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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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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自打南岭郡王逐了他的契弟落瑛公子出门后,眉城内再没发生怎样轰动的大事。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从郡王负心转向别处。
大事有[祥王独幸巫人]、[皇上龙体稍安]、[槿后斩了刑部尚书],小事有[隔壁狗胜的续弦]、[北市朝元赌坊倒了]或者是[渡口的花船上又召来位绝色清倌儿],不大不小的也有一件,百姓们不大关心,只当是便宜消息一般谈谈便罢。
几年前因毒咒皇上被按罪凌迟处死的前首巫师——鱼弘的案子终于查明,毒咒皇帝的另有人在,鱼弘是被冤枉的。
那鱼大人声望较高,陈冤昭雪引起民愤。槿后一怒之下斩了刑部尚书及当时调查毒咒案的数名御史,并恢复了鱼弘的首巫师地位和名望,将其丢弃荒野的遗骨送回大神宫。
对于百姓们而言,被冤枉的前首巫师这等事无聊之至,还不如皇后杀尚书有意思。
这件事传出来不久,又一条相关消息流了出来。
有人找到了前首巫师鱼弘的儿子。鱼弘于国有功,死者已矣生者得福,槿后下旨将那孩子认作义子,赐封‘遐川公子’,许给祥王。
一个落魄少年竟成为摄政王的身边人,不知多少人伸长了脖子等着巴结,送新公子回镇天的车马所到之处,无不夹道迎送。
有人说,这孩子生得玲珑俊秀,槿后指望这孩子在祥王身边给她争口气,斗一斗那位霸占祥王、独享宠爱的云首巫师的儿子——倾河公子云素辰。倾河乃天河云汉之意,足见祥王赐封名号时的喜爱之情。这位新公子槿后竟赐名‘遐川’,乃大河之意,却不知大河与天河相比,哪个更加奔腾浩瀚。
有人又说,祥王一派与槿后一派针锋相对,这孩子长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槿后派他到祥王身边,这孩子定有些出神入化的本事。
也有人说,槿后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拉拢祥王,二来剑指倾河公子及其父亲云大师,意在拔除这对权倾朝野的奸臣父子。
随着流言四起,祥王新贵——遐川公子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起来。
送新公子回镇天的车队不日既至眉城,这个表示忠心的好机会岂可错过。郡王府忙活了整整三天,上下皆严阵以待,等候那位神秘的新公子莅临。
前有官兵清道,由槿后亲兵及大内高手组成的车队顺利进城,风尘仆仆之中,又显得格外尊贵。
秀王携家眷在府门前迎接,最大的马车停在正中,同乘的两位贴身侍女先跳下马车,一个搬来矮凳垫在门前,一个拉开垂帘。
外红中白内玄,三色大礼服包裹在瘦小的身体上,有些厚重却不妨美感。骨肉匀称的纤细双手捧着册封玉圭,仔细看的话可以在那双手上发现令人疼惜的粗糙和伤疤。皮肤苍白冷腻,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端正精致,发上套了翡翠金箍,衬得他暗中带墨绿的发更华丽。
与遐川公子正面相对,景秀大吃一惊,[小不点]三字险些脱口而出。
那脸孔、身量、发色,小不点长大了……
然而又有些不同,甚至是致命性的不同。
小不点有双茶色的清澈大眼睛,而遐川公子却是混浊的金色,说不上是漂亮还是脏。
眼神也不一样。
小不点耿直单纯,遐川公子却是同大部分巫人一样的凉薄,阴沉,杀伐重重,仅从面相上看就是位心机深重之人。
景秀发楞的空档,遐川公子独自走上前来,向他振袖施礼。
[南岭郡王。]
清冷冷的三个字,既无敬语,更无热情。
[遐川公子一路辛苦,请入小王府内歇息。]小不点会说话?不不,也许他不是小不点。
遐川公子也不应话,径直走进郡王府。
这位新公子懂礼知数却待人冷漠,天生一副冷板面孔和一双杀伐凤目,仿佛浑身长刺一般不好惹,景秀性子宽厚尚待之不得,众人看在眼里,各自肚肠。
府内老王妃携侧妃、内眷们在大堂里等候,一见着新公子吓了一跳。
那侧妃和两个通房丫头曾见过小不点,此刻仿佛见了鬼一般。
遐川公子喧宾夺主,独自走入大堂,稀松地向老王妃施了一礼,而后四下走动打量,似在找什么人一般。
秀王随后进来,忙问:[遐川公子在找什么?还是看上了什么?]
遐川公子又不答,旁若无人地翻弄、查看着。
老王妃见状亲自上前圆场,挽住他的手慈祥地说,[到底是个小孩儿好动爱玩的心性!呵呵,公子今年多大了?]
遐川公子四处张望着,爱答不理地回了句,[十三。]
十三岁已是可成婚之年,老王妃微笑着点点头,又道:[老身当年嫁入王府也是十三,如今算算,多少年了呀?唉,看着新人,精神也跟着新了。]
[新人有新气你才喜欢,过了几年变成旧人便不要了?]遐川公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老王妃不明就里,又有些数目在心里。
[老王妃您可还记得这个?]
遐川公子从袖中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物件,交给老王妃。
老王妃打开一看,茅塞顿开,又愧又悔。
当年为奉彤救回来的小不点,如今的遐川公子,此番到来应是故地重游。
发身长大,有心机有手段,变得清丽也变得可怕的十三岁少年,是已故首巫师鱼弘的独子,槿后的义子,并且是一位从生下那刻起就与大神立约的侍神巫人。
首巫师再高贵也是巫人,巫人的儿子,也只能是巫人。
不过首巫师的儿子生下来便拥有上巫职位,可与王子公主同在皇家书院学习。如今独占着祥王全部宠爱的倾河公子,最初便是作为王子伴读送进宫闱。
为遐川公子而设的接风宴上,景秀一再试探,终于确认遐川公子的确是位巫人。
他握杯的手势,举箸的动作,一个轻轻的哈欠,一个小小的托腮,融合着大神宫与皇族共有的缓雅之美。
巫人的酒量历来很好,这孩子也不例外,他只喝葡萄酒。
几小杯深红色醇香的液体下肚,两颊透出淡淡的粉色,眼神中的杀意被慵懒覆盖,略带朦胧的眼睛有一种特殊的,勾魂摄魄的惊人之色。
如此说来,当年的小不点,只是他落难时的伪装。
小孩子伪装天真,仅是这种说法就已使人不寒而栗。
景秀不知遐川公子的心硬化到什么程度,然而当年的事情论来,小不点该对奉彤被逐负一点责任,现在的他是景秀唯一寄望。
正寻思着怎么开启这个话头,遐川公子又饮尽一杯,自动送上门来。
[当年我是罪人,现在是公子。当年落瑛公子是公子,现在是罪人。]又斟满一杯,举杯诡笑,[敢问南岭郡王,是公子,还是罪人?]
老王妃赶紧递给秀王一个眼神,秀王欢喜地招来管家耳语几句。
这边老王妃还要笑着打圆场,[瞧遐川公子说的,什么罪人、公子,把老身闹糊涂了。原来你找的人是奉彤呀,瞧老身这记性,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竟忘了把他叫来。]
[哦。]遐川公子放下酒杯,锐利的眸光直刺老王妃,[他这一番归来,还是公子吗?我听说,连皇上御赐的金契书板都砸成金箔,给侧妃姐姐们做金蝶扑着玩,是不是?]
场面骤冷,秀王侧妃与几个侍妾花容失色地跪在地上。
[起来!成什么样子!毛毛躁躁让遐川公子笑话!]
老王妃金杖一杵地,总算稳住阵脚,又换上一副慈祥嘴脸对遐川公子,[您莫要轻信流言,那金契书是皇上亲赐,又刻有我儿生辰八字,难道老身真的老糊涂了,砸自己骨血的生辰八字断他福缘?]
[你们几个退下去吧。]秀王打发了几个姬妾出去。
皇家中人最会演戏,只是这戏演得寸寸是血泪,不可为外人见。
[唉,当年的事是老身一时糊涂,]老王妃说着,眼角挤出半颗富贵泪,用帕子抹了继续道,[奉彤是老身看着长大的,心性纯良坦诚,是个好孩子。
我郡王府待他如亲子,事事依顺,处处宠溺,要说我府上苛待他,那是无稽之谈!再说他这身份罢,大将军之子、皇上做媒,这桩金缘谁敢拆!撮合都来不及。他来到我郡王府做我儿契弟,老身也确实是把他当正牌的小王妃一样看待,今日尚且如此。
要说这孩子哪里不好,就是心眼太小。莫说皇家,便是民间之中,小户之家置几房妾契都属寻常。我南岭郡王府三代单传,老身就是爱他,也不能眼睁睁看我儿绝后啊。老身为我儿挑选的几位偏房公子也见着了,都是些老实贤惠的小女子,论出身论才貌哪个也不是奉彤的对手,老身够为他着想吧?
话说回来老身也承认,当年不跟他说一声就给我儿纳妾是不对,他们回来之后老身几次找奉彤谈,怎么说他也不能理解,还威胁老身说什么要走的,你说这孩子,怎么净在一些小事上犯糊涂?
老身根本没有反对他们两个长厢厮守,只要他同意我儿与侧妃圆房,不过是每个月支出几天不去他那儿过夜罢了,剩下的日子他们不还是和往常一样随便腻味儿?那几个侧妃哪能跟他比,随便他怎么作弄,老身只要孙儿。
待到生下孩儿,那几个小女子他爱逐也好,爱嫁也罢,统统送出去倒也干净,便是找借口一个一个杀了,老身只要抱着孩子,就拿他没办法不是?
奉彤他呀,就是个傻孩子。唉!
那年事出突然,什么烂帐都赶在一个节骨眼上算,老身一时糊涂,便把他赶出家门,本想着他有皇上赐封的公子爵位,又有我儿照应,在外头透透鲜气也好,过个一年半载,几个小贱人也该珠胎暗结,他风风光光回来,给老身赔个不是,不就封了老身的口了?
作娘的怎会跟自己孩儿生一辈子气呢?他再怎么犯糊涂,只要肯回来,就是雷打不动的我儿正室。若他能忍一时委屈,成全老身这点苦心,老身也会记得他的好处和委屈,处处为他着想,便是以后我儿变心移情,还有老身镇在这儿,谁敢动他半根寒毛?
这孩子呀,说傻也是真傻。
出去后不知怎么想不开,没跟人打招呼就走了。不瞒你说,不久前才叫我儿给找着,灰头土脸的沿街叫卖,作践得面黄肌瘦好不可怜。好容易带他回来,又死活不肯回府,说白了不就是不肯原谅老身么?
这几年他离家出走,我儿为他牵肠挂肚、操心担忧,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更别说听从老身的劝告同侧室圆房了。要说不原谅,老身也不想原谅他!唉,可当长辈的怎能跟晚辈稚气,老身也想好了,只要他回来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他。
今日有遐川公子作个见证,给奉彤个面子,也给老身一个薄面,我郡王府的家事就这样了了,也不怕公子笑话,待他过来,老身这杯水酒敬他总够了吧?]
洋洋洒洒一番家常,条理清晰、循循善诱,老王妃堪比天子一号状元郎。
看样子她也是憋了许久的怨气,今朝一并发泄出来。
遐川公子用手揉揉颈后,[嗯,你敬他酒,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问题问得极刁钻冷淡,老王妃被堵得说不出话,心里暗恃:难道他不为奉彤打抱不平?
正在这时,老管家带着奉彤来了。
两年未见,奉彤身材抽长了些,更加瘦削,身材有了少年向青年过渡的肌肉起伏感,瓜子型的尖脸上大大的猫儿眼依旧灵动清澈。
他面容愉快,神态自然,怎么看也不像是老王妃形容的那般[善妒怨妇]形象。
奉彤不向老王妃施礼,把目光直接转向坐在她身边的遐川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冲上去抱住遐川公子,[小不点?!真的是你吗小不点!]
[哦。]
[原来小不点你会说话呀!当年可把我们骗惨了,快说,那天你从神庙跑出去,去了哪里?你长大了,小不点!]
[放开我,有点累。]
[啊,抱歉。]奉彤放开他,[小不点你是前首巫师鱼大人的儿子呀,嘿嘿,咱们两年不见,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玩一会儿?那年在集市上买的小玩具都还在呢。]
[站住!]完全被无视的老王妃愤怒地拍案而起,[你要带我郡王府的贵客往哪里去!你眼里还有没有王府、有没有老身、有没有你的丈夫!]
一时冷场,景秀见事情反而走向歪路,愈加焚心。
[母妃呀。]
奉彤的笑容似是画在嘴上,只有嘴唇是上扬的,[景秀是我丈夫,可我也是他丈夫呀。我是个男人,是契弟,不是王妃。]
遐川公子对这番言语大感兴趣,站起来跟奉彤走到一起。
[没来郡王府前,我是将军的儿子,父亲培养我上阵杀敌的气概,长大后也该有契弟或是妻妾的。我不是生来给人做委委屈屈的什么,和景秀在一起,但求心中清净。景秀劳累的时候,我的胸膛可以给他依靠,而不像您想像的那样,非要仰他鼻息才能存活。
所谓契兄弟,与夫妻究竟不同。老王爷不爱男风,您不会了解我们的相处方式。
我们交情更交心,他理解我,我也理解他。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也知道我想要什么。皇上一道圣旨降下,我做了他的契弟,此生除他以外不能再有妻妾,难道这不是我的牺牲吗?我没有儿子,他也没有儿子,我们是一样的。
您违背他的意愿为他纳妾填房,您觉得我真的会像您想像中那样反感吗?]
那画在嘴角的微笑,逐渐扩大。
[那些只是您在与您想像中那位变成女人的奉彤在战斗,那不是我。我和景秀都明白相爱的意义和后果,若在一起无波无折相安无事,就共享一份清净。若在一起纷扰凌乱多磨多难,就分享各自清净。
我离开王府不是因为我想要他全部的爱,而是我要给他全部的爱!
我对他的爱不只是在一起的互相扶持,还有思念和回忆。如果您认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那么我就离开他,只要他心里还记得我就足够了。
我从未想过一生一世霸占他,那样多累啊。我不是离开景秀就不能活的[女人],我是将军的儿子,换句话说,有时景秀也是我的妻子啊!]
说完这堆话,奉彤的神情完全放松了,灿烂的笑容有如雨霁云开,撕破阴霾。
景秀认认真真倾听罢,温雅且赞同地望着这位比他矮瘦却活得顶天立地的少年,[妻子]这个说法使他有些赧,然而并不妨碍温情传递。
遐川公子看着这对尚未从危机中抽身的恋人,混浊的金色眸子里似裂开一丝茶色的缝隙。
转瞬之间,又消失于一片冰冷的杀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