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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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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醒时,周围已经入夜。
她抬起脖颈环顾,天边北星明亮,一遭和平的寂静。面前一小堆野火,她看见她的白衣裳正在火里毕毕拨拨地烧。
她骤然尖叫起来,甩开长身向火扑过去,要抢出那衣裳。几乎同时,侧旁灌木中猛窜出一条青蛇紧紧盘上白蛇,毒牙狠咬向她七寸!
两蛇登时纠缠撕咬在一处。幽微火光,映得蛇影诡谲。
青蛇首先脱出纠缠霎时变做人型,死死卡住白蛇颈骨一把将她按进地里。白蛇的口鼻马上充满了浓烈的草汁味。
她几近窒息地向青蛇嘶嘶地道:“为什么…烧……我的衣裳?”
青蛇也同样剧烈地喘息着:“衣上……全是人血,不能穿了……”
白蛇猛然挣扎,以巨尾击向青蛇头部:“他给我的!”
青猝不及防被打进地里,迅速跃起身来整张脸已冷彻,她轻抹去太阳穴上的血,常年惯出来的残酷已经浮现。
她确信现在这白蛇决没力气和她一斗,说话间也就放开了声:“贱人,要扑火找死,随你!只是要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只是领了他命令才找你!我告诉你,他!你可晓得他在哪里?快说!”
白蛇呆滞半晌,瞬时变做一个赤裸女人,双目潸然泪下。白发三千,从圆润的肩上流泻下,不可方物。她呆然道:“你这话,是他还没被佛祖接收?此刻就蛰伏在人间?”
青看不过眼,道:“何不摄一身衣裳来?”
她凄然一笑:“那白衣是他给的,我不想忍受其他。”
青厌烦地偏过头,念声真言,一件曳地滚银边的白裙裹上那蛇身:“快说你都知道什么!”
白蛇低头,半晌终于道:“我被围袭。他挡了本该我的那一刀。只来得及遗了一句……若你见到青蛇,莫要杀她……有约在先……去西湖……”
自她提起“约”字,白蛇的声音在青的耳中已经低不可闻。的确,她想,原来这就是你在死前也要来见我面的原因。的确,你已负约了十五年。
六百年前的月光下,山涧里一条青蛇。透明涧水恰能漫过青蓝色的鳞片,于是鳞片上融入了夜色、森林和月光。蛇尾痛苦地翻卷,打碎了涧水中的弯月。夜雾腾起,蛇颈逐渐抬起,鳞片逐渐平复入骨,长成一个赤裸的小女孩。她光脚站在溪水里,茫然低头看自己的倒影,忽听到身后有人清脆地拍掌。
“啪、啪、啪”,她一回头,看见溪水边站着一个黑衣的微笑着的妖怪。当时她想,长得像他那样好看,多好!
只听那妖怪道:“你不错,天然修成的。你就做……男子太也无聊,就做我妹妹吧。”
她就点点头。
她看那人向她伸出手,自己就从溪水里赤足走上来,站在他面前。
只是月光一样的蛇眼,沉默看着他。
“怎么?还不会说话?”黑衣妖怪也有点发愁,抓了抓头,“先给你起个名吧。”
“我是水墨。既是水蛇,你便也姓水,你鳞甲色尚青,名唤水青便了。叫我哥哥。”
她瞪大了山涧般的眼睛,用力点头,终于发出一丝声音。
“哥……哥!”
“好,你就是小青了。”黑衣妖怪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她感到头顶一阵暖意,这滋味和涧水不同。她轻轻伸手出去,摸索拉住了头顶的手掌。
哥哥抚着她长满黑发的头顶:“记住,每年中秋月满之时,即是我兄妹相会之日。每年,不管如何失散、浪迹四方,不可负期!就此约定!”
“就此约定!”青记得初具人形的自己开心地仰着头,如此叫道,即使当初尚不知道中秋为何物。而哥哥露着此后万难一见的笑点头。百年前漆黑天空中妖媚的黄月牙,正像弯刀一样,斜落过他的后颈。此后,既见松柏摧为薪,又见桑田变成海。
那月牙须臾经过眼前,如同幻觉。青抬头发现今天月已西坠,再不复见。哥哥两百年没来见面,青几乎以为自己淡忘,只是这两百年间,她再无抬头看过月亮。却原来,二十三日前,正是八月十五夜。
青苦笑着,紫电滑脱手掌“当啷”落地。原来你还记得,却为何又对我说是“赌一场”?你想补偿什么,水墨哥哥?有这一句岂不够了?你让我与她做伴,这又是为何?
此时她闻得白蛇兀自在道:“那衣裳上…全是…墨的血啊!我只剩下那衣裳……”
青的回忆顿时远去了。无名火起,她一伸手,紫电回到掌中,立刻捅向白蛇的喉管。她咬牙掷下每一个字:“贱人!你怎敢直呼他的名字!他是我哥哥!他是蛇妖王!”
白蛇的眼瞬间惊异地笑了一下,迸出了前所未见的凶狠。
“墨。”她说。紫电浅浅切入了她的脖颈。
白蛇闪电般抬起右手握住剑身,不顾剑刃切入手掌。同时左手一柄冷剑出鞘,直锁青的动脉。
“墨。”她又说,不理会青剜人的目光。
“墨。”她又说。
“墨。”她又说。
“墨。”她又说。雪白的脸颊上,血气再次上涌。
“他是我一世的夫。我不管他是什么大王。他只是一条蛇,墨。”白蛇剑尖望前一抬。“若不情愿叫我一声嫂嫂,多少个回合,奉陪!”
青暗咬牙,快速后退,再前冲一个突刺。白蛇反应一样的快。
然而两剑相撞之时,它们突然都激烈地弹开了主人的掌控,一齐落在草中,微光旋转,化成两枚白色尖牙。青白两女立在当地,杀气顿失,半晌哑然。
“你的剑……是蛇牙化的?”
“莫非你也是?”
“是他的牙?”
“莫非你也是?”
“你的剑名唤紫电?”
“莫非你也是?”
“不,我的,”白蛇幽雅地拾起了那枚蛇牙,深藏入胸口开襟中,“名叫清霜。”
青蛇忽省悟道:“水墨不容我们刀剑相向?”
白蛇沉默点点头,手向颈上一抹,伤口退去。这些小伤还奈何不了蛇妖。
青蛇把紫电唤回手中,平声道:“依你说,只要在十年内守在西湖,便可得他出世了。是何洲何地?”
“……不知,世间山川,名为西湖者不下数十。”
“你既不肯说,我也不求人,我自去便是。就此别过。”青把剑一背,就要走。
“慢,”白蛇缓步前,笑靥此时已经皎如晓月,“你以为我放你一人去找他?”
“你……”青语塞,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休想!”
她捻指飞身遁去,腾越过无数萧萧落木。落下定睛一看,白蛇竟悠然立在她前面。青恨恨抬头,白蛇笑面如幻如魅,只是摇头道:“孙猴子可曾从佛祖爷手底逃了去?”
青一言不发,迅速使个遁地法,钻出地面时眼前又是已有一双纤足。
再三再四脱不得身后,她只得在最高的那树杈上旋过身来,一动不动。白蛇便轻巧地绕到她前面道:“你不需我指路么?”
“……快些便是!”
“还有一问。你既是他妹妹,可以同他一样唤你小青么?”
“不行!”
“那好,那便叫你青罢。我是……白素贞……”白蛇不等她反应便拉起手在她掌心里划出了那三个字。
青一惊,一瞬间如同躲避某种臭气往后一仰头,猛抽回了手,转身走出两步,在旁边一棵枫树上狠擦了两把,枝头尚青的枫叶被震得瑟瑟飘落。
第二日坐在路边的小茶馆里,青以单手拄额,无奈闭目养神。暗里直嘀咕:“这天杀姓白的婆娘!怎生如此糊涂!定是哥哥太没眼光!只记得西湖一个地名……这到何年何月才……”
她不由长叹一声。
“青,女人叹气易老,看你眉间的皱纹那么深了。”共一张油桌的女子笑吟吟地捧一杯热茶道。
“还不都是因为你!”青压低声音说,手紧紧握住粗瓷茶杯,直想一头撞上桌子。
“你莫要急,总会找到的,现在我需要的只是时间,时间……”她还故做神秘地啜了一口茶。青终于找出话来了。
“在那之前可否请你不要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落脚啊!随便哪里的林子都比这要清净啊——!”青蛇狠一拍桌大声嚷道,随手一指周遭。
目力所及,茶馆里坐满了看痴了的男人们。老板亲端了茶来,就挪不了步,被老板娘甩了两巴掌拖回灶间去了。若不是碍于桌上显眼的两柄长剑,怕早已有人出手了——
两位天仙!
白蛇旁若无人地笑道:“你说甚么?我竟不得明白了。久未饮茶,再坐坐不好么,何必赶着投胎似的。”青气极,又无话可说。一个本不擅言的人,只得扔下剑不甘不愿地坐下喝那杯粗糙的茶。却从杯沿上面斜觑着自得其乐的白蛇。哥哥,她有什么地方好?让你两百年忘了我?
“青……看我做甚?”
“没什么!”青速速背过脸去。
“相信我……”白素贞轻轻放下了杯子,花容渐渐失色,“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以我一命……”
青眉根一软,又恢复了颜色,也不回头,只重重道:“你我!”
白蛇一怔,重新带上了一贯的笑容:“好…你我…两命换一命……我们走吧。”说着推桌站起,她这一起不要紧,带着整个茶馆数十男人的腿脚不由得都站了起来。
“做甚么,你不是要饮茶……”
“北边七百里外有一大湖,有五尺怪烟,待我去看!”
“贱人!你也太善变……慢着……不要用拔地移!”最后这一句是还未修成瞬间移动术的青蛇孤独地对着北方的天空大叫出来的。而这样的旅途似乎还有数年要走……
“唉……”青不得不考虑是否要随身带副上好棺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