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尚有鱼》亢嘻

2、掩藏

　　接下来的一周，俞尧忙着张罗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终于在一个老旧鸳鸯楼里找到了一栋合心意的房子，房租水电是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地理位置适中，交通便利，但里面却是破破烂烂的。
　　算得上一切装修都要从头布置，大块大块黄褐色墙皮脱落，屋里凌乱地摆着几件破旧的家具摆件儿，上面都附了厚厚的一层灰，地面上的本色几乎看不出来，窗户框上结着蜘蛛网，唯一的亮色是屋外红砖铺就的围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让人心旷神怡。
　　俞尧请了两个收废品的过来，把屋里原有的家具摆件儿全都抬走了，自己一个人开始收拾起屋子。
　　俞沉林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拿着扫帚站在扶梯上清扫蜘蛛网的俞尧，她嘴里还叼着根烟。
　　“出去喝了几年洋墨水，倒是把抽烟喝酒的坏习惯给学了个全。”
　　扶梯上的身影回过头，眼里有一丝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没请人来打扫？”
　　两人的话风马牛不相及。
　　“不着急，就自己来了。”她微微一笑，无所谓地耸耸肩。
　　“这种苦力活不支使我？不像你了。”
　　俞尧脸上的笑容凝住，可不是，不像她自己了，以前的俞尧绝对不会触碰这些，学校里的值日她一定会使唤江临屿来做。
　　并以告发他逃课去打篮球作为要挟，然后欢天喜地地拉着小姐妹出去玩。
　　七年的漂泊已经让她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
　　俞沉林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想到了以前的事儿，挽起衣袖，从旁边拿过扫帚。
　　两人各自忙活着，也没搭话。
　　俞沉林有些气闷，这个小不了几岁的外甥女儿，一身倔脾气真是随了老俞家的种，谁拿她都没主意。
　　忙活了一天，屋里也勉强可以说是整洁了，站在空旷得的屋子中间，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股陈木浸湿的味儿。
　　俞沉林看着累得满头大汗的俞尧，有些心疼，“干嘛这么折腾，回中辰上班不比你捯饬个小工作室好？”
　　中辰是俞尧母亲亲手创立的公司，主营地产投资，对于建筑设计方面亦有涉及，不过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产业，也算不上业界的精英。
　　“……”
　　她在出国前改了家里人选择的金融管理专业，依然决然地选择了建筑设计，为此母亲赌气一年没和她通过一次电话，也许她骨子里就是有股叛逆。
　　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小舅，今天劳累您老耽误一天事儿，来操心你的外甥女儿，走吧，请你吃饭。”
　　“得了吧，先别急着谢我，老爷子发话谁敢不遵。”
　　“噢！我这猪脑子。”俞尧这两天太忙了，忘记了今天外祖父从疗养院回来。
　　俞尧坐俞沉林的车回家，这么多天她早出晚归，还是第一次正式在家里吃饭。
　　一回到家就看见外祖父和母亲都在饭桌前坐着了，意外的是父亲也回来了。
　　俞尧感觉鼻子酸酸的，好久一家人都没有聚得这么齐了。
　　微笑着以此喊了在座的每个人，“姥爷，爸，妈，久等了。”
　　俞老爷子坐在位首，看见她回来了平日里绷着的脸顿时笑得像个弥勒佛，笑容里含了无限的心酸与爱怜。
　　当年他拗不住这丫头的倔性子，送她出了国，可是这么多年留她一个人在外头，他一晚上踏实觉都没睡过。
　　“臭丫头，让老爷子好等呢。”
　　俞尧看了老爷子的头发已经白了满头，心下也是难过，赶紧跑过去依偎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胳膊，撒娇一般，“好姥爷，好姥爷，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经常陪着您，您老就放宽心，争取活个一百多岁，我好慢慢孝敬您啊。”
　　老爷子宠爱地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臭丫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也该收收心了。”俞黎说话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俞尧听着她的话就觉得胸口发闷。
　　沈成山出来打圆场：“菜快凉了，尧尧刚回来，先吃饭吧。”
　　这句和事佬的话更是激了俞黎的火爆脾气，她冷冷一笑，“你少在那儿和稀泥，就是你惯得她我行我素的性格。”
　　沈成山没作声，和这个名头上的妻子他不想有过多的争吵。
　　他的沉默没有缓和桌上紧张的气氛，俞黎最看不惯他一副诺诺弱弱的样子，脾气上来了也控制不住，语气有种上级对下级命令的口吻：“既然回来了，就来公司历练历练，正好给我帮帮忙。”
　　俞尧瘪了瘪眉头，脸上浮现出了厌烦，“我自己的工作有安排，不劳您费心了。”
　　“我看你就是跟你爸一个德性。”
　　“姐……”俞沉林觉得俞黎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他知道自家这位姐姐自小性格就要强，拒绝了老爷子安排的政府稳定工作，要自己下海闯荡，后来俞老爷子又做主让已逝战友的独子也就是俞尧的父亲沈成山和俞黎结了婚。
　　婚后俞黎越来越看不上沈成山性格老实耿直，墨守成规，一来二去两人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开始还避着俞尧，后面一发不可收拾，随时随地都能让沈成山下不来台。
　　可以说两人不幸福的婚姻也给俞尧造成了严重的阴影。
　　“啪！”
　　竹筷在大理石桌面上撞出声响，听得桌上立马噤声。
　　“难得一块儿吃顿饭，翻天儿了不成？！”俞老爷子是老一辈军人出身，平日里便是不怒自威，今日肃穆的表情在盛怒之下更是注入了无数威严。
　　接下来的一顿饭，大家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人讨论俞尧的工作，美味佳肴到了嘴里也如同嚼蜡。
　　吃过饭，父亲借口单位琐事繁杂回了单位里住，小舅也回了自己家，小楼里转眼就落入了冷清，俞尧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烦闷睡不着，索性披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衫出门夜跑。
　　正要走到大院门口，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口哨声，她侧首，这么轻浮的哨声出自江某人。
　　江临屿靠在一辆机车上，他的身影隐于黑暗里，看见俞尧望向这边，向前走了几步，勾唇邪肆一笑，一双桃花眼好看得简直要让人触电，“Let’s go,beautiful.”
　　俞尧也不矫情，走向他，接过头盔，揽着他的腰坐在后座。
　　那么熟捻且自然，好像从来不曾疏离走远。
　　江临屿熟练地启动，夏日灼热的风打在脸上，不刺疼，反而是一种全身心的舒展。
　　俞尧闭上眼睛，好多年没骑过这玩意儿了，心下有些痒痒，逆风扯着嗓门喊道：“江总发达了，什么时候搞来这么一个宝贝？回程借我过过瘾。”
　　ICON Sheene当然是宝贝了，向世界传奇赛车手的致敬之作，已经不是材料奇特，发动机惊人可以带过的，更多的是一种情怀，摩托车手心中的向往。
　　高中的时候他俩追求刺激，迷上了摩托车，那时候兜里没几个钱，又不敢找家里拿，只能靠着偷偷摸摸在修车厂兼职，偷师学艺除外，还可以低价买来一些零件儿，自己组装。
　　还记得那时候他们耗尽全身家当，组装出来的第一辆摩托车两人绕着帝都溜了一圈，当时豪言壮语地说：以后自己有钱了一定要骑最好的摩托车，兜最靓的风。
　　当时的豪言壮语俞尧以为凭他吊儿郎当的性子指不定转头就抛在脑后了，谁知道这么多年他不仅记住了，还实现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辆车早在三年前就买下了它，那时候他以为她大学毕业就会回来，大学四年他绞尽脑汁的创立自己的公司，想早一点凭着自己的努力圆当年的梦。
　　只是世事弄人……
　　江临屿爽快一笑，同样扯着嗓门回答：“看你表现咯。”
　　俞尧心里鄙夷，刚刚心里对他的一点改观，转眼就打回原形，果然，不能对这个骚包抱有太大的希望。
　　最后江临屿载着她来到了近郊的鹿灵山，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小山丘，胜在这儿的视野无限开阔，见证半个城市的灯火通明。
　　到了目的地，俞尧跳下车，自顾自地霸占了中央的大石头，翻遍全身上下，找了五六颗彩虹纸皮包着的水果糖，剥开一颗丢进嘴里，又给身后的人扔了一颗。
　　“这么抠？”
　　“废话少说，有你吃不错的了。”
　　他瞟了她一眼，骂骂咧咧地抱怨，“真是白瞎了美妙长夜，不去找善解人意的姑娘，在这儿陪你发疯。”
　　俞尧不搭理他，给他留了一个后脑勺，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他一脚踹到山底下。
　　江临屿扶着俞尧站起来的时候，摸到了她手腕上冰冰凉凉又带着她体温的物什，再看了一眼她毛绒绒的脑袋，突然就笑了。
　　俞尧站起身，看见他一脸傻笑的样子，打趣地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傻笑什么呢，想哪个姑娘了？”
　　那时刻江临屿突然有一种冲动，他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颊，想要告诉她——
　　对呀，我想个姑娘了，想得发狂，想了二十多年，像一个心魔，魔怔得他无法安宁。
　　但是看到俞尧脸上肆意妄为的笑，他的手顿住了，转而抚上了她的脑袋，大力地揉了揉，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俞尧一把打掉自己脑袋上的大手，跨坐上了摩托车前座，骄傲地扬起头，“看看我这几年技术生疏了没有。”
　　江临屿随她，回程的路上俞尧慢慢地一点一点找回以前的感觉，但是没有了年少的那份刺激。
　　她到了家门口，江临屿在门口踌躇了半晌也没有走，他开口：“有啥事儿知会一声，小爷我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
　　俞尧看见神情认真的江临屿，心底强撑了一整晚的坚强，突然变得很软弱，那一刻俞尧特别想拥抱他，想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
　　她把这种念头当成了脑子抽筋，恶言恶语地吼了一句，“滚滚滚。”
　　他也毫不客气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以示报复，然后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飞快地闪身离开，留下一道挺拔不羁的背影。
　　“周末来一趟我家，吃饭！”
　　两人似乎都忘了当年的事情，闭口不提，习惯掩藏风平浪静表面下的歇斯底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成熟父母》（琳赛·吉布森 著）里面说得特别好
——如果一个孩子在童年时
渴望与父母亲密，却常常被疏远被拒绝；
有什么优点或成就，都得不到父母的关注和赞赏；
父母只照顾他的基本生活，却不关心他的情感和想法；
赶到沮丧时寻求父母的安慰，得到的只有冷漠；
经常赶到孤独、空虚、无价值、被背叛或被抛弃……
家庭对于俞尧不算是个特别温暖的存在，也是因为她一直以来母亲的影响，养成了她坚毅死扛的性子。
俞尧是个特别令人心疼的女孩子，从小到大她背负的东西都很多，母亲对她的要求严格，确实也养成了优秀的她，但是同时她也是特别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