斥了下去，随即却又快速变回了心情甚好的样子，继续看着蛇讶:“呀，你，我记得——对，你是我父亲买回来的蛇族对吧？啊哈哈哈～平时完全不露面，害得我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你呢～”
　　——不知为何，蛇讶从本能那里感到了强烈的不妙……但没有办法，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反抗对方。
　　“……对…对不起……少爷…………因为我…是上不了台面的奴隶……为了不脏各位大人的眼，才………………”
　　“哎呀——不要说这么伤心的话嘛～决定灭掉蛇族的又不是我们这些贵族，我可是一视同仁的呢～”
　　……完全无法信服。
　　如果自己眼前的是其他同样年龄的人类小孩，说不定还会抱有一丝希望。
　　但这位梅尔梅斯少爷……毫无疑问是个满口谎言的恶魔。
　　“…………非常…抱歉……”
　　“嗯——～”
　　听到自己谦卑的道歉，梅尔梅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戏谑的怜悯表情，随即一手拖着下巴，就这样沉默地俯视着。
　　“好～决定了！就是你了～！周末来陪我们玩儿的任务，交给你就可以啦～！”
　　“唉！？”
　　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像是想要辩驳什么一般——然而，梅尔梅斯的脸色却因此变得难看了起来。
　　“怎么。还是说你不愿意？”
　　“呃、啊…………”
　　没有拒绝的权利……那双眼睛在如此宣告着。
　　“………………我明白……了…………谢谢少爷的垂青…………”

　　多么的卑微啊。
　　多么的弱小啊。
　　多么的无可奈何啊。
　　你们是走兽吗？
　　你们是谄媚的恶魔吗？
　　我曾饱读诗书，我曾倾听描述。
　　我倾听着神话里无所不能的神明。
　　我阅览着书信里所向披靡的战士。
　　————然而，看来比起传说，现实更加有趣。
　　我要你乌黑的长发融入肮脏的泥水。
　　我要你白皙的肌肤更加惨白。
　　我要你尖锐的牙齿中吐出卑微的祈祷。
　　我要你那如同镶嵌在国王皇冠上的石榴石一般高贵的眼睛——
　　感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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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到这里后，蛇讶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叹息了一声。
　　令听众都感到冷汗的故事，对亲身经历了的他本人来说更是无法舒缓的精神重压。
　　“呃…………抱歉，那段事情对我来说有点…太心理阴影了——”
　　“就像我说的，那个叫梅尔梅斯的贵族少爷，是个很恶毒很残忍的人…………”
　　“呃…他让我陪他和他的朋友们玩，可那才不叫玩……连拷问都算不上………噢、呃，当然，那种程度的毒打对于我来说只是小意思，结合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我认为那些只是他想‘观察异族是怎么自愈的’——对，就是这种纯真又邪恶的想法…”
　　“………………细节方面的事，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因为我这么多年来也是拼了命地希望自己忘掉这些事……”
　　“后来……后来……呃、对，他用那种随处可见的银汤匙挖出了我的眼睛……就像扔玻璃珠一样随手扔在地上——呃啊啊…那可真的是……很疼。”
　　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动作，蛇讶面露难色地伸手撑住了自己的右脸——伸进刘海里的手指浅浅地摩梭着如今仍然没有眼球的眼眶。
　　“嗯……好吧，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费尽千辛万苦也只找到了一只眼睛……那时候的我简直快疯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受伤，这种彻底失去某样器官的感觉会那么——也许是因为长不回来吧。”
　　“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另一只眼球，是被梅尔梅斯偷偷藏起来的……他后来用那只眼球害我摔进了排水沟里，我就是因此才从那座宅子里逃出去的。”
　　“……………………用，逃出去，这个词不太准确……我本来，是做好了要在那儿安安心心工作一辈子的准备的……嗯，你们知道的。”
　　蛇讶犹豫地抬了抬头，眼神正对上了在自己面前听得目瞪口呆的三个人。
　　说“目瞪口呆”有些不准确。
　　炽雀正在用他仅有的那一点点可控面部肌肉摆出“真的假的”的表情。
　　桑葚双手撑脸嘴巴微张，蛇讶都能从安静的空气里读出他“这你都能忍”的咆哮。
　　……而噬世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为什么我不能早出生三百年呢！！！蛇讶前辈啊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边用变成巨爪的手捏碎第三个金属花瓶，一边如此嚎啕着。
　　“那个……冷静点啊噬世……一开始就说了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了不是吗…？”
　　“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蛇讶前辈！！！不管是不是过去的事！！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曾经被人那么残忍地对待！！！任谁都会这么生气！这么悲伤！这么想杀人泄愤的啊！！”
　　噬世已经抱着金属花瓶的垃圾哭成泪人了，而另一边，桑葚也好像忍无可忍地举起了右手。
　　“我支持噬世！这也太憋屈了吧！？别说是喜欢的人了……我们这些当同伴的听了都觉得应该宰了喂猪啊！！”
　　和神情激动的这两位相比，炽雀倒是冷静了不少，只不过，那堆突然从储物水晶里掏出来的厚重书本有些让人不能忽视。
　　“呃……那个…………炽雀……你又是在做什么？”
　　“嗯。这个嘛…看你的样子，应该在离开那栋宅邸之后也没有再关注过那个贵族和少爷的事了对吧。”
　　“…的确，因为之后还发生了点事……我在那之后不久就投身到佣兵和暗杀者的行业里了，就没再——”
　　“所以————我就替你查了下，「奥尔苏琪拉」这个姓氏……不同于简短的四大贵族，我就说怎么没啥印象——他们家的人已经在大概100年前，也就是你那之后200年，渐渐灭亡了。”
　　“诶？！真的吗…！那……那也能查到那个梅尔梅斯——”
　　“很遗憾，记录上的家主里有他的名字，而且活了86岁。”
　　“………………嗯、本身我也没在期待什么……等！等下！本来也没有特地去查的必要吧！？都这么多年了！”
　　“蛇讶……你不懂啊。”
　　突然地，三股视线汇成一股，直直地戳楞在了自己脑门儿上。
　　“这种事——不论是作为当事人也好还是听众也好，必然是要把罪魁祸首揍到再也爬不起来为止才能解气啊！”
　　“蛇——讶——前——辈——！”
　　“你啊！？脾气未免太消极了吧！？就你这样到底是怎么在暗杀者这种行业里混到那种高度的啊！！？”
　　被…被说得太没用了……！
　　“不不不不是…！那种情况真的很让人难以振作起来啊……而且那时候我才30岁都没有……也没有魔剑……牙齿也很迟钝……基本都想要一死了之，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死掉…………”
　　“嗯……说起来，你的确刚才说了‘那之后发生的事’对吧。”
　　“！”
　　蛇讶的表情停滞了一下，的确……虽然稍微休息了一下，但他就算为了噬世也好，必须讲完这个故事。
　　“——是的，因为这是我故事的尾声，我……”
　　“曾经希望自己能，普通地得到幸福。”
　　“蛇族灭亡之前，我就是幸福的，我曾经认为，那种平静的生活是理所当然。”
　　“……蛇族被灭绝，我也沦落到那般田地，可我却还是不知悔改…………”
　　“…………噬世，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好好听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接受你的爱意…的真正的原因。”
　　“我犯了错，和别人的所作所为无关，是我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那个错误就是，直到失去一切，却仍然心存侥幸。”
　　“我直到那件事为止，都仍然天真地渴望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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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野染上一片猩红。
　　冰冷的，无法被掌握的触感包围着自己，就像在故乡的沼泽里一样，现在的自己，一定也是同样的狼狈不堪。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自己在一阵嬉笑声中追逐着滚得越来越远的眼球……然后…………
　　“！！我的眼睛！”
　　噌地爬起身来，却又转瞬在剧烈的疼痛中重新摔回污水中。
　　“……………………想起来了…我的眼睛掉进了排水沟……然后我跳了下去………………我再也找不到我的眼睛了……………………”
　　颓唐地把半边脸埋进淤泥里，蛇讶都已经分不清这周深的臭味是来源于脏水里的垃圾还是他自己了。
　　他永远地失去了一只眼睛。
　　他被嘲笑像个腐蛆一样活着。
　　“也许梅尔梅斯是对的…………失去了族群和尊严……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啊…………”
　　放弃了。
　　努力地求生，努力地漠视痛苦，努力地适应孤身一人的寂寞。
　　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孩子轻易地摧毁了。
　　仿佛在嘲笑他无力的努力有多么可笑。
　　“……………………”
　　突然，一阵有些刺眼的光芒从上方照下，于光芒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声近乎惊恐的惊呼。
　　“天哪！是个孩子！！”
　　“谁…………——”
　　声音梗在喉咙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声音的主人就冲进了水里，不由分说地将自己从冰冷的水里拖了出来。
　　“呼…呼……哈啊——我可真不擅长体力活…太好了…！总算把你救起来了，嗯…你现在很虚弱吧？没关系，我这就把你带回去！”
　　“去…………去哪儿……？”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漆黑的阴影，疼痛难忍的双臂都为之颤抖。
　　“去教堂，孩子。”
　　“噢、哈哈…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瑞登泽尔，是个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