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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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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找水蛇会找到大漠来?”
“大漠就没有湖了吗?”白蛇好整以暇地回答。
第一年的中秋是在玉门关外过的。有无际沙海,在滚滚来去的沙尘中建着厚壁的土屋,居住着奇装异服的人们。青郁郁地咬牙跟着白蛇走,怎么也问不出个道理。这一路,她们只是得了默契,不说起水墨的事了。
“魔鬼城!千万别进魔鬼城!”沿途投宿,下处的老人和妇女总是这样告诉她们,而男人们看她们的眼中常带着邪念。
那一个晚上,青蓝色的女子和银白色的女子离开很远坐在黄沙里,各自看着明月。各自沉默。月上中天,太过静寂,青一直听见白蛇惨烈的哭声,低低回荡。终于她下决心走向白蛇的身边,却发现鬼泣般的哭声来自远处平沙上嶙峋的“魔鬼城”方向。而白蛇却不见了踪影。白衣落在原地。
月光照白沙,沙上一行蛇腹摩擦出的踪迹,蜿蜒向魔鬼城去了。
……
这个死婆娘!
青蛇本不知自己会就此真个到嶙峋的石城中“散步”,更不知道会有沙中的蜘蛛精在此狩猎……在蛇信吞吐蛛刃攒动之时,突然一柄长剑斩断万千蛛丝,插在了满心怨怒的青蛇眼前。
……
这个死婆娘!
青退离石城,却见月下沙上一抹白影,走近一看白蛇早已合眼睡去,手中仍然紧抓清霜的空鞘。青见此状暗自一笑,弯腰轻把剑回鞘,解下长披风随手一抛,覆在白蛇身上。白素贞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青转身就走,又去看月亮。她心念着要把这两百年的份都给看回来的。
所以她不知道,在她背后白素贞在黄沙上重新睁开了眼,一旦睁眼,那泪就不断线地横过面部坠落,被吞噬进干旱的沙砾中。
每个人都以为只有她一人会一夜无眠思念。
第二年的中秋,在黄山上过去了。青无心再逼问任何寻找的结果。她缠绕在最高的松树上候着望月直到微曙,而月亮始终未能走出重云的纠缠。而白素贞静静地坐在树下,把头藏进袍椐里整夜吞声暗泣,死死抱紧了自己被寒气浸透的手臂。
“水蛇妹妹,你有过人没有?”
山高林深,青一边循着鹿马踏出的小路翻山,一面还不得不听这个初识的婆娘絮絮叨叨,眉间怒纹不禁深了几分。
青没好气回答:“什么?‘有人’是什么意思?”这却是实话。
“嗯?”只听身后一阵刷刷声,回头一看,白蛇险些跌进一丛横生的大叶黄杨中,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得青只觉更生怒气。
“你不知道?”
“不知道?”
“真不知道?”白蛇从身后追问道。
“不知又怎样!”青不耐烦回嘴道。转头却看白蛇笑了,整个嘴角都抬了上去,看着有几分真情真意。
“水墨怎么没同你说,此乃是蛇妖得道的规矩。”
青愣住了。但又不想示弱去问,一回身继续闷头拨路走。
白蛇似乎心情颇好,语中直带笑:“蛇妖一定要和人结合。此后我们才能成年。得一个人愿将一生分与蛇妖,那便是你有了心的证据,修得正道的证据。所以妖俱化成美丽的男女,就只是痴念要感动一个人类,让他甘付出心。要得道,一定要和人结合。你还尚未得道。”
白蛇絮絮叨叨地说,青听得一口气别在胸口,一转念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一冷笑道:“既如此说,你又为何跟着我哥?不去找个人?”
“我……”白蛇被刺了个冷枪,一时接不上声,只是瞪着眼脸上渐渐发烧。忽然想到方才在水墨死后第一次发笑,脸又一下失了血色。急走几步,越到了青的前面去,便又趋步。
青看白蛇脸色红白,煞是解气,自己也没料到竟掌不住,扑哧一笑出声。但压在肚里的那块大石,还是没挪动位置。
半晌后白蛇也不回头,忽道:“你不能笑,我……对他是真的!”
青未曾料得了这么个回话,一怔,待要思量,只觉得比先前更气闷了几分,连脚步也停了,右手一下按住了腰间的紫电。
一时她心头只剩这一句话在翻滚,我对他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只觉心里千万言语都冒了头,要驳白蛇那句话,只是面前缺了可以倾诉的那人!紫电被握得死死,几乎就要跳出鞘。忽却想到了白蛇惶急的语气这一节,慢慢地,竟略笑了笑。
青蛇停步,抬头向天说:“……啊,蛇妖都是傻子!”
白蛇听到这口气,不禁一回头,只看到这初识的黑蛇的妹妹面无表情,向旁拨开了一丛龟背竹。这话倒是说谁呢?还是无心呢?
她不再想下去,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迈步:“你不懂,你还没有遇见一个可以让你付出心的男人,所以你还不懂。生你的人,生我的人,生墨的人,都是这样过了一生成佛的。”
青不假思索往前迈步,回道:“生我的是天。哥说我是天生的。”
白蛇仿佛没听到似地继续前行,优游有余地绕过茂密的草木,一边道:“不要早下定论。总有一天你亦必会修得,你会成年。你否认不了。你摆脱不了。”
她仿佛一个已出嫁的姐姐教训妹子,叫青听着又生怒气,想驳却不能够。一抬眼看去,那白衣背影飘摇如仙。
她摇摇头甩掉这长他人志气的想法,皱起眉回答:“我现在不同你争。我总会证明。我是不同的。我不会和你一样。你是一个人,我是另一个人。你决定不了我。”
听到这话白蛇就笑了。又像宽容又像轻蔑。
“你只是还小而已。”
青一气,只咬咬牙,不再说话。一丛野丁香迎面而来,她抬手便是向右一打,那团雪似的枝丫却反弹回来,险些擦过面皮。她本能扬脖一退,稠密得几乎可见的香风从鼻前一划而过。她瞪了花几眼,却实无从下手发作,满肚子无名委屈,却忽然被花香勾得“扑”一个阿嚏。
夜晚,白蛇总是能够安睡,而青蛇总是惊醒。
梦很荒谬,她曾奇怪为何人类重视它,还会有专以释梦为业的人,但现在她知道不解释好梦,亏心者就无法在明月下合眼。
她松开紧缠老树的身体,贪婪地嗅水气游到了林间一个碧玉似的湖边。成百上千的星星沉在湖底不说话,她开始想老家。
她挺起身,把自己轻放进冷湖里,看自己的蛇影。白蛇的言语其实她句句明白。
你只是还小而已……
青摇摇头晃去那些令她生气的话语,转身,从湖里“呼啦”一下出来。湿漉漉的蛇鳞在迷离的星光底下幽亮。
她游回白蛇身边戒备,却发现她在梦中哭出了声响。她哭着嘶嘶道:“不……别死……别死……”青于是难以忍受地再次折回湖边去。
在这世间活了六百年。她最见不得的,竟还是为情所困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