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107、相逢若初识

　　2、相逢若初识

　　风敛月和令狐嗔被蒙住了眼睛，摸黑随着那一家三口跌跌撞撞地在山中绕行，一会儿踏过柔软如地毯的萋萋芳草地，一会儿越过流水淙淙的清溪，一会儿攀过碎石嶙峋的山梁，一会儿穿过狭小-逼仄的山洞。令狐嗔倒还好说，风敛月早已是汗湿罗衣，气喘吁吁。
　　风敛月虽未叫苦，令狐嗔却听出她呼吸紊乱，忍不住开口道：“三位可否先停下来歇歇脚？”
　　那汉子摇头叹道：“歇口气倒是无妨，只是莫非凤凰将军失势之后羽翼尽折了，怎的让姑娘这般力弱的来荆山寨干这趟差事？”他指的自然是风敛月。此话虽似无恶意，应对却要小心，一个不留神，就会折了林慧容的面子，抑或得罪荆山寨。
　　风敛月轻轻一笑道：“将军常说玉不琢不成器，教我跟随着阿嗔历练，能见识荆山寨和锦公子这般贵人，也是我的机缘。”
　　她称锦公子为“贵人”其实只是客套话，但那妇人闻言失笑道：“的确是，倘若不是当年的变故，锦公子这般矜贵人物又岂是你等所能够见到的。”
　　那汉子蹙眉道：“少多嘴了！”妇人立刻噤口不语。风敛月听得心中一动，心忖着自己乃是林慧容身边的人，林慧容那一干来历非凡的夫侍好歹都见过一半了，难不成锦公子比他们还要尊贵不成？
　　她心中疑惑，却也不能询问。一行人又走了一阵，那汉子道一声“到了”，妇人和小童便上来解去了她二人眼上的遮蔽。
　　甫见光明，风敛月只觉得阳光刺眼，赶紧眯了眯眼睛才慢慢睁开。
　　但见得这是群山环抱间一处小小谷地，外围阡陌纵横，正中数排土墙茅顶的平房。他们走到谷口，一路进去，又换了两拨人盘问、搜身，这才进到最中心的一处屋子里。
　　守在门口的侍卫先进屋通报一声，才回来掀起布帘，让风敛月与令狐嗔步入屋中。屋里一色的玩物全无，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堆放了许多书籍图册。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端坐书案边，除去腰带上的青玉坠外再无饰物，然而身形秀颀，眉目清秀，面似美玉，风姿不凡——便是她们此行要找的“锦公子”了。
　　风敛月不由得多看了那男子几眼，明明是头一次见面，却只觉得似曾相识。不过，这样出色的人物，她若是当真见过了，不会不记得他的名字的。
　　再疑惑也不能失了礼数，风敛月压下心中疑惑和令狐嗔一起恭敬行礼，锦公子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多礼，二位请入座。有什么来意，请开门见山地说出来罢。”
　　他的声音出人意外地嘶哑难听，与秀美的容貌及优雅的举止不相符，教人不由得心生惋惜。
　　风敛月面色自若，含笑道：“锦公子这般爽快，我也不小家子气地拐弯抹角了¬——长安解困，围城的辽军溃败之后缓缓后撤，林将军意欲再度率大军北征雪洗国辱，只恨中原屡遭战乱，缺兵少马，一时之间竟不能成行。倘若错失良机拖延下去，以拓跋篁的狼子野心，待得辽军修整后势必再度南侵，到时候又是一番生灵涂炭，腥风血雨。将军如今可是心急如焚啊！”
　　锦公子轻咳几声，淡淡道：“忧则先天下之忧，乐则后天下之乐[1]，凤凰将军名不虚传。”
　　风敛月嫣然笑道：“将军百般忧愁中，想起当初贵寨夏展鹏寨主曾向她的五郎君立下字据借得二十万两白银，便命我前来荆山寨向锦公子求助，还望公子念及故人之情。”
　　锦公子扬唇浅笑，只道：“二十万两白银并非小数，只怕在下做不得主。”
　　风敛月细细端详，仍是觉得此人的容颜甚是眼熟，心中不免狐疑。令狐嗔忍不住道：“好借好还乃是正理，昔日将军借出二十万两白银何等爽利，如今我们这边急需资财以解燃眉之急，公子总不会忍心让我们空手而归吧？”
　　风敛月暗中叹气，心道：“令狐嗔说的不差，只是居高位者多傲气，最烦厌他人以恩义相要挟，恐怕这锦公子越发要刁难呢。”她瞧见那锦公子果然面色微沉，连忙笑着打圆场道：“我等冒昧前来，的确是突兀了一些……”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在门口便停下。锦公子干咳几声，扬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一个少年的声音笑着回道：“陈大哥可是正在招待客人？没什么大事，我且等着就是了。”那声音清亮悦耳，与锦公子公鸭般嘶哑的嗓音反差极大。锦公子失笑道：“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跑了一天了，还不快进来喝点茶。”
　　那少年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布帘掀起，带入一线透亮阳光，那少年踏着阳光而步入，瞧见她们的时候脚步顿了一顿，略一点头，又快步走向锦公子。
　　令狐嗔只觉得眼前一亮，心想：“这少年人当真好看，虽是粗布衣衫，风尘仆仆，比起那位锦公子竟也丝毫不逊色。”
　　风敛月却是吃了一惊，那人的声音和轮廓都是熟悉而又有点陌生，一时之间，她竟不由得有些心神恍惚了。
　　较之一年以前，他已经长开了，个子又高了些，与锦公子个头差不多，肤色从先前的白净变成了淡棕，长眉浓秀，多了一种因年岁增长而开始积淀的成熟感。锦公子笑吟吟地，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又辛劳了一天，云帆可曾用膳？”
　　那少年——徐云帆微笑道：“不曾，听说大哥这里要招待远客，就顺势过来打个抽丰。”
　　锦公子失笑道：“瞧你说的这般可怜，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说完便推着徐云帆给令狐嗔、风敛月二人见礼，只道：“这是我家小弟，在我这儿一向爽朗不拘的，二位莫要见怪。”
　　徐云帆大大方方拱手行礼，但目光却落在风敛月身上，停顿了片刻，道：“一年未见，可好？”
　　他和声相询，风敛月正在敛衽回礼，没由来的，动作不为人知地一滞，只道：“尚安。云帆这一年来又如何？”
　　徐云帆微笑道：“一切安好。”答毕他又坦然回头对着锦公子解释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我和敛月姑娘原是自幼的旧识。”
　　他的神态语气都十分平和，既不过分热烈，也不刻意地冷淡。风敛月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或许徐云帆当今已经成熟了，想开了。毕竟自己比他年长好几岁，又不是林慧容那般的天香国色，不会让人惦念不放的。
　　锦公子本也不想立刻跟令狐嗔等人再扯借钱的事，便顺势唤侍从准备晚膳，只道：“我虽有心好好招呼远客，只是山居简陋，饭食粗糙，若有失了礼数之处，二位莫要见怪。”待得饭肴摆上，果然只是些山菇野菜，面筋野味，清淡鲜美，可见烹饪之人技艺必是不凡，但食材都是就地取材的寻常之物。风敛月不由得忖到：“瞧这烹饪者的厨艺，只怕不输于凤凰将军府上的大厨。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还能用得上这般水准的厨子，要么主人家运气太好，要么来历不凡。”
　　餐毕，令狐嗔与风敛月被带到临时腾出来的客房住宿，二人商议起明日的安排，令狐嗔叹道：“我看那锦公子没准要当铁公鸡一毛不拔了，可你我还哪有途径去弄钱来？莫非要找哪个为富不仁的大户劫富济贫？”
　　风敛月蹙眉道：“咱们这一行人太过惹眼，若要打家劫舍实在不便。”她想到了徐云帆，方才冷眼瞧着那锦公子对他似乎颇为器重亲近，倘若能够跟他通个消息讨个人情，事情会不会有个转机？
　　她正在思索，忽听得门上被人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随后少年清亮的声音传来，宛如天籁：“失礼了，在下徐云帆，可否冒昧进来说几句话？”

　　当真是打瞌睡就碰到了枕头，令狐嗔和风敛月交换一个眼色，令狐嗔便走过去开了门，笑吟吟道：“没什么的，不知徐公子有何吩咐？”
　　淡淡烛光照耀下，少年微笑行礼，容颜温润如玉，目光澄澈似水：“且来看看二位住的怎样，如有什么不妥，只管说来。”
　　令狐嗔试探地说道：“公子不必多礼，反正也叨扰不了几天的，我们还得早些赶路呢。”
　　徐云帆浅笑，侧过脸瞧着风敛月道：“山中夜寒，莫要又着了凉。”
　　“我理会得，多谢了。”他关切的声音不免让风敛月心中一柔，抬目瞧见他眼下淡淡青痕，不由得道，“你自己也保重，莫要自恃平日里身体康健就熬夜，不管怎生忙碌，按时作息才好。”
　　徐云帆不由得笑道：“你只顾得说我，可你自己忙起来也未必能做到吧？”他顿了一顿，又柔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叙个旧？”
　　眼见风敛月微一踌躇，他又忙说道：“最多一个时辰就好！现在不过是酉时末，戌时中之前笃定就能够说完，否则岂不是我明知故犯，拖着你一道儿熬夜？”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
　　风敛月沉吟道：“我自是无妨，只是你那边……是否方便？”他们虽有交情，但现在毕竟是属于不同阵营的人，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外交谈，会不会惹来锦公子等人的猜忌？
　　他会意，摇头道：“我亦无妨。”
　　片刻之后，二人并肩出了客房，徐云帆引着她慢慢向村边行去。山村静寂，只有几处屋子的窗口闪动出柔和的橙黄色烛光，深蓝的夜空中星月合辉，有携带着草木潮湿清香的山风拂面而来，凉爽宜人。风敛月深深呼吸，微笑道：“这么偏僻的地方，倒像是一个远离尘嚣战乱的世外桃源……也亏你们能找到这里来。”
　　走出屋子，徐云帆的面色却凝重下来，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实在是……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