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依稀香满枝》青眼客

3、除夕

　　俗话说，年廿八，洗邋遢。

　　大桃乡至今一直流传着这个习俗，家家户户在今日都会将屋里屋外拾掇得焕然一新，然后准备等待着春节的到来。

　　陶小丁最近夜里睡得不太好，总是梦到那天跟李睦牵手的事来，一会儿梦到在那山崖边李睦紧紧拉着摔下去的自己，死活不放手；一会儿又变成自己拉着他在大凉河里捕鱼虾……唯一不变的，只有记忆中那只大手掌传过来的温热。

　　一大早被冯元叫醒，他显得十分不情愿，在床上拖拖拉拉地穿衣服鞋袜，撅着嘴小小声地嘟囔着什么，出到厅里，看到吃白饭的某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身子挺得笔直，瞧着是悠然得很，他飞快地甩过去一个眼刀。

　　正端着一杯罗浮春打算喝的李睦：“……？”

　　陶小丁也不理他，转身出去洗漱了。

　　李睦这几天也不好过，总是忍不住去看陶小丁：这人要是午饭多吃了半碗，会摊在炕头上像只猫一样打旽，而下午睡醒后，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时也可可爱爱的，还有跟陶冬冬嬉戏的时候，又像个孩子一样……

　　说起来，他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一个哥儿，小时候他在家中只跟家里的堂兄弟玩在一起，后来又去了军中，那里全是跟自己一样不修边幅的男人。

　　吃过早饭，大家便开始着手收拾。

　　冯元带着陶小丁在堂屋里又擦桌子，又扫地的，把平时随手放的物件都摆放整齐。陶冬冬的小玩意东一个西一只地丢了满屋，陶小丁一一给他收纳到箱子里面放着。

　　杜彦一个人在厨房里把所有碗筷都取出来洗了一趟，然后用箩筐装好，放在檐下沥干清水，接着他又刷干净了浴桶，把每个人的澡巾面巾给晾到院子里来，然后去收拾灶台上的油迹污垢。

　　李睦跟陶大乙两个大男人在院子里忙活着，不光重新固定了一下院门，还搬了石头来，围着几株果树砌了一圈，让院子看起来雅观了不少。

　　弄完这些，李睦又去院墙边打水泼湿院里，陶大乙则拿着用竹枝扎成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清洁着石板上的污脏，等他扫完，李睦又用水瓢冲洗干净。

　　脏水沿着院墙的洞口流到外面去，一些间院中都是洗洗刷刷的声音。

　　冯元收拾完堂屋，把各人提前捡出来的一些脏衣裳全都抱了出来，拿到院中的水井边开始浸泡和清洗，陶小丁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父亲旁边吭哧吭哧地帮忙洗些小件。

　　李睦干脆留在井边给二人提水，而陶大乙则拿了铁铲去了院后，柴火需要重新垒好，马粪也要及时铲掉。

　　李睦一口气提了几桶水倒进盆里，他力气大，这活做着轻松不已，要是换成陶小丁，只能小半桶、小半桶的提上来。

　　“李睦啊，你这外衣也穿了许多天了吧，脱下来让冯叔给你洗一下。”冯元抬头说道。

　　李睦下意识地看了陶小丁一眼，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触了一瞬，又双双移开。

　　“好的，麻烦冯叔了。”

　　李睦放下了木桶，当场便解下外衣，身上只留着一件深灰色中衣，他卷了卷刚换下的脏衣，隔着几个木盆递过去。

　　陶小丁赶紧伸手接过来泡进了水里，自己却低下头去，只露出两个红红的耳朵。

　　“回去再找一件穿上吧，要是没有，先拿大乙的将就穿着，别病了。”

　　“冯叔放心，我这干着活儿并不冷。”

　　冯元点点头，又说：“我给你跟大乙纳了新鞋又做了套新衣，刚才收拾的时候放在你屋里头了，这过年呐，按咱大桃乡的习俗，大年初一从头到脚都得穿新的！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这新的就不来，你到时候记得换上。”

　　李睦点点头，“谢谢冯叔。”

　　“爹，我的呢？”陶小丁不满地问。

　　“你的在你彦哥那里，当初裁了布让你自己做，你就懒得跟猪一样，下了几针就跑，要不是你彦哥疼你，我才不给你做哩！现在还好意思讨我要，明年开始你自己动手做。”冯元一边数落道，一边手下的动作也没停，将脏衣服摊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搓干净。

　　“那针扎得我好疼嘛……”陶小丁委屈道，他偷偷看了一眼，发现李睦正在笑看着自己，顿时红了脸。

　　“你说你吧，今年过年都十七了，换别人都是当爹的年纪了，还这么懒，每天睡醒就知道吃，也不去给你彦哥打下手，我看你将来怎么当家做主，谁家敢要你哇？”

　　陶小丁不吭声，低着头任由父亲数落着。

　　其实冯元平日里最疼这个小儿子，毕竟陶小丁是家里唯一的哥儿，迟早要嫁出去的，每每思及此，他都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他。

　　况且家里自从陶大乙去了军中，杜彦又有了身孕，他一个人照顾着家里，忙不过来便暂时将所有田地给了村里交好的邻里耕种着，因此家里倒是没什么活计。

　　这两年，他们也靠着邻里分过来的谷物和朝廷每个月发下来的银钱过着，因为他们家唯一的壮丁去参了军，这银钱倒是比一般人家要多上一倍。

　　李睦倒是在旁听得笑吟吟的。

　　陶小丁发现之后，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回过头问：

　　“爹，既然大哥都回来了，咱什么时候去把地都要回来啊？”

　　冯元早就跟邻里说过待陶大乙回来后，便要把地收回来自己种的，对方也答应了，他并不担心，只是说：“我前几天已经跟你有德叔说过了，待年后雪化了天气暖和，咱就先育好苗子。”

　　冯元又看了眼旁边的李睦，问他：“地什么时候能买下来？”

　　李睦答道：“具体还得先问过里正大叔。”

　　冯元点点头：“要是今年赶不上春耕，那就只能等明年了……不过这事呀，急不得，咱还是希望你先把房子先盖好了，有这一瓦遮头，心里也踏实得多。”

　　“冯叔说得是。”

　　“将来盖房需要啥，尽管跟大乙商量去，他晓得。”

　　李睦点点头，应下了，又道了谢。

　　一天这这样忙忙叨叨地过去了。

　　很快，就到了除夕。

　　陶大乙一早套了马，和李睦去镇上买了活鸡活鸭各两只，在肉摊前割了十斤猪肉，又买了一条足有六斤多的新鲜河鱼，回来时顺便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写了三幅对联。

　　回到家中，陶大乙马上提了刀在水井边杀鸡鸭，料理河鱼，陶小丁帮着打下手，一会儿给鸡鸭拔毛，一会儿给陶大乙舀水。

　　杜彦和冯元两个人在厨房里一个忙着坐在灶前生火，而两个灶头上烧着汤和热水，一个忙着准备各种小菜。

　　那晒干的木耳须得热水浸开，然后摘掉根部不能吃的部分，又要搓洗上面的泥尘；腌萝卜切成条，准备用来炖老鸭，自家晾晒的菜干倒是当初就洗干净的，只泡在盆里备用即可……这林林总总看似活儿小，倒是令人忙得团团转。

　　因着年初一不能杀生，所以今天不光要做当天的吃食，还要做好明天的份儿。

　　陶冬冬一早被邻居的鞭炮吵醒了，吃过了早饭，正跟在李睦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不停地跟进跟出捣腾着。

　　他现在一点也不怕李睦，还因为李睦偶尔会抱他去看马匹而努力讨好着对方。

　　李睦用大海碗熬了半碗浆糊，又搬了竹梯架在院门口的墙上，正准备在檐下挂灯笼，他以前跟家里的堂兄一起挂过，所以做得倒还熟练。

　　陶冬冬仰着头看他动作，胖乎乎的小手里还抓着两根蜡烛，等李睦挂好了一边，下来地上抓起另一个灯笼时，便把蜡烛递过去，奶声奶气说：“给～你。”

　　李睦捏捏他的胖脸，夸他乖，他便拍着手掌转着圈圈嚷嚷着“挂灯灯”。

　　挂完灯笼，接着贴对联，院门贴一副，堂屋和厨房门口还得贴一副，薄薄刷上一层浆糊，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贴好。另外裁了些红纸要贴在每个房门的门头上，窗户上头也要贴，里里外外都不落下，就连院里的果树也都每株贴了一张，红红火火的，看着就喜庆。

　　陶大乙料理完吃食，又招呼了李睦一起，去里屋把四方桌移到院里，准备拜神。

　　厨房中，冯元赶紧把煮好的全鸡摆盘，用红纸包了早上买回来的新鲜的生葱生菜，塞进鸡嘴里，端了出去，临走前吩咐身后的杜彦把汤里的猪肉捞出来装好。

　　把鸡放在桌子中央，冯元又去檐下请来香炉摆好，吩咐陶小丁在杂物间拿香烛纸钱出来点上，他又马不停蹄地走进厨房，把杜彦用筷子夹出来晾干汤水的一条猪肉拎出来，绕着拜神的鸡围了半圈。

　　陶小丁取来三个酒杯一字排开，倒满了酒，下方陶大乙蹲在桌子脚旁边点燃了元宝和纸钱，陶冬冬用圆滚滚的身子倚着他父亲，正好奇地看着。

　　陶小丁也蹲下去，借着火点燃线香，插了六支在桌上的香炉中，意指六六大顺，又另外取了三支，走出去院门前，插进大路边的淤泥里，对着正前方，鞠了三躬。这是在引各路神仙来自己家吃饭的意思。

　　上好了香，又烧了纸钱，陶大乙带头泼了一杯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道：“还望各位祖先爷继续保佑我们陶家，平安喜乐，愿来年五谷丰登，有个好收成。不孝子孙陶大乙带着小儿陶冬冬提前给您们拜年了……还有父亲和爷爷，您们要是在天有灵，便保佑我儿健康长大，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他能踏踏实实……”

　　陶大乙念叨完，也弯腰鞠了三躬，又抓着陶冬冬过来，手把手教他捏着酒杯泼了酒，又教他小手作揖学着自己的样子，鞠了躬。

　　最后便是陶小丁，他把最后一杯酒泼了，退后两步鞠了躬，完了又将酒斟满。

　　李睦是客人，自然不能拜别人的祖宗，便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笑，心情不错的样子。

　　而冯元和杜彦均已出嫁，也不能上前供奉，留在厨房里煮着面条，等一会拜完神，就能开饭了。

　　陶大乙把儿子交给弟弟，回屋去拿鞭炮，一边拆解着，一边往外走，他把鞭炮挂在果树上，又去香炉上取了一支香过去。

　　这时冯元和杜彦都从厨房里出来，陶大乙看着杜彦比划着让自己小心的样子，笑道：“放心，从小这玩意都是我点的。”

　　想了想，他又回头看了看李睦，问：“兄弟，要不，让你来试试？过一下手瘾？”

　　此时陶小丁拉着陶冬冬站在李睦身旁，也笑着仰头看他。

　　李睦却笑着摇摇头，说：“还是你来吧。”

　　陶大乙又对着陶小丁喊道：“给冬冬捂好耳朵，”便向前走近了些，左手拿着鞭炮，露出火引子，右手拿着线香，回头看一眼，儿子站在弟弟跟前，已经被捂住了耳朵。

　　只见他右手拿着线香轻轻上前一碰，几乎下一秒就飞快地松开了左手拿着的鞭炮，同时还背过身去，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顿时在院中炸响开来。

　　红红的炮仗纸随着爆炸被炸飞开来，夹杂着滚滚白烟，飘了陶大乙一身，他一边躲一边退开，还抬头对着儿子乐呵。

　　陶小丁一双手已经捂了陶冬冬的耳朵，鞭炮突然炸响在耳边，他也被吓了一跳，然后侧着身耸起肩头将半边耳朵埋进去，倒是站在一旁的李睦看到了，走过来伸手替他捂上了。

　　陶大乙一边掸着衣裳一边快步走向杜彦，替他捂了一会耳朵，两人站着一起看鞭炮烧完，而冯元则站在旁边，一边笑说着一边给他拂去背后粘着的碎屑。

　　待放完炮，又等祖先们用得差不多了，才收了鸡和酒，桌子仍然放在院中，明日年初一还要用。

　　一家人围着炕桌吃早饭，用鸡汤煮的面条，上面铺着香菇碎和葱花，入口非常鲜美。

　　“这过年就是开心。”陶大乙感叹道，伸手叉了一筷子面条，咕噜咕噜地吃着，家里就数他吃得最多，也最粗鲁。

　　“往年你们年纪小的时候，家里穷得丁当响，过年连猪肉都舍不得割多二两，现如今哪，连炮都点上了，要是你父亲还在，指不定做梦都要笑醒呢！”冯元笑着说。

　　李睦停下筷子，说：“冯叔，你且安心，大乙如今回了家，这后面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的。”

　　陶大乙从碗里抬起头，憨憨地笑了笑。

　　笑笑说说吃完了早饭，冯元又开始准备好今天的午饭和年夜饭来，杜彦自然是要帮忙的，陶小丁也收拾了一回碗筷拿去洗。

　　厨房里的活儿没陶大乙和李睦两个大男人的事，他俩吃完便在院中闲聊，看着陶冬冬玩耍。

　　陶冬冬自然是对那刚烧完的红红的炮仗堆很感兴趣，自己蹲在地上摸来摸去，又捡了漏引的单个炮仗攒在手里，跟个宝贝儿似的。小胖手又短又小，只能抓两个，左手抓起来，右手里的又掉了。

　　陶大乙起先还在跟李睦说开春后的事，看到儿子站在那里跟几个炮仗子绞着劲儿，便过去替他捡了几个，又去拿香炉上快燃尽的线香。

　　“冬冬，来，咱放炮喽！”

　　陶大乙拿着走远了些，用线香点了个炮仗子就扔，这是村里许多小孩都会玩的绝活。以前家里穷，买不起炮仗，他便跟其他的小孩一起到处在别人家门前院里收集这些玩意儿，回来给陶小丁放。

　　突然“砰”的一声炸响，把陶冬冬吓了一大跳，他瘪了瘪嘴几乎快哭了，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道跟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陶大乙见状，缺德地哈哈大笑，说：“以前小丁也是这样被我吓哭的。”

　　李睦闻言，低头笑了笑，问：“他胆子这么小吗？”

　　然而陶冬冬却不干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听到动静，陶小丁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埋怨道：“哥，你都多大个人了……”说完又蹲下去哄陶冬冬。

　　“多吓几次就好了嘛，像你小时候一样。”

　　陶小丁剜了他大哥一眼，又看到李睦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道：“幸灾乐祸这么开心嘛？”

　　李睦也不怵他，依然笑着，甚至笑得更开心了，说：“确实是挺开心的。”

　　陶小丁也剜了他一眼，转过来哄小孩儿：“冬冬乖，咱不哭了，都是你父亲坏，咱不与他耍，好不好？”

　　陶大乙又笑着拿出个炮仗来，当着弟弟的面扬了扬，顺手点了就扔。

　　猝不及防地又是“砰”的一声。

　　陶冬冬又吓了一下，倒是没有继续哭了，他抽抽搭搭地看着陶小丁，说：“炮炮……”

　　陶大乙见状，笑道：“你看，多放两个就不怕了嘛。”又对儿子招了招手，说：“冬冬过来，父亲教你放炮。”

　　陶小丁无奈，彻底不理他大哥了，把小孩儿带到稍微靠谱一点的李睦跟前，说：“你看着他吧，我碗还没洗完呢。”

　　“好。”李睦应道。

　　这时，陶冬冬用肥嘟嘟的手指头捏着一个炮仗子递给李睦看：“炮炮。”

　　李睦接了过来，看着陶小丁，笑着问：“你要点一个吗？”说着就把手伸到他面前摊开，那个炮仗子正躺在他掌心里。

　　陶小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才不要。”

　　陶大乙却在一边笑话道：“什么不要，你分明就是不会，上次过年偷偷摸摸点了一个，丢得慢还炸了手来着……”

　　被提起了糗事，陶小丁脸涨得通红，他马上冲上去捶了陶大乙一顿：“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嘛。”陶大乙大觉冤枉。

　　看着他们兄弟二人打闹着，李睦前所未有的愉悦，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引得陶冬冬不明所以地仰着小脑袋看着他。

　　“咳……冬冬，来，伯伯带你去看大马。”李睦蹲下去把小孩儿抱起来，又看了看陶小丁，问：“你要去吗？”

　　陶小丁摇摇头，又拍了他哥的胳膊一下，才撅着嘴回厨房洗碗去了。

　　中午吃的是汤圆，意指一家人团团圆圆。

　　饭后灶上就开始不停地烧热水，大家轮流洗头洗澡，而冯元还得包粽子，所以他排在最后面。

　　陶小丁第一个先洗，洗完换上了新衣裳出来院里坐着，就着冬日的阳光擦干头发，又晒了一阵，待头发彻底干了，才去洗自己换下的衣裳。

　　李睦也坐在院里闲着，他看着陶小丁换上了新衣，又披散着湿发，因为这两年没有种地，他被捂得比其他哥儿要白上一些，带着点婴儿肥，坐在凳子上看着乖巧极了。

　　但李睦知道，这人的性子可算不上是个乖的，正如冯元数落的一样，他有点儿懒，还有点儿娇气，因为被惯的。大概冯元自己都没发现，这家里最疼陶小丁的人就是他自己。

　　又恰好杜彦这个哥夫勤俭持家，也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着，甚至有时连衣服都不用他洗。

　　这样被宠爱着长大的陶小丁，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自己的视线，总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