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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扑朔迷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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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扑朔迷离
图勒一无盐水湖,二无大海大洋相邻,因此极度缺乏盐,需要商贩从西域或大唐运盐来贩卖。王公贵族和有钱人家自然不缺买盐的钱,寺庙中的僧侣一则饮食清淡二则有大量信徒供奉的财物,所以也不怎么缺盐;但对图勒的平民百姓来说,盐却是一件珍贵的必需品。买到一块盐,他们就用绳子吊着它,做菜的时候在菜汤里蘸一下,赶紧提起来,就算是给菜用上盐了。正因为贸盐的暴利,过去图勒的盐政由王室垄断经营,但大唐与辽国的连绵战事沉重打击了盐的供应,从而影响到图勒的民生,在议政公主松赞卓格的建议下,图勒王室暂时采取了一项让步的政策,即“守白盐放黑盐”。盐有白盐与黑盐之分,白盐精细、纯粹、价贵;黑盐粗糙、杂质多、低廉,平民百姓所用的盐基本上都是黑盐。白盐的贸易仍由图勒王室掌控,但黑盐的贸易允许私人商贩经营。
风敛月在益州打尖的时候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当机立断用一部分钱给买了黑盐,准备要拿到图勒来贩卖——益州的黑盐已经算得上是高价,但在图勒,黑盐的价格还要翻上几倍。当时她便分析说:“咱们要当商贩,就得有个低买高卖的商贩模样,否则大摇大摆径直去买马,容易让人起疑心。再则,运黑盐到图勒,也能赚个差价补贴路费什么的,万一在图勒买的马匹不够,我们回头还可以在益州这里收购其他商队从图勒那里带来的马匹,能多买一匹算一匹。”
令狐嗔去夜探冥翼分队原址的第二天,风敛月便跟驿站的掌柜问询,说自己打算卖黑盐,如何租个临时的铺面。那掌柜是经常接待南来北往的商队的,详细给她说了。风敛月重谢过他,便依言去打点了管这一片区域市集的几个大小官员,又租了邻近冥翼分队原址的一户人家的屋子做临时的商铺,着手卖盐起来。
她卖的黑盐,并不换现钱,而是换图勒这里出产的药材,以物易物,避免了在定价上与当地卖盐商贩的冲突,而且说明数量有限,换完为止,因此生意很是红火,闻讯赶来用药材换黑盐的图勒民众争先恐后,甚至发生了口舌之争。风敛月早有预料,便让他们在门外排队,一个一个地进来交易:“那边正好有一片空地,我让伙计在那里摆放了凳子,烧了些水,大伙儿且歇歇脚,一个一个来。”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有些怪异,但还是抵不住有凳子坐的诱惑,走到空地上安置的凳子上坐下。令狐嗔带着几个手下替他们端水解渴,殷勤招呼。众人一面百无聊赖地等待,一面放松了心情聊起天来。令狐嗔等人凝神细听,时不时插科打诨,不露声色地打探着可能对己方有用的情报。风敛月在屋子里招呼来客,指挥着军医黎甘草等几个通晓药理的手下品鉴称量药材,小心不要被人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她生得美丽大方,又满脸堆笑,语声亲切,商谈之暇还跟来客闲话几句家常,多数来客亦喜欢和她多扯几句,从而获取了一些信息。两日之后,他们所带来贩卖的黑盐都已经换得一干二净,同时也获得了他们所想要的消息。
冥翼分队原在这里开了一家小药铺,三个人,收购原药材来做各种加工炮制,价格稍贵些,但加工炮制后的药材便于输送,所以来往商队都喜欢来他们这里收药,生意很好。但大约在四年前的时候,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药铺里起了一场大火。左右街坊赶来救火,火灭之后,在灰堆里找到了六具尸体,都被烧得焦烂,面目全非,但残骸上可以看到利器伤,尸体周围还有兵器。大家觉得奇怪,赶紧报官,官府过来查看,因找不到原先药铺里的人,也无人给钱贿赂,于是以“盗贼作乱”为名草草结案。
“根据林姐姐先前的说法,派来搞情报的人员虽说一般是从冥翼的战斗人员中淘汰下来的,但论起武艺计谋,都不算太差,应付普通盗贼绰绰有余。”风敛月从头上拔下绾发的木钗挑了挑灯芯,她的神色有一瞬的恍惚,想起来这钗子还是当初秦将离随手削的。与秦将离决裂之后,她很长时间不再用它,却也不曾扔弃,直到这次远行,为了方便,她才把它找了出来。
已经过去数月了,但想到秦将离,心中还是有痛,有悔,有排斥,还有隐隐的憎恶。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塔克尔老人的喟叹:“姑娘,两个人起初相亲相爱,中途却变为仇恨厌恶的例子多的是。即使这一生爱得像蜂蜜和油调在一起那般难分难解,再下一辈子呢?”
算了,眼下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也再不愿多想。风敛月侧了侧脖颈,掩饰地笑笑:“不好意思,忙了两天,脖子有点疼——再说回冥翼分队的事情,官府那边的态度很寻常,耐人寻味的,却是那位议政公主。”
图勒的议政公主松赞卓格,王后之女,出身高贵,禀赋聪明,性情刚毅,图勒国王耽于享乐,政务多交予大王子松赞格吉主持,议政公主松赞卓格辅佐。但大王子虽与公主同父同母,性情却偏于淳厚,换句话说,就是软善,许多事情都还要小他好几岁的亲妹妹替他操心提点,所以松赞卓格堪称是松赞格吉的主心骨。
“虽然闹出人命失了火,但原本的房子为砖瓦所建,倒也不曾全毁掉。结果这时候王后重病,松赞卓格一面到处寻觅良医,一面频频去大融光寺求佛问卜,说是某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药师王佛告诉她说:‘王后的病是因为天魔作乱,天魔现在藏于舍阑城内,刚害死了一户人家,你派人去把那里夷为平地并大作法事,或许能够让王后的寿命延长。’图勒人笃信神佛,所以松赞卓格一起床就命人查找,发现近期有人死于非命的地点正是冥翼分队原来的店铺。议政公主有命,官员和平民们焉敢不从,大伙儿一起拆了原本的房子,又请大融光寺的僧侣在那块空地上吹吹打打地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才消停。”风敛月轻笑一声,“鬼神之说,不过是骗骗平头百姓而已,经她这么一闹,后来的人再想从原址处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完全是不可能的了。”
令狐嗔点头道:“做得太绝太干净,反而洗不去嫌疑。”
“所以我敢打包票,这位公主必然与冥翼分队的销声匿迹有关。介于我们力量薄弱且另有要务,关于冥翼分队的调查也只能到此为止。”风敛月摊手道,“可这么一来,我们要去买马的卖家也就只剩下一方——那就是国王的宠姬冰兰夫人。”
与此同时,一阵微带肃杀之意的凉风掠过舍阑城的大街小巷,庙宇殿堂,将每一条写满佛经的布幔吹得刷刷作响。在大王子的府邸中,一处不起眼但戒备森严的院落里,身着寻常图勒男子长袍的青年正在低头专心地用一只石质的药捶研捣着药材,直到一个侍从毕恭毕敬地进来禀报:
“牧公子,那个试毒奴隶缓过来了。”
在大唐,皇宫中有专门为帝王试毒的尝膳太监;在图勒,王室亦设有试毒者,试毒者都选自体格健壮的奴隶,在成为试毒者之后,他们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这样美好的日子往往极其短暂。之前专属大王子松赞格吉的试毒奴隶更换频率几乎是两三个月换一个,直到议政公主松赞卓格推荐了阿牧来给大王子调理身体,而阿牧又因同情试毒奴隶的命运而每次在他们出事时尽力救治,这个频率才变成了一年半载换一个。
以马鬃搔其喉催吐,待其将刚才吃下去的食物尽数呕出之后,再让中毒者大量饮用掺了泻药的牛乳,牛乳可稀释毒素,泻药有助于排泄毒素。使用这个方法,有的人依然救不回来,也有的人命大,抢救过来了。尽管阿牧是异国人,大王子与议政公主身边的近侍们还是对他十分敬重讨好,因为没准自己的命有朝一日需要靠这个斯斯文文的异族青年来拯救。
“那就好,把这些捣碎的绿豆拿去和甘草煎汤给他喝。”阿牧语气平和地吩咐。在大唐价格低廉的绿豆,在以玉蜀黍为主食的图勒却是难得之物,用来救一个奴隶的性命用的绿豆,价格比重新买一个奴隶还高,若非是为了让他尝试各种解毒方案,松赞卓格他们是不会允许他如此挥霍的。
“牧公子真是菩萨心肠。”侍从见缝插针地恭维了一句,依言退下了。
阿牧的表情却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待到侍从出门,他转头望着桌案上的一堆羊皮卷,一脸掩饰不住的排斥与疲惫。
松赞格吉到目前仍未恢复对女子的兴致,他的妹妹松赞卓格却已经着急得不得了,派人四处搜罗图勒民间的各种房中巫术秘方,让阿牧帮忙审核是否能派上用场。她甚至还病急乱投医地考虑,是不是要再去采买大唐、天竺、西域或匈奴等各地各国年轻美貌的女子来送给大王子受用,换些新鲜口味没准就能让大王子改变心态了。
“如果哥哥没有孩子,他的地位就不稳固。一旦冰兰夫人和她的儿子得势,我和哥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松赞卓格每次说到这件事都十分焦躁,“我如此为哥哥操心费神,哥哥为何就不能让我少烦恼一些呢?”
而大王子松赞格吉却是另外一种想法:
“我知道妹妹是一片好意,可我做不到像草场上的马匹那样,按着她的意愿去配-种。”大王子苦笑,“我的妻子和孩子死了,我一闭上眼睛就要想到他们,我现在只想静下心来研习佛经佛理,至于争权夺势的事情,一直都是妹妹比我更有天分和兴趣。”
作为被夹在中间的阿牧,又要回应松赞卓格的催促,又要开解松赞格吉的心结,别人羡慕他一个异国人居然同时获得了大王子和议政公主的青睐倚重,唯独他自己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不好过。
又有一个侍卫进来了,不过他禀报的不是先前试毒奴隶的事:“有人靠近了那块地。”
阿牧正在翻开羊皮卷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
“是谁?”
“是大唐来的一支商队,临时租借旁边的一家人房子来卖了两天盐,换过药材之后就退租了。”
阿牧蹙眉,沉吟道:“哦,那他们已经离开舍阑城了吗?”
“还没有,说是还要买些马匹。商队的头是个年轻姑娘,口齿挺伶俐,说话处事都挺有条理,不像是生手。”
“不能就这么掉以轻心,就算是老手也有可能是被人买通或者利用的。”阿牧若有所思,“两个探子撤回一个,留下的那个继续盯着他们,若有问题,赶紧回报。”
“遵命。”
大融光寺香火鼎盛,来自舍阑城乃至图勒各地的香客汇聚在这里,虔诚地跪拜礼佛。而在香客之中也是有分别的,男子多去拜多宝如来、广博身如来,女子更多偏向于拜妙色身如来、观世音菩萨,有疾患的人及其家属去拜药师王佛,准备出远门的人去拜离怖畏如来……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偌大的寺院直到接近晚膳的时候方才变得空旷。
在供奉妙色身如来塑像的庙宇中,僧人正在弯腰清扫着地上的香灰屑,只听得步履姗姗,一个年轻女郎手持一篮鲜果,带着一名青年随从盈盈而入。眼见得僧人正在埋头劳碌,她知趣地帮他搬动了一下供香客跪拜的蒲团位置,以便他清扫。
僧人单手合十:“不敢有劳。”
“打扰师傅了。”女子嫣然一笑,唇红齿白,身上衣着素净却不掩丽色,宛如一道绚丽阳光照入这光线暗淡的佛堂。
僧人看着她姣好眉目,神色波澜不兴:“女施主别来无恙。”
那女子正是风敛月,她如今方才看清楚了僧人的相貌——年过五旬,身材清瘦,长眉细目,虽是劳碌了一日,却是精神矍铄。耳听他提起当日之事,她眨了眨眼,开口却道:“那日未曾看清楚师傅容貌,但听得师傅的声音,觉得很是亲切,所以今日特地回转来一瞧——敢问师傅,可也是来自大唐?”唐人和图勒人、西域人相貌颇有相异之处,一看面相,她便敢肯定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图勒人。
“女施主料得不错,贫僧来自大唐长安,一晃眼已经离开故土十年有余。乡音未改,须发已衰。”僧人答道,“敢问女施主家乡何处?”
“我……本是灵州人士,因战乱逃难离开了家乡,几经辗转来到益州投靠了亲友。”风敛月把鲜果篮轻轻搁在妙色身如来像前的供桌上,对着佛像拜了三拜,“逃难的时候曾经躲到长安,被辽军困在城中约莫半载,解围之后方才得以出来,四处流离,好歹在益州亲友的提携下找到了这个谋生的差使,为着做生意来到舍阑城。敢问师傅法号?是已经在这里居住十余年了吗?”
“我十多年前从长安城慈恩寺出发,经图勒,翻过重重雪山到天竺王舍城拜谒佛陀住世时说法传经之地,在王舍城住了两年,然后返回,约莫一年前抵达舍阑城。因听说中原战乱,这大融光寺中的僧侣苦劝我不要回去,于是暂且留在这里礼佛学法。” 想起阔别多年的长安,僧人即便心如止水也不由得喟叹,“贫僧法号无根。”
“慈恩寺?”风敛月想起塔克尔老人的嘱托,便问道,“师傅当年经过瓦伦泽鲁多江,可曾留给一个叫做塔克尔的老人一串黄杨木佛珠?”
无根目光闪动,动容道:“你认识塔克尔?”
“认识,他提过曾有一位来自大唐长安慈恩寺的僧人经图勒前往天竺,临走前送了他一串佛珠,而且非常遗憾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位僧人。前一阵他去世了,过世前交给我这串佛珠让我帮着带回慈恩寺去。”风敛月稍稍挽起袖子,将套在左腕上的黄杨木佛珠摘下来交予无根,“倘若师傅与塔克尔老人所说的大唐僧人是同一个人的话,就物归原主吧。”
无根默默接回佛珠,念了几声佛号,道:“塔克尔是虔诚净信之人,愿他往生极乐。”
得知眼前的僧人出自慈恩寺,风敛月回想起惨死在恶僧慎德手下的解之寒及众多幼童,心中大恸。正在捻转佛珠轻念佛号的无根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悠悠询问道:“女施主神色有异,可是心中有事?”
“……无根师傅可曾认识慈恩寺里一个叫做慎德的僧人?”
无根认真地思索片刻,摇头道:“十多年前贫僧离开慈恩寺的时候,寺里僧人的法号尚未有‘慎’字辈的,但在这十年中就不好说了。女施主与慎德有过节?”
“长安被辽军重重围困之时,慈恩寺里再无僧侣和香火,而在去年年末,慎德……他……”风敛月目中蕴泪,咬牙道,“他竟偷偷杀害了长安城里一干幼童,割取……割取幼童身上血肉内脏,将头颅和骨架弃于他处,而将割下的肉藏在……藏在慈恩寺正殿的一座千手观音像下面,以此为食。”
无根骇然色变,勃然怒道:“宗门不幸,竟有如此伤天害理之人!那个慎德后面可曾伏法?”
“慎德被斩首示众,可是也弥补不了那些孩童父母亲友的锥心哀痛。”风敛月叹道,“官府在那千手观音像下暗格里找到了七八个人心,还不算已经被慎德吃掉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前后究竟杀害了多少个幼童!”
无根连连摇头叹息,道:“唉,这慎德这般丧尽天良的行径,罪孽深重,必受地狱果报。那些幼童不幸命丧于他手,甚是可悯,贫僧如今也唯有为他们诵佛念经,愿他们来世安乐康健,不复受此苦厄……有一事女施主或许是记错了,慈恩寺正殿供奉着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药师王佛三圣坐像,以及骑象普贤菩萨像和鱼篮观音大士像,并无千手观音像;或者,是在这十年间后来修建供奉的。”
“大概是我记错了吧。”风敛月仔细回忆了一下,依稀想起那正殿中供奉的诸佛菩萨像的确悉如无根所言,于是心中确认了无根的确是来自慈恩寺,“唉,不说了,我今日过来,除了鲜果一篮、香火布帛若干供奉妙色身如来之外,另有一袋干枣供养无根师傅,还请您收下。菖蒲——”她朝外面招了招手,方才一直站在外面的随从手执托盘而入,风敛月将托盘上的一个小小的布袋拿起来,双手捧着递向无根。
无根轻轻摇头。“出家人不好口腹之欲,女施主心意,贫僧心领了。”
“这并非图勒之物,而为大唐所产的干枣。”风敛月粲然一笑,“师傅身在异乡,尝到家乡的干枣,或能慰藉思乡之情。”
“那么这袋枣,贫僧恭敬不如从命;至于别的,贫僧感念女施主心意,却不会再收下。”无根沉吟片刻,终于双手接过那袋干枣,“故乡一撮枣,胜过他乡万两金,多谢女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