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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堂下夜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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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始到现在,成蕴袍端坐一旁,紧握的拳头下血肉模糊成一团,松柏般挺拔的身躯竟仿佛有些弱不禁风,有些微微颤抖,在极度的隐忍下才勉强能够一言不发。然而,听到此处他再也忍耐不住,霍然从椅子上起身,急道:“不可!”他明知唐俪辞无辜,明知其被冤枉,但为了他陷害自己的谋算,为了好云山上的大局,他不可对此置一词,不能为他辩解一句。几次忍不住想开口为他澄清,与他含笑的妖异眸子一接触,却是什么话也出不了口。
入善锋堂以来,他的眼光关注全落在那个倚臂凝眸,旋然浅笑的男子身上。开始以来,他一直从容淡笑,笑得有股云淡风清的韵味,偶尔端起茶水浅尝一口,偶尔微微唏嘘叹气,脸上的笑容却纹丝不变。仿若他只是戏台下的一名观众,冷淡的眉眼静静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好象那济济一堂,群雄汇粹,相互争讨,互不相让争论的不是他的生死。
难道他真的看透人生,于生死了无挂牵吗?
不!唐俪辞绝非如此豁达的人!
那便是另有了对策吧?看见他平静的表情,他是那么想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将唐俪辞看做了自己的支柱,开始相信他是万能的神,以为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够很好的解决,今日善锋堂上的千夫所指,群雄征讨依旧如是。所以看见他依旧如常淡定的模样,他的心不由安定下来几分。虽眼睁睁看无辜的人含冤受屈、被怀疑、被审判不是他一向的做事风格,但为了大局,为了他一直以来坚持的正义,或则还有什么必须去坚持的东西,他尽力克制自己听之任之,任事态发展,不发一言。
他以为,今日之局仍有法挽回!
他以为,那个突如其来的女子是唐俪辞的盟友,是今日之事的一个变局,是克制西方桃的一个策略……
他以为……
原来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她与西方桃的敌对,并不代表她与他们身处同一阵营。废去唐俪辞的一身武功,这岂非摆明要置唐俪辞于死地?!
唐俪辞素日积怨甚多,剑会中想他死的人不是没有,或许还不在少数。失去一身武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明眼人都不会看不清。成蕴袍盯着屋内巧笑倩兮的女子,她如此的聪明怎会想不到?既然想到了还有如此的提议,那么她的根本目的更加不言而喻!
而唐俪辞,他之所以那么安定,恐怕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这个乱局中全身而退?
为大局牺牲自己并不是唐俪辞的处事风格,但唐俪辞的处事风格是什么,又有什么人是真正了解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的了解过唐俪辞!
先前唐俪辞被置疑被审判的时候,他勉强可让自己袖手旁观,但现在有人想要他的命,他怎么能够再置之不理?!他不管什么大局,不管什么胜负,他只求全自己友人的性命!
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唐俪辞视做了最值得信赖的好友!
成蕴袍心中感叹,他外表刚强,实则太感情用事!他终当不起他重托的大计!
今天他才知道,江湖历练数十年,毕竟没把他磨成一副铁石心肠!
明河迎着成蕴袍冰冷的目光,微微笑道:“成大侠有何异议?”她知道成蕴袍心里想什么,但她无法向他解释。当然,她亦没有必要向他解释什么。
“崔姑娘亦言,唐公子是否风流店主尚无定论,贸然废岂武功恐怕不妥吧?”
明河瞧了瞧紫檀椅上支颐浅笑,笑胜一树繁花嫣然妩媚的男子,垂眸苦笑。他倒是镇静!
他那样的人,用心太深,感情从不写在脸上。你看着他,从来猜不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的心思,连她也很难把握,何况其他人?也难怪众人要怀疑他,不能信服于他。
所以,玉箜篌陷害他,或则说是他自己陷害自己的计划可以进行得如此顺利,毫无阻碍!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打从心底怀有一种深切的排斥!
凭明河的智慧,不难看出今夜之局的关键所在。玉箜篌设计陷害,以阿俪在中原剑会的根基,并非没有为自己辩白的能力,可他不但对此不置一词,听之任之,反而欲盖弥彰、有意无意地加深众人对他的疑虑,他所为何来?无非是好云山上的一盘大局,无非是想那一盘散沙可以齐聚一心,共谋大事,克敌制胜罢了。他用心如此,她又如何能去破坏他的大计?她今日与玉箜篌之争,玉箜篌绝不肯轻易松口放过他们是肯定的,而她手里也并非没有于之一较高下的实力,只是她若一味地与起意气相争,寸步不让,势必让剑会中支持唐俪辞和支持玉箜篌的人分做两派,然后内讧不止。这倒趁了玉箜篌之心愿,而与他的愿望相违了!
今日之局,他们一开始即站在了劣势,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只有自己先做出让步,以求息事宁人,以安众人之心,还有,玉箜篌的心。
若不废唐俪辞的武功,他不可能会放心!
玉箜篌和崔明河皆是绝顶聪明之人,对方想要的是什么,他们一眼即看得清。他们一个要唐俪辞生,一个要唐俪辞死。可是在众人之前,他们谁也不敢做得太露骨,唯害怕落了别人口实。
退而求其次,彼此各让一步是如今最好的收尾。他们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照不喧。
满堂豪侠,没有人反对明河的提议。成蕴袍的心凉了半截。
沉渊将加入“舒魂散”的茶水递到明河手里。明河含笑接过,莲步轻移,袅袅走向唐俪辞。“崔姑娘!”成蕴袍大声咤喝,身形一动,就待出手阻止于她。简雁声闪身挡在他身前,“留步!喝与不喝有唐公子决定,成大侠请不要多事!”成蕴袍虽然心急如焚,但简雁声在前,他再无理猖狂也不能当众与前辈动手。除了眼睁睁看崔明河向唐俪辞越走越近,他什么也不能做。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明河停下来,迎着成蕴袍杀人的目光,浅浅一笑,盈盈一礼。后转身走至唐俪辞椅畔,单足跪地,首低垂,双手捧茶杯高举过头顶递至男子眼前,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唐公子好!”
唐俪辞一手撑额,咬唇低笑,眼神一飘,划过一道极端妩媚的神韵,“阿倦姑娘别来无恙!”
垂眸的女子低低笑一声,即使看不见她的神色亦知道她的笑容必定仪态万千,颠倒众生。“阿倦想请问公子,是想柳眼死还是想他活?若公子想他生,阿倦必定竭尽全力保全他的性命。”
“生死由命,阿倦姑娘不必介怀。”唐俪辞低声道。秀眸微垂,似有似无地一声叹息。
“阿倦明白了。”崔明河无声削道,“无论如何,阿倦必尽力护其周全。”
唐俪辞眼波一荡,眸色中波光潋滟,光彩旋然,细腻的红唇一勾,似笑非笑,“如此,唐俪辞多谢姑娘了。”
崔明河笑笑,低垂的眼睑掩尽眸中神色,也掩尽了喜怒哀乐。将手中的茶被向前一送,低声道:“唐公子,请!”声音很低微,却足以让堂中所有人听清楚。
唐俪辞眼底神色变换,捉摸不定,深不可测,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秀色的双眸与明河明亮的眸子一触,随即有层层笑纹从眼底荡漾开去。伸手接过一双素手捧上的茶杯,揭开盅盖,浅浅饮了一口。
在饮下那一杯毒茶前,他曾低声说了一句话,只有明河听见,他说的是:这杯毒茶我喝,因为这是你亲手端给我的。
明河浅笑,默然。
眼睁睁看正个事件的发生,自己什么也阻止不了,成蕴袍握紧手中的剑,握得再紧,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当唐俪辞一口饮过毒药,握紧的手终于松开,没来由地被失望淹没。他越来越不知道他所坚持的正道有何意义!
眼见那个人喝了茶水,堂内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脸上表情各异,心中各有所思。
其中最高兴的自然数玉箜篌,他虽看见来年感人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不过那不重要。只要唐俪辞的武功废了,他就还有机会。今夜的一局,虽不能完胜,也勉强能够差强人意。
在场诸人神态各异,各怀心思。崔明河理了理长发,对玉箜篌挑眉浅笑,玉箜篌亦对她笑,四目相对,空气中隐隐有火花爆裂的“哧”“哧”声响动。如果眼光可以杀人,他们大概已被彼此的眼光杀死过数千次。
正在此时,唐俪辞突地手按腹部,另一只手将茶几上的杯盏尽数扫落,眉头紧蹙,虽强忍着不吭一声,从他淋漓的冷汗和难过的神色中亦可见其痛苦程度。
“唐俪辞!”成蕴袍首先惊呼出声。
唐俪辞抬头向他浅浅一笑,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神色中的缱绻惑人之色不减。
成蕴袍一怔,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你……”他的情况何止一点不好。明明那么难受为什么还要强撑不肯说出来,为什么还要装做没事似的轻描淡写地笑。
他不知道唐俪辞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那般勉强自己,那般亏待自己,让他莫名地气恼。
崔明河眼神一飘,简雁声点头会意,向堂下剑会弟子吩咐道:“扶唐公子下去休息。”又向董狐笔等剑会元老道:“唐公子之事兹事体大,不可大意行事。剑会需即刻派遣得力人手照看,万勿让其有任何闪失。”众人唯唯应是。
盯着唐俪辞被搀扶离开的背影,玉箜篌眼里有掩不住的兴奋。“别轻举妄动喔。”崔明河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靠近他的手臂,垂眸浅笑,“不过若你有信心在三五招内击败沉渊,也可以试试看。”语毕,微微一挑眉,容色里是对沉渊武艺的满满自负。
沉渊此人武功极高,即使及不上自己也不会相差太远,在三五招内将他打败,那纯粹是玩笑话。
玉箜篌沉思,沉渊再如何武功高强,也不能时时跟在唐俪辞身边,总会让他找到下手的机会。想到此,心情变得甚好,连眼角眉梢也不由染上浓浓的笑意。娇美的容颜更加美丽不可方物。
对上成蕴袍担忧的眼神,明河微微一笑,“成大侠不必担心,我给唐公子服下的是百日散功散,百日之后,唐公子的武功定能恢复。”
成蕴袍暗道:一百日的时间,足够唐俪辞死上百次,到那时即使武功恢复还有什么用!
不过,只要武功不是永久的失去已经够了,接下来的百日,只要小心提防,应可保他无恙。成蕴袍握紧手中长剑,暗暗下定决心。
“风流店之乱席卷天下,势如破竹,气势如虹,以中原剑会今日之势,并不足以与其争锋,一较长短。若求一战,首先需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决心,”崔明河侃侃道,“不知各位是否有此胆量!”众人轰然响应。“唐公子之事在未有定论之前,他仍是我剑会的恩人,而他是否风流店主等攻打下风流店自会有所分晓。所以,为了求证唐公子是否清白,为了替被风流店害死的同道报仇雪恨,为了挽救苍生于水火,我正道同人从现在起必须齐聚一心,以百日为期,誓破风流店!“
群情激昂振奋,气氛空前高涨,大有不破风流势不还的气势。
玉箜篌暗暗皱眉,若这种氛围一直保持到大战之前,那一战的胜负倒真未可易量。
成蕴袍沉眉若有所思,寥寥几句话便挑起群雄的激情,惹得人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还真是了得。或许,这个女人是比唐俪辞或则红姑娘更好的领导者,不是说她的智慧、才华在那二人之上,而是她身上比他们多出一种引人欢乐引人忧的气质,令人愿意信托,甘愿为之赴汤蹈火,为之粉身碎骨。
于收罗人心,她有任何人无法企及的先天优势。
如果是敌人,他或许比玉箜篌更可怕!
无论玉箜篌还是唐俪辞,骨子里都有一种灼人的狂热,很容易陷入极端的疯狂之中,在他们身上,总环绕有一种气韵,让人不敢亲近,敬而远之;而那个女子□□的眉眼从来淡笑从容,点水不惊,面上任何时候总带有的浅浅笑靥令人心生安然,忍不住想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们三个是同一类的人。是否深得人心是他们最大的区别!
之后围绕柳眼的生死和中原剑会之主归属展开一番讨论,各人各执己见,争锋相对,谁也不肯或让,终那达成共识。后来真的闹得不像话,那些前贝们也无法再坐视下去,终于以简雁声为首的各派前辈出面从中调节,众人勉强各退一步,粗略作出决议。今夜之事到此才终于告一段落。
冷风习习,明月西沉,天已三更。
闹腾了大半夜,此时才终于勉强得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结局。人人都觉疲惫不堪,先后退出去,各自回房歇息。崔明河趁机走至成蕴袍身旁,压低声音柔声道:“成大侠不必太过担心,唐公子他决不会有事!”再话的人双眸星子般呈亮,笃定的声音继续,“明河保证!”
成蕴袍一愕,有许多问题想问这个谜语一样的女子,只是当他张嘴之时,那个白色的身影已飘然消失在了夜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