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传说》阿菅

1、一、寻

　　第一千次穿过茂密的草木，青恨恨地吐掉嘴里嚼烂的树叶，暗忖已经第几天只靠草汁度日了，还有，这样的寻找到底有没有意义。
　　她摇摇脑袋晃去这令人疲惫的想法，再次告诉自己：“为了还债，我甘愿赴汤蹈火，再多饿几天又何妨。”
　　那人经常说，你永远是活一天是一天，累了就会从刀尖上掉下去，就会死。
　　会死，她一个战栗。
　　这个词总是在她脑中闪耀着最冷的寒光。一想到那语气她就像是死过了一次。是那个人教了她活下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现在，是为了还他，她非得找到一个人。
　　一月前那人的样子倏忽在她最麻木的时候回至脑海。约摸是一月前罢？这两百年来唯一一次见他，居然就是以这样的方式。

　　当时月亮很好，出没在深山青蓝色的淡雾里，正是她喜欢的夜晚。狩猎已经完毕，青正盘着漂亮的身躯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嘶嘶地呼唤。
　　黄色蛇眼顿时睁开，她猛然直起上身。这样呼唤她的，惟有一个。
　　雾气中逐渐现出一个人形，站在迷离的月光里面，轮廓都看不清。她用力眨眼，依然看不清。于是她明白了。她浑身僵硬，无法用笑容去迎接，勉力问道：“你怎么成了这副落魄模样……死了么？”
　　晶莹的血花泛着月光在那人脸上流下，他笑着摇头：“你说我难道会‘死’？”
　　“那为何落得这样，成个卑贱的游魂来见我？”
　　“此时无暇多说。这伤沉重，得速去找个人身睡一下了。我们来赌一局怎样？你，去找一条白蛇，十年之内让我苏醒，办成定有奖赏。怎样？陪我玩吗？”
　　又是如此，置生死于一笑间。在他特有的冰凉的沙哑嗓音中，青的恐惧消失了。她挺起曼妙的长颈，不屑道：“我要的奖赏，你给的起么？”
　　他的妖气不断飘散，人型渐渐模糊：“记住，你欠我的……还很多……好妹妹……”
　　形象消失了，一颗尖牙碰地落地。一枚蓝色流星忽地向东南方坠去。青瘫软下来。她这才觉出冰冷的血液在自己体内已经奔流得过快。青深吁一口气，控制着疯狂跳动的经脉。没错，她恨恨地想，我欠他的。哥哥。我答应他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还清这孽！

　　那条白蛇，不知是何等样人物。
　　正想到此，青右上方的树枝一阵滑腻的轻颤，青马上警觉到极点。
　　“不然就死。”冰冷沙哑的声音爬上了她的鳞甲。
　　她已化为蛇形。
　　半盏茶工夫过去，青的尾巴满足地拂去了鼻子上的一根残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保佑那对乌鸡和小蛇去西方极乐，她愉快地想。
　　突然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侵入了她的领域。以她六百年的造化，方圆十里内的血腥气就宛如近在眼前。
　　她悚然跳起身来，已变化成一个裹在靛蓝色里的少女游侠。散若流水的长发中埋着一双吊梢杏眼，随时火石迸出。一身靛青衣袍，胸前一圈尖利的白色毒牙，乍看只是精美的项链。她谨慎取下那链子藏进怀中。
　　她沿着腥风嗅了嗅，东北偏北，七里以外。
　　握紧了腰际长剑，“紫电！”她低语道，“你是他的牙吧，莫要辱没了他！”
　　腥味肆无忌惮地蔓延，敏锐的嗅觉已经被撩拨起来，她感觉到自己和剑一起兴奋地颤抖。
　　“去了！”
　　她一跃而出！

　　浓密，浓密的紫竹林，遮天蔽日。
　　青捕捉着每一缕漂浮在空气中的人血味潜行，那大胆的血腥简直像在嘲笑她，如此谨小慎微。但她始终没有放过任何一竿碧绿得骇人的竹上喷溅上的鲜血。
　　退意开始萌生。无谋者才会随便去惊动一条正在狂怒与杀戮的兴奋中的同类。
　　青蛇悄无声息地转身欲走，一边极其留神脚下。蛇牙剑突如其来一阵鸣动，她抬头起来，一看。
　　她面前已经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惨白的女子！
　　“铮——！”
　　那女子向她猛地一抓，紫电剑恐惧地跃起，撞开了撕裂空气的妖爪。
　　青疾退，借后退的力道一耸肩，装做满不在乎的模样，隐藏好恐惧的颤抖。她心下暗暗诧道：这条蛇，带着太多血腥，为何她逼得如此近了，我却不能知晓？眼中一道精光闪过，抬右手到嘴边狠狠一咬。粘稠的血液顺着狭长的伤口划落，滴在草地上却发出了在溶洞里才有的回声。
　　这是个幻境！青满意地想。
　　她扣指低喝一声真言。从第一滴血落下的地方开始，竹林诡异地变换着形状，不情愿般地缓缓褪去。一个深深的洞天中和那个女子对峙着，两人被一座宏伟的尸山簇拥在核心。每一竿碧绿血竹都还原成了一具死透了的人类尸首，俱是身着黑缎滚红边衣服的衙门捕快。竟然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是合拢的。或被开肠破肚，或是喉头撕裂，他们都死死地瞪着青蛇。她环顾四遭，死也不敢露一点怯，否则在交上手之前就已是死路一条。
　　青转眼看那白衣蛇妖，一块凝固的巨大黑血从雪白的左肩冲溅上来，如同一幅泼墨山水，覆盖了她半边的容颜，只剩两眼空洞地瞪着入侵者。饶是如此，那雪白的右半脸竟然……叫人不禁凝视着失了一刹那神。
　　青忖度着这蛇妖的身手究竟快到什么程度，让所有人来不及合眼。饶是她这样憎恶人类的妖，也不会同时与这么多有刀剑的人类硬拼。
　　白衣女妖站得并不稳，似乎所有重量都放在右腿上面，甚至晃了晃，仿佛马上就会倒下。残血沿着她双手的长指甲缝不断滴落。她的目光毫无焦点，青强迫自己不动脚跟，迎击这种杀戮前的目光。
　　只听得她立在尸山间气若游丝道：“你……也是来……取他性命的么？”
　　莫大无形的悲哀压落。匕首一般的指甲指向她，轻晃着，青心知那是在自己喉咙的位置来回比画。她眼神片刻不敢离，只感觉到一阵冰冷的发麻轻轻滑下脊柱，心中还在估摸这蛇妖数招能杀她。
　　手中紫电剧烈震动。
　　怎么办？
　　紫电剧烈震动。
　　青忽然感到一根筝弦在耳边嗡嗡拨响，心中一动。
　　她沉下一口气：“你可识得一条黑蛇？”
　　对方雪白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蛇女望前一步。
　　刻不容缓。既已至此，左右也是无法全身而退，是与不是，性命都只悬在一剑上。自然要先孤注一掷，试个够本。这番思虑只如同盛夏的雷电掣过蛇妖心中，她本能知道该这么做。
　　青蛇不动声色，指节一寸寸推出剑把，续道：“你可识得水墨之名？”
　　蛇女狂啸一声，向前佯一个踉跄，化为血风扑来。可在利爪面前，青蛇却闭上了眼睛！
　　狂风中，洞顶一滴水珠划过虚空，滴落在石笋尖，“撇”地一声，细珠四碎。
　　青蛇眼前一片黑暗，此时顿然胸中空明一片，她立刻睁开眼睛。
　　她指节一弹，拔起紫电横在胸前，觑准妖风的来势狠狠一撞。妖风微微荡开几厘——却突然长出一爪猛地向青蛇喉头抓来！
　　青蛇“嘶”一声向后猛退，水蛇腰瞬间塌下去，利爪擦割着咽喉而过，划过较柔软的蛇腹，涌出两线鲜血。
　　青蛇就地一倒，未及翻身跃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已当头劈到。同一瞬间青右手抬剑，左手拔出了毒牙短匕首——“铿”的一声！剑身和匕首砍切进了蛇妖坚硬的双爪，却只堪堪顶住了泰山压顶之势，妖爪“吱嘎嘎”狂暴地扳动，刀剑的锋刃几乎要承受不住地剧烈抖动，离青自己的面部越来越近。
　　青背贴着地难以使力，看着自己毒牙的匕首受压，向眼睛一步步挪动过来，不由得凶猛地挣扎起来。
　　扭动中，她下身忽然化成巨大的蛇尾，解脱了束缚的蛇尾轰然一扫，四围那些百年凝结而成的巨大石笋齐齐被打断，直向妖风射来。那蛇女却无动于衷般，依然凌空，双爪只狠压在刀剑上。只听蛇女忽然双目圆睁，大张开口，“喝”地一声。一瞬间，空气巨震，被打起的石笋被震成齑粉，晶光簌簌而落。
　　青正正面对着蛇女，被这一声震得眼前发晕，手上却渐渐乏力。心中绝望地想，难道她是金刚不坏之身？
　　耳畔“辟拉”忽然一声，令她一个激灵。侧眼一看，胸前那圈重要的毒牙项链经不住震，顾自跌了出来。
　　白牙闪耀，寒光尖利，却如此熟悉。
　　“累了就会从刀尖上掉下去，就会死。”这句话风驰电掣，奔腾过她麻木的口齿，仿佛什么人正和她一同说出一般。
　　她忽然感觉到背后大地坚实。
　　她放弃盯着挣扎的刀剑，抬头迎着那双直扑下来的蛇眼，手上加力，尽力放声道：“黑蛇水墨与我，乃是十世兄妹，他命我找一条白蛇，是你吗！”
　　撕咬着的阴风忽地顿住，向后退走，渐渐在当地旋转，凝聚，化成一个惨白的染血的女子。
　　青惊魂未定地坐起，手仍护着咽喉要害。只见蛇女双眼看着自己：“水墨……乃我夫君……”
　　话音刚落，蛇女似被这一语抽走了最后一掬力气，缓缓横倒了在两具尸首上。随即恢复蛇形。是一腕巨大的白蛇，浑身鳞片光洁挺翘，万千鳞甲尖端，蘸着万千抹月光和血光。自始至终，蛇眼只瞪在青身上。
　　青知道她失去了知觉，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喉头如饮陈年烈酒般，火辣辣痛。她伸出左手，依然微微颤抖，抹去了一把残血。把剑插回腰间，踏过尸堆上前，走近蛇身。
　　这白蛇在自己的血衣上密密盘了十数匝，竟不知有几人身长，青心下暗自抽冷气——等等？

　　他竟然有了夫人！青看着安睡的白蛇，忽然回过味来。
　　黄色的蛇眼霎那放大，如一块巨石“轰”一声从胸口打入，直压到丹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无知无觉地倒退了一步。呆了半晌，“铮”地一声把剑猛拔了出来，右手将剑尖向上一提，旋即雷电般直落白蛇面门。在极短的距离空间，那长剑竟然撕出了风声！
　　剑尖刹在毫无知觉的蛇眼上。青蛇死命咬住了格格作响的牙，天地间唯有她吸气的声音。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左手猛地伸出止住了剑的去势。握着剑柄的两手，用力到骨节发白。
　　静静地，剑身上倒映出了巨大的白蛇鳞片，泛着琉璃光。
　　她无意识地瞪着剑身映出的白鳞，心中似乎浮现了一句话，又不甚清楚。她甚至不知自己还能否思考。忽然，她恍然大悟般地对自己说：“对了，我要问她水墨的所在！她还不能杀！对，现在不能杀。”
　　紫电清啸一声，终于滑回鞘中。
　　青摇摇头，深吐一口浊气，上前，双手蹭着人类尸身，将白蛇连血衣一并沉重地抱起。她低头看看白蛇，手脚抖得更厉害了几分，倒已不是为了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而脸上只露不出表情来。此时白蛇生死都在自己一念间。
　　我终是找到了她……我不能一直找不到么？
　　她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死尸的双目，咬咬牙，低头轻声道：“好，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离开溶洞的时候，青心里挣扎着承认：她任死，也无法叫出“嫂嫂”这种鬼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