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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举目望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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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终挂云帆重一飞
风萧瑟,邯郸古道伤行客。伤行客,繁华一瞬,不堪思忆。
丛台歌舞无消息,金樽玉管空陈迹。空陈迹,连天衰草,暮云凝碧。
——曾觌《忆秦娥》
1、举目望长安
长庆八年四月初八,浴佛节。
江南道的杭州城中的各处寺庙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以香汤洗浴佛像后取香花灯烛供奉,又有高僧讲经说法,百姓亦争先恐后去听讲供香,放生许愿。而今年较往年最大的不同,就是所有的人在求佛祈福时都会自动带上一句:“求诸佛菩萨慈悲,保佑陛下龙体安康。”
当初长安告急,皇帝李珉带着一众皇亲官贵离开长安,几经波折,最终来到了杭州。据说在行途中皇帝已经开始龙体不适,只是拼着一口气强撑下来,待得在杭州行宫下榻后便病倒在床不能理事了;幸有陈王受命于危难之际,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陈王李璨乃是皇帝的兄长,虽生父出身寒微,但李璨书画双绝,素有才名,又是皇帝的政敌林慧容的夫婿,故而未免有小人生事,造出些不中听的谗言。但李璨小心谨慎,但凡有要紧的政事都要跟皇帝禀报过方做定夺,可谓无懈可击。待到三月初一,长安解围的消息传来,李璨在请示过皇帝之后便回返长安主持大局了,继续留李珉在杭州养病,待得好转后再动身上路。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李珉仍是缠绵病榻,沉疴难起。
许多人都说,皇帝这场病,是心病。李珉登基以来,党争不断,天灾人祸,又有外敌入侵,屠洛阳,围长安。大唐开国以来,有哪一位帝王会像他这般?
所谓天子,当是承天受命,既寿且昌。而一位原本得位不正,登基后又屡遭祸事的帝王,还能否让世人相信他是奉天承运、统有四海的真龙天子?
那么,应该是由谁来统治这天下更合适呢?是不知行踪的先皇太女李琪?是匆匆赶去长安的陈王李璨?还是在长安保卫战中立下功勋的齐王李瑛?
自然没有哪一位近臣敢于把自己心中的怀疑和猜想透露出口,只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寡言起来,心里却是百转千回,只恨不得有千里眼与顺风耳,将长安那边的一切动向变换全盘掌握。
可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晴空苍茫,薄云澹然,黄土路之上,一行人扬鞭纵马急行,蹄声杂乱,惊起尘土一片。其中偏偏正有一人蓦然回首,远远眺望那在视野里已经变成一个小小黑点的长安。恰在此时,马蹄一急,她身形一晃,赶紧回过神来捉紧缰绳。
一直在注意对方动静的令狐嗔早就判断出她有惊无险,于是也不曾出手,只是淡淡斜睨一眼过去,示意对方专心赶路。那个女子有点抱歉地对着令狐嗔笑了笑,这些时日来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神态,此时展颜微笑,明眸流波,唇红齿白,甚是美丽。令狐嗔不由得想道:“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当真不像是能做得出那等荒唐事的。”
身为林慧容侍夫唐笑的师妹,尽管被师兄生拉硬拽过来出任了凤凰将军府上的暗卫一职,令狐嗔的小日子一向悠闲逍遥,在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血影楼里练就的一身武艺都要生疏了。直到师兄的妻主笑眯眯地找上门来,一开口便是一个棘手的指令:“如今马匹匮乏,不利于北伐匈奴,小嗔你就辛苦一趟,带人到图勒去购回一批吧。”
“将军的命令,我本应尽力而为。只是讨价还价非我所长,就怕要对不住将军的托付。”
“无妨,生意上的事情还有一个人帮你。”林慧容胸有成竹,“只是她身骨儿薄弱些,一路上还请小嗔费心看顾,其他事情也就拜托你能者多劳了。”
令狐嗔一怔,她不怕辛苦,却最怕照顾人,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更兼体弱多病的累赘。
“这……”
林慧容笑着打断了她几欲出口的拒绝:“对了,我还想起来,敢死队还缺几个人手……”
在公费旅游图勒和去正面战场杀敌送死之间,无可奈何的令狐嗔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前者。于是她成了这支队伍的领队,并且兢兢业业担负起看顾那位名唤风敛月的女子的任务。
令狐嗔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先前对风敛月也早有耳闻。据说她原本跟一位青年官吏定了亲,结果又不知怎的反悔退婚了,搅得对方颜面尽失,沦为笑谈。林慧容虽偏袒她硬是将此事摆平下来,却也挡不住人言可畏,恰恰有这个图勒购马的计划,她便自动请缨接下了任务,大概是要出来避避风头的缘故。令狐嗔本就是帮理不帮亲的性情,何况先前跟她也素无交情,尽管不会刻意刁难,未免心中有些疙疙瘩瘩。
一路无话。待得天色擦黑,令狐嗔方才下令停止行进,在路边扎营。风敛月早觉得大腿内侧被马鞍摩擦得火辣辣地作痛,下马步行时候的动作都有些不自在,却教正在忙碌着指挥众人拾柴烧火的令狐嗔斜睨她一眼,颇有几分责备之意。她微微苦笑,忖道:“养伤几个月,这身骨儿又娇惯起来了,也难怪总惹人讨嫌。”
当下忍住不适,快步上前帮忙,好容易熬到吃完饭,她找了个僻静之处,解开衣裳察看果然是磨破了皮,连忙用点金创药抹上包扎好,那药涂上去清清凉凉的,有种刀背贴着肌肤般的感觉,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一个记忆里的声音:“……要不,在这里刻上我的名字,如何?”
风敛月一哆嗦,连忙摇摇头把所有的幻觉甩开。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她全都不要再想。用最快的速度整好衣装,她慢慢朝着营地走去。赶路辛苦,除去轮值守夜的,其余人都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在铺在地面的油布上睡着了,只除了令狐嗔,皱着眉裹着一张布毯,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中燃烧的木柴。令狐嗔看到她,没好气地道:“去哪里了,还不快来这边睡下!”一面说着扔开了手中的树枝躺了下来,一面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油布。
风敛月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走了过去挨着令狐嗔躺下。令狐嗔分了一半布毯盖在她身上,依然语气生硬地道:“接下来怎么走?是不是要走梁州,再到利州,最后从益州那边去图勒?”
头一沾地,睡意便涌上来,风敛月的眼睛疲倦地眨了眨,道:“不……去图勒之前,还得绕道襄州才行。”
令狐嗔诧异道:“为何要去兜个大圈子去襄州?”
风敛月低声答道:“因为先要去那边拿到买马的款子……”那声音越来越低,话音方落,她已经沉入梦乡。独留令狐嗔一个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原来这番出行购马,大头的经费还得靠她们自己先行筹备!
腹诽归腹诽,令狐嗔还是依言带着队伍行往襄州。先前辽军入侵,屠洛阳,困长安,邻近各地百姓官吏纷纷逃亡。如今虽然外敌已退,但朝廷的管制自是不能与太平时节相提并论。他们这一路上行来,仍是举目荒凉,还要时不时地跟撞上的野兽甚至流寇打斗。这般奔波劳碌,昼夜兼程,又是风敛月不耐露冷风寒,连连咳嗽了好几日,嗓子都哑了,教令狐嗔十分无奈——都把自己的毯子分一半给她了,难道还要抱着她睡不成?这样的娇小姐当真是难伺候!幸好风敛月不曾抱怨叫苦,否则令狐嗔更要心烦气躁。
待得行到襄州地界,风敛月又说让队伍行往荆山,令狐嗔也不知道她和林慧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唯有依其所言。风敛月自己也是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只是按照林慧容交待过的情形以及地图寻路,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荆山脚下的一处小镇,原本风敛月是让令狐嗔带着队伍暂且在镇里歇脚,自己要去寻人的。令狐嗔皱眉道:“你一个人走,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还是我一并跟着去罢。”
风敛月心想着林慧容事先说过令狐嗔乃是可信之人,于是欣然同意。二人离开小镇,兜兜转转找到了荒郊官道上的一处小酒家。酒家里是一对中年夫妇,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俱是一副老实巴交、平淡无奇的相貌。风敛月和令狐嗔在一张半旧但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桌旁坐下,那妇人笑脸迎上来询问她们要什么酒菜,令狐嗔刚要开口,风敛月却笑着把手边的粗瓷大碗轻轻地倒扣在桌面上。
“听说这山顶上有金银花,我是来找草药的。”
对面那几人愣了愣,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那中年男子摸着下巴开口道:“山上只有豺狼虎豹,哪里来的什么金银花金银草!姑娘莫不是来消遣我们的。”
令狐嗔听得莫名其妙,风敛月虽说早把林慧容当初教过的接头暗号记得滚瓜烂熟,但头一遭做这种事,不免有点紧张,她深吸了口气,抬起左手用中指按住眉心,答道:“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对方眨了眨左眼,道:“你这姑娘好不晓事!不带见面礼,也想摘金银花?”
风敛月摇了摇左手:“智者骑马,从容西归。”
二人接下来又对了一通让令狐嗔觉得不知所云的暗号,眼见得她应对无误,那人才舒了口气,道:“这么说你是林府派来的人了?”
风敛月松了一口气,恳切道:“家主有一封书信,差遣我当面交与贵寨的管事。”
那人瞥了令狐嗔一眼,道:“既然想要面见锦公子,规矩你们可知道?”
风敛月点头道:“自然知道。”她示意令狐嗔把腰中的长剑解下来交与那些人,对方又让那个妇人过来搜过二人身上确认没有其他凶器,再用黑布把她们的眼睛蒙住。令狐嗔心中有些不安,却也只得跟风敛月一起,被那些人牵着引路进了山中。
军队修整的日子并不是放任士卒睡到日上三竿吃个肠满肚圆,而对戎马半生的林慧容来说,假日的早晨不是睡懒觉而是去校场练练弓箭舒活筋骨,已经是一件习惯成自然的事情。
只是,这日她来到校场的时候,发现有人比自己早了一步。
青年一身短打,紧衣窄袖勾勒出结实刚健的身形,挽长弓,舒猿臂,箭箭命中红心。但他对这样的成绩似乎已经百无聊赖,转眼瞧见校场旁的一株杨柳,两只黄莺共栖在一条杨枝上,亲亲热热地相依相偎,鸣声清脆悦耳,让人听了心里也满是喜悦。
他将拉开的弓对准了杨柳树,蓦然放开弓弦,箭羽破空而去。林慧容阻挡不及,下一刻却瞧见半截杨柳枝掉落在地,那两只黄莺受了惊吓,各自飞逃,也就终止了它们愉快的合唱。
林慧容原本以为他是要射杀那两只可爱的小生灵,这下松了一口气,踱步过去捡起那杨柳枝,确认正是中箭而断的。她随手扔开,微笑着朝他走过去,打了招呼之后道:“将离当真是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杨,不过……未免有点儿煞风景了,为何不成人之美呢?”
那个青年——也就是秦将离,淡淡地笑了笑。
“既然将军这么说,我以后不这么做便是。”
话虽是如此,却没有丝毫后悔反省的意思,林慧容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青年总是让她想到虎豹一类的野兽,漂亮,矫健,强悍,张狂,即便俯首顺从,也难掩骨子里的凛冽与嗜血。作为战乱年代军队里的士卒,秦将离无疑是一块难得的美质良材;但在别的方面……林慧容要为风敛月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个青年是让风敛月出尔反尔悔婚又接受去图勒购马任务尽快离开的罪魁祸首,但感情之事,局外人谁又能说清楚是非对错?
唯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