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谋事在人 ...
-
4、谋事在人
见状,风敛月略微松了一口气,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话题继续道:
“我有一个存疑许久的问题,一直不敢对他人说起,生怕冒犯。如今万里之外得遇同乡,心中欢喜,于是想厚着脸皮请师傅为我解说。”
无根双手合十:“女施主请说,贫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人们都说冥冥之中,有天意主宰一切。那么敢问师傅,天意又由谁来主宰?是佛和菩萨吗?”风敛月抬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妙色身如来像,心想或许无根会说天意由神佛来主宰。然而无根的回答却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女施主,所谓天意,即是佛家所说的因果业报,因决定果,果缘于因,就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非但世俗之人不能违逆,神佛亦不能违逆。”
风敛月张口结舌了片刻,又笑盈盈道:“既然天意连神佛亦不能违逆,那么师傅是否觉得,人的一切就完全由天意注定了呢?”
“当然不是,因为谋事在人。如果说因果业报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一铁律的话,人之所谋所为,就决定了他在田园中播下的是瓜种,还是豆种。”无根沉静地回答道,“就像贫僧现在告诫女施主,你决意要做的一件事是错误的,那么女施主是否听取贫僧的建议,完全取决于女施主自身意愿。人的可敬之处,或者说可笑之处,就尽在于此啊。”
风敛月其实对佛理并无甚深了解,加上她心中另有算盘,无根的一番话只听得她头晕脑胀。冷场片刻,她转了转眼珠,复又笑道:“师傅乃是看破红尘之人,是否觉得人们孜孜于俗事俗物实在太可笑?但是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艰辛之处。就像我,若不为谋生,岂会千里迢迢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图勒?”
无根略略点头:“人生多苦,世道艰辛。女施主一路行来,确实不易。”
“不过我也只是从大唐来到图勒而已,远不及师傅。”她小心翼翼地恭维了一句,“师傅当初一定十分辛苦吧?走了那么远那么艰险的路途,实在是令人钦佩。”
无根恬静的脸上毫无自矜之色:“贫僧并不觉得十分辛苦,因为远行即是修行。在天竺王舍城,还有在这舍阑城的大融光寺中,贫僧受益匪浅。”
终于把话题转到大融光寺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此时风敛月脸上的笑意像是抹了七八层上好的蜂蜜:“大融光寺佛像林立,香火鼎盛,无论是像师傅这样的僧侣研习佛理,还是像我这般的平民百姓礼佛祈福,都是绝好之处。”
无根“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风敛月又抬头端详那端美庄严的妙色身如来像,悠悠道:“对了,说起来我还发现一件事情呢——我两次过来,都看到图勒的达官贵人与平头百姓混淆在一起参拜佛像,要是在大唐,据我所知,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去拜佛烧香,寺庙里都要事先清场子的。”
“女施主有所不知,除非是王室人员,其余者无论是高官还是富户,来大融光寺拜佛都不能清场,因一己之私阻挠他人供养佛法僧,并非善男子善女人的作为。”无根解释道,“这都是因为图勒全民信佛敬僧的缘故。而且在图勒,除非是罪大恶极,极少有人在明面上遭受诛戮之刑。即使是最低贱的奴婢得罪了主人,主人一般也不会公然将其杀害,当然活罪还是难逃的。”
“是吗?”风敛月眼波流转,“那么,倘使遇到是达官贵人的妻女眷属来拜谒这妙色身如来像,我等异乡人也不必回避吧?”
无根的眉头却微微一皱,淡淡答道:“是不必回避。”
“哦,那我就可以放心,不会冲撞到什么要紧的香客了。”风敛月说道,此时她的表情,完全像是一个天真又好奇的孩子,“身为女子,自然都是希望自己具备一副美丽相貌,像我这样的平头百姓是如此,那些官贵富户的眷属更是如此。师傅平日在这里礼佛,可看到什么身份贵重的女客来这里叩拜妙色身如来像呢?像那位传说中美貌非凡的冰兰夫人,还有与她交好的官员夫人之类的……”
无根蓦然打断了她的话,摇头道:“女施主来找贫僧又叙旧又谈禅地打了半日的机锋,为的也只是这一句话而已。”言毕不理会她,低头诵起了佛经:“……身名火聚。身名烧然。身名愚痴。身名崩坏。身名刺聚。身名丘冢。身名水泡。身名重担。身名生恼。身名老病苦恼。身名为死爱别离怨憎会……”
风敛月被他晾在一边,脸上的表情立时因难堪而僵硬了。当真没有预料到,这个上了年纪的僧人居然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脾性。虽然觉得很郁闷,但她还是不能放弃。
拐弯抹角地套话不成,那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请师傅见谅。”她朝他迈进一步,语气郑重里带着些羞愧,“是我错了,师傅游历各国,什么事情什么人没有见过。我方才那般惺惺作态,让师傅见笑了——可我说的并非都是谎言——我为了生计,一路奔波来到舍阑城想要买下药材马匹运回去贩卖,到了这里才知道大批量的马匹贸易都由图勒王室主宰,可我一个异国人哪有什么门路去见到高高在上的国王或公主?没奈何只好想方设法。”
她注意到无根已经停止诵经,稍微松了口气,继续道:“我听说图勒马匹贸易有相当大的一部分由国王和冰兰夫人掌控。内务官缪福大人主管此事,此外他的妻子也常常入宫参见冰兰夫人,如果我能认识到缪福大人的夫人的话,请她在缪福大人面前美言几句的话,买马的生意就一定能够做成了。”
她先前打听到,国王与冰兰夫人沉溺于享乐,对贩马之事自然不会亲力亲为,而是交予了那位名为缪福的内务官。当初缪福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了几个漂亮的女奴,原本想要自行享用,但因其妻哭哭啼啼,缪福只得把女奴献给国王,其中的一名汉人女子得到了国王的宠爱,就是如今的冰兰夫人。也因为“知遇之恩”的缘故,变成了冰兰夫人党羽的缪福和其妻才得到了这个主管马匹贸易的好差事。
“我想,这图勒人如此虔心信佛,缪福大人的夫人一定也经常来大融光寺上香叩拜,尤其是妙色身如来像,师傅日常在这里礼佛,自然也会知道她平日大概什么时候过来、有什么喜好。”风敛月说着略略低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讪讪神态仿佛是个怕被长辈斥责的小女孩,倒比先前的巧笑嫣然更显得可怜可爱,“方才……有所冒犯之处,还请师傅宽恕我年少轻狂罢。”
虽然无根比她预料中的要难搞得多,但风敛月对于能够说服他帮自己的这个忙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同样是身在异乡为异客,又有塔克尔和长安慈恩寺的话题拉近关系,无根应该不会不近人情到拒绝给她提供一点无关紧要的信息。
她的想法是对的,无根闻言沉默片刻,然后给了她想要的回答。但在她大喜过望、百般道谢时,他却淡淡地问道:“女施主对图勒印象如何?”
风敛月一怔,随即斟酌着回答道:“全民礼佛,人心应该也是向善的吧。”
“佛法固然劝人向善,但并非所有口中诵佛之人都有善心,也不是所有礼佛敬佛之地都是善地。”无根略略摇头,“女施主虽有巧慧,但这世道风波谲诡,未必事事能如你预先所谋所料。贫僧奉劝一句,待买得马匹,及早归返家乡,越早越好,以后莫做凶险之事,惹是非之人,方是正理。”
风敛月闻言有些心惊,忖度道:“不过是买马匹而已,难道还会触到什么了不得的霉头吗?不过就算没有他这么一说,我买到马匹后肯定会赶忙回去的,就算我想拖延,林姐姐那边也等不及啊!”想到这里,心下稍安,想要再问无根,对方却已经自顾自地在蒲团上盘膝打坐入定了。她等了一阵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只得带着随从返回驿馆,与令狐嗔商议着敲定了下一步的举措。
三日后,风敛月果然在大融光寺供奉妙色身如来像的院子里“巧遇”了前来进香的内务官缪福的妻子。她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又送上预先备好的礼物,捧得内务官夫人十分欢喜,回到家跟缪福枕头风一吹,风敛月又知趣地加送了一份厚礼,内务官大人便心花怒放地同意了这笔生意。
随后在挑选马匹和讨价还价两个环节上还颇费了一点功夫,但一切进展得都还算比较顺利。七日之后,她和令狐嗔带着所有人以及买到的健壮马匹眉开眼笑地离开舍阑城,走了将近一日的路程,后头赶来了缪福派遣来追她的使者。使者说她送上的礼物很好,其中有几件非常精奇别致的首饰玩物和丝绸颇合冰兰夫人的心意,听闻缪福说今后她还要再次来舍阑城做生意,就让缪福召她回去交代一番下次应该拿怎样的东西来交换马匹。
之前为了讲到一个比较优惠的价格,风敛月在与缪福的商谈中特地声明自己今后还会来当回头客的,而且他们这一队人马尚在图勒境内,内务官召她回去她却拒不从命的话,只怕要惹人疑心。于是风敛月无可奈何地看了令狐嗔一眼,令狐嗔点头道:“你带一个随从先转回去,我带队稍微走慢点,事情办好之后你尽早赶上来就是。”
陪同她一道折回舍阑城的是一个叫做魏菖蒲的青年随从,来自当初蛰伏于石道村的越重楼部众,骑术武艺都是他们这一批人中比较拔尖的。虽然估量着风敛月此番回头应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毕竟她不谙武艺,遇到什么意外难以自保,所以令狐嗔有点不放心。
跟着使者一路紧赶着回到了舍阑城去拜见缪福,门房却回报说缪福大人这几日有事情忙碌,让他们自行找个驿馆住下来等候大人随时召见。风敛月腹诽着官老爷们的心血来潮,面上却仍知趣地保持着讨好的笑容:“不打紧的,缪福大人公务繁忙,我便在这城里多歇息几日就是了。”
既然一时闲来无事,风敛月蓦然回想起大融光寺的无根,以及他“待买得马匹,及早归返家乡,越早越好”的告诫,心中没由来地有些不安,踌躇了一阵,决定再次去拜访那个似乎可以洞察世事的老僧。然而她带着魏菖蒲去了大融光寺那个供奉妙色身如来像的院子,却是扑了个空,找个小沙弥追问,对方回答说:“无根师傅说是要回返大唐,前日已经离开了。”
没奈何,风敛月只有恭恭敬敬拜了下佛像,在心中祈愿诸佛菩萨保佑自己平安无事。离开供奉妙色身如来像的院子,在大融光寺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忽然看到了一个高台,下临一处水池。她先前来过几次,知道这是大融光寺里专用的放生台和放生池,一时心动,便转头对魏菖蒲笑道:“百无聊赖,要不咱们来放个生?”
魏菖蒲答道:“一切随着姑娘的意吧。”
风敛月兴致勃勃带着魏菖蒲出了寺门,在邻近街区的市集处买了几只待宰的不知名的鱼和鸟,又买了些鱼食,魏菖蒲一并提着,又随着她一道返回大融光寺。
风敛月先把鱼一尾一尾地倒入水中,魏菖蒲配合默契地把鱼食洒到水面上,看着那些死里逃生的小鱼欢快地在放生池中游动,不时浮上水面来吃鱼食,两人看着这情景,心情很是愉悦,随即又走上高台,一打开鸟笼,那些先前还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叫得十分凄惨惊惶的鸟儿便振翅飞出牢笼,冲向那无边无际的天空。
许是地势较高的缘故,图勒的晴朗天空有一种高远浩渺的壮美,湛蓝,澄澈,不含一点杂质,一簇一簇薄薄的云朵漂浮在天空中,仿佛几片玉兰花瓣飘落在巨大的蓝宝石上,又被灿烂阳光镀上淡淡金边。望着那些鸟儿消失在自己视野中的天空里,风敛月眼波流动,樱唇微绽,有些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银铃一样的笑声,既有女人的妩媚又有孩童般的天真。旁边的魏菖蒲不由得瞟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女子的确有几分让男人垂涎三尺的本钱。
他挪开了目光,却发现放生台下一道异样的目光。之前跟着令狐嗔、风敛月行走在舍阑城的大街小巷里,也曾遇到过看着她们流口水的登徒子,但这一次……魏菖蒲直觉到对方的来头应该不简单,于是他立即出声提醒道:“敛月姑娘,注意下面。”
她闻言便往台下瞧去,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站在放生台下仰头看着她,二人的视线相遇个正着。
那人卷发,高鼻,肤色微黑,浓而斜飞的双眉就像是匈奴的长刀,白底滚金边的长袍就像是天空中浮游的云朵,而看着她的双眼就像是蓦然间盯上了野兔的山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