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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故人相见即开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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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西归沉碧海。夜风雅然,徐徐送凉。
明河站在长廊前,目视暗沉沉空无一物的夜空,唇角微微含笑。依然是一身的白衣,衣上梨花簇簇绚然盛放,却不是先前那一件了。夜风鼓动着她的衣袂,猎猎做响,肩头的袍子有稍微地松落,现出小半性感的锁骨和如玉的肌肤。反手拔下束发的紫玉钗,墨色的刹那感发霎时散落,恣情张扬,如同拼命汲取养分蓬勃生长的水草,有种疯狂地决裂。素净的纤纤玉手缓缓顺着发丝滑下,温柔地安抚着它的狂乱。
她一直保持一个姿态站着,若非那只在秀发间来回移动的素手,活脱脱一尊秀丽的白玉美人雕像。一名暗红华衣的男子站在她身后,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在了那里。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只是一直静默无言。
“崔姑娘近来可好?”身后的华服男子首先沉不住气,先行打破了沉默。
崔明河回头嫣然一笑,半侧身子,衣襟在风中微微地动,风致绝世悠然,“托庄主之福,明河很好。”她的身子本来纤弱,套在一身比她身材稍微宽大的泡子里,更显得伶仃娉婷,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简雁声皱眉,低低咳嗽一声,不自然地开口,“折腾一整夜,崔姑娘还不休息,在想什么呢?”明河一理鬓发,微微便头,莞尔笑道:“明河在想,简庄主因何而上好云山!”
“姑娘可有想通?”
崔明河微咬下唇,淡笑从容:“答案其实也简单,南方武林至尊哪里及得上天下武林至尊?”简雁声亦笑,负手傲然道:“崔姑娘果然是明眼人!”
“‘毓秀山庄’一直有称王天下的野心,可历来中原武林与南方武林井水不犯河水,要贸然地去插手中原武林之事务,是很是不妥的。”她轻轻地笑,“此次风流店只乱,对天下是长大祸,于庄住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大乱一起,天下人人自危,正道武林想渡此难关,唯有齐聚整个正派武林之力量,大家齐心协力,同仇敌忾。这正是庄主插手中原武林一个极好的机会吧?”明河一面理发,一面侃侃而谈,分析天下现今形势,有条不紊,“庄主于此时加入好云山对抗风流店的行列,是想验收最后的战果吧?风流店与中原剑会一战,若胜,‘毓秀山庄’实为一大功臣,今后在武林的声望必定如日中天,为世称颂;若败了……”话音稍顿,转而继续,“呵,这战若是失败,损失最多的也只是中原剑会,相信庄主不会把自己大部分的力量投诸到这一场事故中来。就算这一次不幸没有成功,损失的也伤不了‘毓秀山庄’之根本。明河没有说错吧?”
简雁声不以为忤,只是揉揉太阳穴,长太息一声,“崔姑娘素来快人快语呀!”少后又补充,“这是老夫最看中姑娘的地方。”
“明河最看中庄主之处是庄主敢于听真话,敢于直面自己的野心。”崔明河道。
“崔姑娘谬赞了!”简雁声干笑,被人称赞做野心家毕竟不是件那么让人舒服的呢。“不过老夫此来中原剑会的目的,姑娘却只猜对了一半。”
“哦?”明河沉思,“另一半的原因呢?”
“另一半原因,是为了恭候姑娘!”
明河愕然,好看的眉头蹙到一块儿,大约猜到他的意思,口头上只装做不解地问:“庄主此话怎讲?”
“中原剑会与风流店一战,只能胜,不能败!”简雁声沉声道,“所以老夫在等姑娘。”
崔明河是怎样聪明的女子?闻弦音即知雅意,一听简雁声之言,即明白他话外之音。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也不过是要为自己的野心找个立足点,找一条退路。他现在要与她结盟,言下之意还是要以他庄主之尊听命于她,也不过是为了以后若不甚东窗事发找一只替罪羊。可惜,她也有很多要借助于他的地方,所以即使明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也没办法拒绝。他也是算到了这一点才敢来找她的吧?能做到庄主之位,简雁声也绝非笨蛋或者庸才。
“简庄主确信明河会来?”崔明河轻声而笑,眉眼灵动,隐约而成一股天然的媚韵。
“老夫只知崔明河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简雁声道,“好云山上的这一场热闹,怎么肯错过?”
不甘寂寞吗?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也是她自己给自己的评语。她喜爱热闹,崇尚暄嚣,追求繁华,对财富、对名利、对权势有极强烈的欲望,总是唯恐天下不乱,总是爱往是非堆里钻。人人皆以为她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远上好云山是为了从这场乱局里分一杯羹,不会有人相像信她此来只为一个人。
没有人相信,若让她在唐俪辞和天下之间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简雁声不信,尘渊不信,唐俪辞不信,甚至在做出决定之前,她自己也不相信!
明河问:“简庄主不怕失望吗?”
“姑娘何曾让人失望过?”忆及昔年“毓秀山庄”发生之事,简雁声反问。言情笃定。崔明河的本事,但凡见识过的,都难以有所 疑虑。
崔明河微微苦笑,“明河没有这样的信心。”
简雁声并不解她的为人,那其实无可厚非。她是个用心极深的女子,连她相交多年的好友亦常常感慨不知道她心下做如何想,况且他人。不过,他她要误解她此行的目的,不妨让他自以为是下去。毕竟他的误会,于她更具利用价值。
他想利用于她,而现在的局势下,她要借助他的地方亦不在少。这一场结盟,自然是一拍即合的事。
两人相对而视,眼神交流互换,心照不宣,默默达成一个无言的共识。即日起,“毓秀山庄”为明河马首是瞻,而明河需保证“毓秀山庄”想得到的利益。
夜更凉,风更冷。明河依旧一身单薄的衣衫于长廊,斜坐阑干上,脚有衣一下没一下的晃荡,漆黑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地凌乱。
许诺给简雁声的不过一句空话,到时一走了之,他能奈她何?如今在中原剑会,她可谓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去左右大局,不但帮不了他什么,还使自己陷进被动的境地。此时想再培植自己的势力肯定是不及,要想解除困境,唯有向故人借力之一途。而“毓秀山庄”,是个很不错的助力。
手指轻轻摩挲腕上的玉佩,微微呵出一口气,苦笑。沉渊刚刚对她说,她他是越来越佩服她了,居然连亲情也可以当做棋子来利用。
亲情?提起这个词她倒觉得可笑了。她还有亲情吗?在七岁被他们送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亲情或亲人。崔家那一大家子,不过是和她凑巧拥有同一种血液的陌生人!
只是陌生人的话,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借来利用一下,无伤大雅吧?
前些日子,辗转从别处听说风流店擒住柳眼,正欲押解其上好云山。他与柳眼之间的瓜葛他所知并不多,不过既然风流店大费周章地那么做,定是有征对他的阴谋。终做不到做事不管,于是拉上沉渊,偷偷潜上来想一看究竟。起初没有打算现身的,之后见他杀青虚子,见众人质问责难,她知,以他的个性,不会为自己辨解半句,若不带柳眼以逃,必是决定以身殉道。他会走吗?以唐俪辞的个性,做得到挥一挥衣袖,潇洒退场吗?如果有那样地豁达,何致把自己逼到现今的一片境地?况且,中途的逃遁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要唐俪辞承认失败,比要他死更难吧?
私心里其实希望他携了柳眼离开,然而更明白的是,会那么做的就不是唐俪辞了。他终是放不下好云山上的一盘大局!
人生在世,生又何欢,死亦何悲。我们所在乎的,只是一个大局,只是一个过程,只是一个结果,谁会真的去在乎一个生生死死!
所以,她肯定,无论等待他的是个怎样一个命运,他绝然是不走的。那时,他是陷入一个死局。要如何变局呢?她不知道他是否有想到变局之法,只知如果是她,除了强行突围和束手就擒别我它法。
想破那个死局,最简单的办法是有额外的棋子入局,打乱整个棋盘布局,乱中求生。到此时,她便再无法坐视,该当要现身出场了。明河淡淡一笑,当时沉渊被她威逼加利诱,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推将出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一副秋风黑脸不可一世的模样,弄得双方剑拔弩张。还得她非得以那样的姿态出场,现今想想也觉得汗颜。
这一次她来得着实仓促,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安排,而且所选时机又太过敏感,被置疑甚至被当作风流店同党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有别有用心者的推波助澜。
因此,想要立得住脚,需得要有够得上分量的人为他们出言解释。于是,顺理成章地找上崔芙石。她们阔别十余年,她还是在第一眼认出了那个女子,那个英气直爽的女子,那个曾是世界上最疼她的女子。她的姑姑。记得小时候,姑姑曾逗她等她长大以后要如何回报她,那时还小,傻傻地回答说,等她长大了,她要照顾姑姑,要给姑姑买世上最好的东西,小糖糕、紫玉羹、八宝鸭、最好看的绫罗绸缎,最名贵地珠宝首饰……孩子童稚地话语把姑姑逗得大笑,说好啊好啊,姑姑等明儿长大,等明儿给姑姑世上最好的。曾经有那么常的时间,她一直相信这是她对姑姑的诺言,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
直到再次重逢,直到她把一场精心的设计和利用送于她,才猛然发现,她早与她的昨日彻底说了再见。她再非昔日那个会对人做出一连串遥远的承诺的傻孩子。世事易变,人心易变,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早已变得不是我们了。在这一场的变迁中,我们未必知道,我们的下一刻要发生什么,我们的下一步要如何去走。知道的只是,无论时间如何倒退,我们曾经做出的选择,绝不会改变。
解开腕上的玉佩,随意塞进怀里,再从怀中掏出一只云锦绣牡丹的堇色香囊,从中取出一串颜色古朴、雕刻细琢的佛珠套在腕上,手臂摇一摇,佛珠微微上下动荡,看着不由就轻笑出是横。
这串珠子跟随她有那么多年月,渐渐地习惯了一截皓腕为它保留,换了其他饰物,倒真的不怎么适应。其实也不过仅仅是因为恋物不舍而已。
手指习惯性地蹭着佛珠上的纹路,眼神渐渐沉静,渐渐大雾弥漫。她那么静静地坐着,心下正自思索,好云山上这盘乱局,下一子该下在何处!
抬眼的瞬间,眼神似乎触及到什么,仔细望过去,原来是沉渊一身蓝衫站在庭中的乌桕树下安静地看她,延伸脉脉,不知看了有多久。明河站起身,与他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后来,她走至他身前,伸手去握他宽厚的手掌,夜风徐徐而过,两人衣袂皆翩跹起舞,被风吹乱的常发在空中微微缠绕。男子微微轻叹一声,拉了她离开。她没有反抗。
天色更暗,园子里更寂静无声,连风吹虫鸣的响动亦小时不见。整个园子,只给人一种感觉——寂寞。好寂寞的空园。好寂寞的夜。
一条纤细妖娆的身影从阴影中一步一步出来,若有所思地目送两个背影离去,眼神里若有若无掠过一层恨意。来人容颜娇俏柔美,桃色衣衫上满绣桃花,俏生生模样,正是化身“西方桃”的玉箜篌。
今夜他瞅准崔明河独身一人往此而来,便暗中跟踪过来,想杀她以绝后患。现在的局势下,他的死虽可能会引起疑虑,但她若不死,于他的大事更有不利。何况现今好云山上龙蛇混杂,死了一个人也未必怀疑得到他身上。然而,他刚跟她到此,简雁声随后即至,之后沉渊也来了,他始终找不到合适地下手机会。不是没有把握杀他们,而是简雁声和沉渊武功皆不弱,与他们谁动手都难免打草惊蛇,若好云山上其他人先他杀速他们之前赶过来,就大势不妙了。
崔明河此人留着是个莫大的祸患,绝对留不得。但要杀她,自可另寻时机,为她毁掉他在好云山上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实属不智。于是,终于忍住了没有出手。
今夜,他非杀不可的,另有其人!
一抹淡淡的笑意慢慢爬上他的眼角眉梢,阴恨而诡秘,再被暗夜一衬托,更让人不由心生寒意,心头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