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青砚

3、第 3 章

　　送走文就已经是下午了，江一树看着难得放晴的天空，伸了个懒腰，不怎么舍得回家。
　　“去哪里转转吧？”他转过头去，见阿觉的样子似乎是被惊醒了一样，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又不出声地走着路，叫原本很有兴致的他一下子没了趣味。
　　“怎么了？”江一树走过去，摸了摸阿觉的头。软软的头发摸起来手感很好，有时候觉得阿觉真不像是他的亲友，倒像是他养的一只宠物，可是这只宠物会哭会闹会乱跑，还会有一天突然跑回来宣布，他恋爱了。
　　江一树想起文在机场上对阿觉小声说的话，原本大概是想避开他的，但就是那么不巧，他偏偏挑了那个时间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文的表情精彩极了，江一树只回想一下都还想笑。不就是和十年前发生的一样么？阿觉和佳美重逢了，接着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总是这样。上天不会让他这样的人自作多情太久，那份想象中的暧昧总是在开始的时候就被打破了。
　　“你生气了？”没有惯常一样躲开他的手，阿觉小心翼翼地问着，低着的额头看起来有些胆怯，不怎么是阿觉的风格。
　　江一树其实是有些开心的，这份想念总是没有指望，但阿觉的在意却总让他时不时地感动一下。所以他努力温和地笑笑，“没有啊，你和佳美本来就是该在一起的。”
　　“……是么？”
　　阿觉的头依然没有抬起来，但江一树觉得自己能看到底下那张瞬间放松下来的脸。于是他只能加倍用力地笑，笑得自己都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应该是很诡异，“难道你一直在在意那时候的事？都过去了。”
　　“……嗯，我知道了。”沉默了一会，阿觉忽然抬头，睁大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然而接着他就笑了起来，也不顾这是在大街上，便一把抱住了江一树，“走吧，我们去游乐园。”
　　“那么幼稚的地方？”
　　“走啦我想坐旋转木马！！”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放手，我的西服……”

　　半天的游乐园之旅下来，江一树精疲力尽瘫倒在路边的长椅上，哀叹自己真是老了。阿觉还在前面不远处蹦跶着要再坐一次云霄飞车，见江一树脸都绿了，连忙缩缩脖子，自己跑去排队去了。
　　羡慕地看着阿觉渐渐隐入人群的身影，江一树挣扎着站起来，给自己买了瓶水，想了想，又要了一个棉花糖。孩子气的人，总是喜欢些孩子气的东西。他无奈地笑笑，喝了口水坐下等待。
　　阿觉已经坐上去了，云霄飞车带着他缓缓攀升上轨道，江一树眯着眼，看着他的阿觉一点点地离远，和耀眼的阳光混为一体。

　　阿觉还是阿觉。

　　不出江一树所料的，阿觉看见棉花糖就欢叫着扑了上来，二话不说就给抢了过来。
　　宠溺地拍了拍阿觉的肩膀，见到阿觉抬起的脸上到处沾的是白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江一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就措手不及被塞了满口的棉花糖。
　　口腔里渐渐蔓延开单调的甜味，阿觉的嬉笑声传到耳朵里，江一树忽然觉得一直紧绷的身体柔软了下来——虽然是只能给出这样乏味的快乐的人，但阿觉还是需要他的。
　　即便已经不是独一无二的阿树，或许他还能成为重要的阿树。
　　就这样下去吧，当一辈子的大亲友。

　　“终于下班了！”听到同事伸着懒腰的低声抱怨，江一树麻木地笑笑，开始低头收拾自己的公文包。
　　回他公寓的那条线的公车一小时才有一班，所以车上总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江一树努力别过头去，避开几乎要跟自己脸贴脸的中年男人呼出的热气，一不留神却在人与人间缝隙里瞥到一丝窗外的景色。路边熙熙攘攘的小摊贩里面突然闪过的那道熟悉色彩，令他不由地按下了下车的按钮。
　　米花糖，很久没有见到的东西了，记得阿觉那个家伙小时候，还会为了一小块这个东西而满地打滚，想到这里，已经假笑了一天而僵硬如木雕的脸上也忍不住现出了些真正的笑意。
　　“米花糖多少钱一斤？”
　　会高兴吧，站在车站等待着遥遥无期的公交车，一树看看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子，心想。

　　回到自己家所在的小楼，一树迫不及待地敲响了邻居的门，但却是许久地无人应答。猜想着那个家伙大概还在美梦里，他掏出了之前阿觉镇重其事交给他的备用钥匙。才打开门，已经从不远处的房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讨厌啦！明明都答应我了的！”
　　“哈哈哈，佳美生气时候都很好看呀。”
　　江一树迅速顿住脚步，弯下腰轻轻把手里的袋子放到玄关边上，无声地退了出去。
　　据说，妨碍别人谈恋爱的，是要被八匹马踢的。

　　阿觉显然是一天比一天快乐了起来。
　　最起码，他不再整天抱着团被子在乱糟糟的床上滚来滚去了，也不再用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令一树头大如斗。这些事情，显然有人比一树更适合也更乐意去做。
　　有时候，一树早上过去打算叫醒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早早地站在了厨房，床上的被子鼓鼓囊囊的，不小心露出的一丝烫过的亚麻色长发，让江一树不动声色的表情下，呼吸一滞。

　　然而，这些都是能够忍受的。江一树默默对自己说。同样的情景，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逃避过了，这一次是下定决心回到从前，就不能再一次逃开。

　　虽然是这样想着，第二天他回到家的时候，却就被焕然一新的阿觉吓了一跳。
　　阿觉原本有一头很好看的棕黑色的头发，不长不短的长度，末梢正好够到脖子后面浅浅的凹窝。一树常常会回想起高中时候阿觉第一次吻他的样子，虽然那也是唯一的一次。顺着沙发的弧度，阿觉的脖子仰起来，尖削的下巴高高地正对着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一道流畅的金色弧线，五官都隐藏到了阴影之中。一树有些惶恐地弯下腰去，钟爱的脸渐渐在眼前放大，模糊。一只手举起来，用力插进他的头发里面，继而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喷洒在脸上，嘴唇被挤压，□□，细细濡湿。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深色的发丝凌乱散落在麂皮沙发的靠背上的景象，深深地烙在了视网膜上。

　　但此时的阿觉，却已然换了一头白金的发色。
　　已经接近下山的赤红阳光透过玻璃，落了他一身。他对着一树的方向浅笑，仿佛就要溶进那一片过于耀眼的光里一样。同样浅淡到透明的佳美正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

　　远远地望着自己不习惯的颜色，一树调开了视线。
　　不然能怎么办呢？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加快脚步，假装自己听不到阿觉的呼唤声。直到闪身躲进门里，他才放松了肩膀。手紧紧捏住门把，背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
　　他错了。

　　逃避过一次的东西，即便再经历一次，仍然只会想要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