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好难》柳熙

27、027

　　从客栈出来，太阳已经快落山，如血的残阳悬挂在天边，一道道艳红的云霞镶嵌在浮空上，宛如一道一道泣血的伤口。
　　江边的长街上店铺林立，此时已经挂起一盏盏通明的灯笼，朦朦胧胧倒映在秋波粼粼的江面上。
　　我找个面摊坐下来，要一碗刀削面。这个面摊不大，但是生意挺红火，顶上撑着挡风的篷布，下面摆着七八张小桌子，三三两两坐满人。有挑担的货郎，有赶马的车夫，都在津津有味地念叨着宋府上的大公子娶第九房小妾的事。
　　面上来了，热气腾腾一大碗，我捡双筷子埋头吃面，面条劲道，卤汤鲜滑，入口甚美。
　　正吃着，卖面的婆婆领着一个人凑过来，笑嘻嘻道：“这位小哥，没座了，挤挤吧？”
　　抬头扫了那人一眼，我端着面碗往里挪，继续埋头吃面。
　　那人点了一碗阳春面，不一会儿就上来了，我俩并排坐着吸溜吸溜地吃着，一边小声地交谈。
　　“马车买好了？”
　　小江又吞一口面条，小声道：“买好了，就停在前面拐角。”
　　我抱起碗来挡住脸，低声问：“掌柜的没发现吧？”
　　“没有，”小江一边吃面一边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外边天色渐黑，夕阳已经落山，估计快要关城门了，我低下头拨着面汤：“你赶快出城，再晚就出不去了。亥时三刻，不要误了！”
　　“知道了，小五哥你也注意安全！”小江抹抹嘴角站起身，丢下三个铜板走了。

　　离开面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穿过几条幽深的巷子，我爬上宋府东边墙头，趴在偏房的屋顶上默默等着。
　　远远能看到前院大红的灯笼，正厅上闹哄哄的。虽然小杏不是正房，但是逢上宋府的大公子娶第九房小妾这样喜事，来凑热闹讨好巴结的大有人在。
　　过了没多会儿，只见一顶小轿从前面园子里出来，后面跟着两个丫头，颤悠悠抬进那一处单独的小院。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悲歌哭嫁，甚至没有拜天地，小杏就这样被送进那一间红得凄惨惨的喜房。
　　我从后墙翻下去，轻轻推后窗，果然是开着的。
　　屋子里的两个丫头絮叨一会儿退出去，只剩小杏一人。我拉开后窗翻进去，小杏一听到声音连忙扯下盖头，看到是我来了，面上浮起一抹喜色。我朝她比划噤声的手势，走到桌旁把一小包蒙.汗.药倒进酒壶，拿起来摇一摇，酒液清透到底，应该看不出有问题。我爬上房梁藏在暗影里，小杏踮起脚来把后窗关好，然后又回到床边坐下，重新把盖头蒙到头上。
　　外面那么多人，现在还不饿能逃走，需得等到夜深人静，人都睡了的时候才好行动。
　　我盘腿侧坐在房梁上，俯视屋内摆设。这一间喜房到处红通通的，一架琉璃屏风横在门口，上面舒展的金银花都染上淡淡的红晕；隔着轻薄的红纱帐子，明亮的灯火晕染出一豆朦胧的光圈；桌布花纹全都是蛙纹祈孕的图案，床帐旁边摆着一只红漆子孙桶；屋子里到处都撒着花生红枣等喜果，红通通的透着喜庆，只有小杏一身粉衣坐在那里，与这满堂触目的红有些格格不入。小杏是偏房，即使是过门这天也只能穿粉色，不能穿大红。
　　我不禁黯然，真想现在就带小杏走。可是现在人多眼杂，小杏又不会武功，我不可能扛着她穿过层层守卫，只能等待时机到来。等到宋初伦进来以后，只要把他制住，让外面的人以为新人已经就寝，到时候再行动就稳妥多了。
　　时间一点一滴划过，我心下有些着急，跟小江约好的时辰是亥时三刻，估摸着现在快到亥时了，宋初伦怎么还没来？万一他喝大了，过了时辰可怎么办？我正想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顿时心下一沉，他们来了。
　　屋门嘭的一声撞开，我明显地看到小杏浑身颤了一下，捏着裙摆的手也紧握起来。两个丫鬟搀扶着宋初伦歪歪扭扭走进来，把后面的人都拦在门外。起哄的人群都散去了，丫鬟扶着宋初伦到床边坐定，刚刚还醉得不省人事的宋初伦立马清醒过来，看上去精神十足。他朝两个丫鬟挥了挥手，让她们出去，丫鬟微微一福身，又说几句吉利话便退下了。
　　屋门一关，明亮的蜡烛爆出一个烛花，小杏又瑟缩一下，身子微微往后倾斜。宋初伦两眼贼亮，抬手去掀小杏的盖头，一脸涎笑道：“小杏美人儿，是不是等急了？”
　　盖头掀开，露出小杏娇美的脸庞，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恐惧。下意识地往上瞄我一眼，小杏连忙低下头，两手紧紧抓着粉红的裙裾，半晌嗫嚅道：“伦少爷，我们、我们先喝酒吧。”
　　宋初伦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挥手道：“喝什么酒！少爷我早就喝够了！夜深了，我们还是干点有意思的事儿吧……”
　　他说着就搂住小杏，要往她脸上亲。
　　我一看不好，宋初伦这禽兽竟如此急色，连忙抓起一个红枣朝他飞去，本想点住他的穴道，没想到他竟没有反应！
　　不过红枣敲在他的脖间，宋初伦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往后看，小杏连忙挣扎出来，险些惊慌地叫出声来。
　　我又飞出一连串红枣，想把宋初伦点住。按理说这些红枣虽比不上石子坚硬，可是我的力道在那里，认穴也很准，没道理会点不中？可是宋初伦被打得抱头，却依旧能动，这是怎么回事？
　　挥手挡开一粒红枣，宋初伦恼怒起来，眼看就要大吼出声，我连忙跃下房梁，扯起帘帐蒙住他的嘴，把那一声怒吼结结实实压下去。
　　小杏惊慌跳开，宋初伦被压倒在床上，我又探手飞快地点他一记，可还是不中。难道他的穴位和常人不一样？
　　我心下疑惑，可也顾不上那么多。宋初伦狠狠踢我一脚，翻身就要爬起来，我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又把他压下去。这一下力道过猛，他的头撞到床柱子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外面的门咚咚敲响几下，只听丫鬟在外面唤道：“少爷，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和小杏对视一眼，一时间脸色都白了。宋初伦在我手下挣扎，他的口鼻都被我捂住，一张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地对我翻白眼。我犹豫一下，抽出匕首在他眼前比量，抹上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道：“你要敢胡说八道，我立刻杀了你！”
　　宋初伦冒出一头冷汗，通红着脸使劲点头，我压紧匕首，慢慢松开捂住他的口鼻，放他呼吸。宋初伦大张着嘴使劲喘着粗气，似乎终于活过来一样。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外面丫鬟的声音有些急了，嘭嘭嘭地敲着门。
　　我压着匕首恶狠狠地瞪着宋初伦，下巴朝外面点了点，宋初伦咬牙，朝外面咆哮道：“老子没事！”
　　外面的敲门声顿时消停下去，小杏捂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一脚踩着宋初伦，左手里拿着匕首，示意小杏把桌上的酒拿过来。
　　宋初伦梗着脖子往后缩着，努力想离匕首远一点，我拿起酒壶往他嘴里灌，结果他死咬着牙关不肯开口。我扣着他的下巴又狠狠地灌下去，结果他呛到了，涨红着脸拼命咳嗽起来。
　　我顿时一阵气恼，琢磨着要不要直接把他打晕完事。可是还没等动手，外面的丫鬟又叫唤起来：“少爷，您怎么了？要不要紧？少爷？！”
　　我瞪着宋初伦直气得牙根儿痒痒，捏着拳头直想狠狠揍他一记。似乎是看出我的意图，宋初伦仰头朝外面大吼：“老子没事！都滚远点！快滚！”
　　听到宋初伦发怒，外面的丫鬟消了声，连忙往外退了几步，但是并未走远。
　　我单手解开背上的包袱丢给小杏，让她抓紧换衣服，小杏连忙点点头，拿着包袱转到床后面去。
　　看到宋初伦吓得惨白的脸，我冷笑一声，抬手就要一个手刀把他砍晕过去。
　　没想到宋初伦泥鳅似的往下一缩，抬腿狠狠踢了我的胸腹一脚，一阵闷痛袭来，我顾不上疼痛连忙冲上去把往房门扑去的宋初伦截住。
　　“来人呐！有……”
　　还没等他喊出第二声，我扯下一块帘子飞快蒙住他的口鼻，将他撂倒在地上。不过这一声已经惊动外面的人，这下不仅仅是丫鬟了，连带着几个小厮都围上来，咚咚咚地敲着门呼喊。
　　小杏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听到门外的动静，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少爷这是怎么了，一会叫人走一会叫人来的！”
　　“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吗？激烈着呢！”
　　“不是吧，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呀？” 外面的人一边敲着门，一边窃窃私语。
　　……
　　我皱着眉头看了小杏一眼，下巴点点外面，朝她使了个眼色。小杏愣了愣，半晌反应过来，顿时羞红脸。
　　眼看外面的人就要撞门进来，情况危急，小杏咬咬牙，红着脸娇声叫起来。
　　外面顿时一静，然后一阵暧昧的笑声，那些人嘀嘀咕咕都退了下去。
　　我和小杏都松了一口气，手心满是冷汗。
　　宋初伦在地上扭动的厉害，我飞起一脚想把他踢晕过去，没想到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猛地一挥就刺上我的小腿。我的腿一颤摔倒在地上，宋初伦欺身压了上来，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把我蒙脸的面巾都打掉了。我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喊出声来，宋初伦仰头一拧挣开我的手，阴沉沉地冷笑：“果然是你！上次打了老子一顿，没想到今天还敢来送死！看老子今天不宰了你这小畜生！”
　　小杏吓得花容失色，我挥挥手让她别停，她噙着眼泪叫得更大声了。
　　小腿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宋初伦拔.出我腿上的匕首，然而还没等他刺下来，我已经把他压翻下去，一拳砸到他脸上，直打得他鼻血都流出来。
　　我又挥起一拳狠狠砸向他的下巴，这下他口里都流血了，估计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撑着桌角爬起来，冷不防头巾一松，一头青丝倾泻下来，从肩头滑落下去，我的头巾竟然被宋初伦扯掉了。
　　“你……你、你是女……”宋初伦瞪大眼睛看着我，满是惊骇。
　　不等他说完，我飞起一脚将他踢晕过去，低骂一句，蹲下.身来扯块布将流血的小腿紧紧包扎起来。
　　抬起头，看到小杏也正愣愣地望着我。我有些尴尬，连忙将头发重新拢起来，把头巾系上。
　　半晌，小杏重新活泛过来，凑到我身边，下保证似的殷切道：“小五……姐，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点点头，抬手挥灭两旁烛火，屋子里渐渐静下来。外面的人已经散去了，我估摸一下时辰，只怕是有些晚了。
　　推开后窗向外面探看，没有人，我拉着小杏从后窗爬出去。
　　宋府里静悄悄的，此时将近半夜了，差不多人都睡了。我拉着小杏避开几波巡夜的小厮，渐渐凑到东墙下面，我蹲下.身，让小杏踩到我背上翻过去。她看到我腿上的伤，朦胧着泪眼一劲儿地摇头。我心下着急，顾不上多说什么，扯住她用力托举到墙头上，折腾半天，两人终于翻出去。
　　看着我还在渗血的小腿，小杏带着哭声问道：“你的腿疼不疼啊？”
　　我拉着她快步往前走：“不疼，快走，小江他该等急了！”
　　小杏不敢再多言，连忙快步跟上我。
　　到了西南城墙，只见巍峨的城楼上亮着间隔的灯火，不时有巡逻的士兵从城头上走过。先前我已经探查过，那些士兵巡逻一圈差不多要一盏茶功夫，若只有我一人，来回翻个十余趟也不成问题，可是现在要背着小杏，只怕没那么简单。
　　我歇了一会儿深深吸口气，背起小杏等着城头上巡逻的人影一过，立刻纵身往城墙上攀去。左腿上的伤口似乎已经撕裂开来，每踩一记都钻心地疼，我的额头有些冒汗，紧咬住牙关往上爬。右脚又在石壁上一踢，我抬起左脚纵力往上，忽然一股剧痛袭来，我的左腿止不住颤抖起来，再坚持不住，两人如堕石一般向下坠去。
　　小杏一声惊呼闷在喉间，生生地忍住了，我险些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翻身抬腿在石壁上侧踢，减缓两人下坠的身形，却还是重重摔到地上，小杏压在我背上闷哼一声，估计也摔得不轻。
　　“……姐，你有没有事？”小杏连忙爬起来，低声哭着扶我起来，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落。
　　我挤出一丝笑，摇摇头示意我没事。
　　小杏撕下她的衣摆，重新把我的小腿包扎一遍。我努力压下心中急躁，沉了口气运转内息。
　　过了一会儿，体内汹涌的血气渐渐压下去，我蹲下.身：“上来！”
　　“姐，我们回去吧……”小杏一脸泪水，摇头道，“我不逃了……”
　　我瞪她：“小江还在外面等你！他若是被抓住了，你想他为你而死吗？！”
　　小杏愣了愣，半晌，咬住嘴唇默默趴到我背上。
　　我背起她，仰起头等着巡逻的人过去。
　　翻过城墙的时候，隐约看到西边有火光在跳动，似乎是大理寺方向，待仔细看时又不见了，似乎是我看花了眼。
　　从外墙滑下去就顺利多了，来不及喘息，我拉着小杏一阵狂奔，飞快赶到南郊野外的树林子里。
　　黑漆漆的树林边上停着一辆乌蓬马车，不上眼看根本注意不到。我吹了两声口哨，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江满脸激动地跑过来，失声道：“小杏！小杏！”
　　他抓住小杏的手，又哭又笑的，直掉眼泪。
　　小杏转身看着我，欲言又止地含泪道：“……谢谢你！谢谢！”
　　“好了，赶快上路吧，天都快亮了！”感觉心底轻松很多，我笑着朝他们挥手，“多保重！”
　　好不容易逃出来，他们也不敢多做停留，连忙跟我作别，挥鞭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