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春风》鱼缸儿

94、虚境

　　杨清瑶睡不着，起身挪到轮椅上去了画室。
　　她轻手轻脚，但实在是太过费力了些，Jason没有动，就当他没有醒吧。

　　杨清瑶仔细打量着这次的新作，依旧是一幅风景画，已经装裱好了，明天就会被送到画廊，然后柳婷婷带她去采风，大概会耽搁一夜，她说她们从北到南走一遍1号公路。

　　从12月到来年7月，在旱季来临前，这是一条充满浓烈色彩和强烈生命的路。二月的野花，三月的毛茛，四月的山茱萸，五月的马蹄莲，六月……开的最盛的是橙黄色罂粟。
　　这是她告诉Jason的，但她要走的却不是这条路。太美的路太长，她们要从5号公路飞快南下，穿过城市，穿过无边无际的农田果园和徒生的荒漠，直达洛杉矶。

　　夜还很沉，杨清瑶合上了手边的书——《河上一周》，这是她创作眼前这幅画的源泉。
　　很多地方她都不能去了，她的世界只剩下文字和想象。
　　之前看到她起稿的时候，Jason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问她画的是不是家乡的小河。
　　杨清瑶只是笑笑，说到，不是。她还说：“这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也暂时不想去的地方。”就在美国，马塞诸塞州，叫康科德河。

　　Jaoson不太明白她口中“暂时不想去”是什么意思，但她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让他忍不住遐想，忍不住紧张不安。
　　那一刻，杨清瑶深深觉得并不是所有拿着画笔的人都能理解对方的笔下。他们像是两颗在黑夜里天各一方的行星，在得不到光的时候，隐匿于同一片黑暗；在看见光的时候，坠入同一片海洋——但，始终天各一方。
　　她并不失望也不多想他们之间那彼此都在忽视的距离，无法跨越，无法更深交流的距离。她让自己只看他的小心翼翼，只想他一路走来的不易。最后，杨清瑶放下了画笔，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每次和自己说话都会显得过度谨慎紧张的男人，她宁静又温和地笑着，同Jason说到，《河上一周》这本书她很喜欢，也很符合这次画展的主题——“真实的世界”。所以，她按照自己理解的样子，画了梭罗书里的那条康科德河。

　　Jason不爱看书，他自然不能理解杨清瑶口中对这本书的评价。
　　她说：“太热闹的时候，读不懂这本书。太冷清的时候，读它，心会空。有心事的时候，读它，思绪成魔。”
　　如同在那片迷雾森林和看似风平浪静的河水之中，彷徨。她已经没了一颗安静自然的心，自然，不敢读，也无法去……
　　书中的一切跃然纸上：风景，自然，读书，名誉，甚至人形等等，都是她心中真实的世界，是她想要的世界。想要的，安宁，自然，平和的世界以及内心。她，目前也许是以后都感知不到的世界。
　　无论是梦还是真实的世界。

　　这幅画叫《Hollow World》（《虚境》），光阴糅杂在水中，她的故事只能悄悄藏在或深或浅的颜料下。
　　……

　　车子在五号公路上一路向南，在北加州的地段，一路良田，野花，特别是各种果树一望无际，竟然生出一种让人心神震撼的感觉。
　　加州盛产橙子，此时的橙花已经开过了，大片的橙园已经已经开始挂果，绿色，浅黄的，橙色的。但橙花的气息还残留着，醉人的清冽，带着甜和阳光的味道不断从车窗外撞着杨清瑶的心脏。
　　一个人一旦住进了你的心底里，信马由缰的记忆会让你的想念没有任何理由，无处躲藏——一种相似的气味，一个相似的物件，一段相似的场景……不需要一模一样，只需要相似就好，那种奇异的感觉便会在心底翻涌升腾，记忆如凶兽，吞噬肉与骨。
　　和他一样的味道，是橙花。

　　“喜欢啊？那你就多看看吧，越往南走越干燥，哪里有什么果树啊，一会儿这一路都是大戈壁了，光石头，矮灌木……能看的时候就多看两眼吧，错过了，就没了。”柳婷婷专注地开着车，她车技算不得好所以格外不敢分神。但杨清瑶以前多活跃的一人啊，可从出发到现在她连一个字都没说过，柳婷婷不由地借话找话。

　　是啊，错过了，就没了。能看的时候就多看两眼吧。杨清瑶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再睁眼的时候，她目光里一片平静，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不多一会儿便睡了。
　　……

　　与此同时，Jason开着一辆不起眼的白色丰田，双眼布满血丝，他狠狠地握着方向盘，恨不得将前面磨磨蹭蹭的车子全部撞开！柳婷婷的那辆MINI压根儿就没上1号公路！
　　她们，去做什么！
　　事到如今，Jason骗不了自己了，她根本不是去采风的！虽然早就猜到了是这个结果，可是当猜测得到印证的时候，心脏怎么像是被人捏住了似的难受呢？被欺骗了呢，那个单纯的小家伙开始学会骗人了呢……
　　她有秘密了，与他无关的秘密。她还藏着多少的心事？还有多少她不给他参与机会的事情在发生着？！
　　……

　　夜幕降临，洛杉矶，UCLA医疗中心外。
　　从机场直奔而来的刘雅言带着棒球帽坐在医院的咖啡厅里苦等了一个下午，也没有见到魏川巡。她旁敲侧击地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名声赫赫的魏大夫昨天和人换班了！
　　呵……刘雅言想问候魏川巡祖宗八代！

　　柳婷婷的信息来了，还有十分钟，就到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刘雅言看到一个化成灰她都能认出的身影！
　　换班？还来！
　　……

　　Jason的车紧随其后，一路跟着停在了空旷的停车场。他一心一意都在杨清瑶身上，甚至连车停在哪里他都不曾留意。他看着柳婷婷打开轮椅，他看着她艰难地撑着轮椅扶手从副驾上挪到轮椅上……他的心里闷闷的。直到这时，他的余光一扫，才注意到这时哪里！
　　UCLA医疗中心！这是……魏川巡工作的地方！Jason的只觉得头皮发麻，凸起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两下！魏川巡，他恨的人，也是他一直躲着的人……

　　魏川巡就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从他们第一次有了联系开始，她所经历的痛苦里就有自己亲力亲为的一部分！那是他极力想要掩饰的，是他不敢去面对的，是他后来用了无数的谎言和真心去一点点弥补的！
　　她，要见魏川巡？
　　可他，却不敢！

　　以前他什么都没有，没有背景无法和魏川巡较量，如今他要弄死魏川巡轻而易举，可他却不能了，他得到的越多，他忌惮的就越多！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血肉能承受的痛苦远远不是人类痛苦的极端，恐惧才是。
　　……

　　魏川巡知道杨清瑶会来，但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来了，所以他又回了医院。
　　现在正好是晚上的探视时间，很好。

　　魏川巡穿过一楼大厅往电梯走去，他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把那个女人弄死，至于那个人要求把他在许敬恺眼皮下弄死的要求，他是不顾的了。
　　他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在萧北北见到她之前，把一切结束的机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在他面前停下。
　　“啪！”
　　魏川巡手中的资料被人以极大的力道打落在地，魏川巡愤怒地抬头，却碰上一双比他更愤怒的眼睛。
　　“Security！”魏川巡毫不犹豫地回头叫保安过来。
　　刘雅言本身就个子很高，和魏川巡几乎平视，她咬着唇，红着眼睛，用了半分钟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在保安人员和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的时候，刘雅言终于爆发了！

　　她用自己排练了无数次的英文剧本痛彻心扉，声嘶力竭地喊道：“魏医生！你有老婆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老婆找人搞垮了我父亲的公司，封了我家房子，还逼我吃堕胎药！”
　　刘雅言说着，跌坐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她紧紧抓着魏川巡的裤腿，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以为我还有爱情！可是你……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你结了婚！”

　　魏川巡满腔怒火又一头雾水，被这猝不及防的亲密接触刺激的当下做出了条件反射似的动作——他狠狠抽回腿，刘雅言仰面倒向了身后的墙上，后脑勺重重地一声磕的闷响。
　　刘雅言大声呼痛，依旧不忘敬业的演出。
　　刘雅言倒抽着气，几乎是只进不出的那种，“你失掉的是一个妻子，我失掉的是我的梦想和爱情啊！”
　　“我的家，我的孩子，我们的爱情，死了！全都死了！！！”

　　“哇哦……”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暗叹，保安并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因为已经有打抱不平的人上前拍着魏川巡的肩膀让他给地上的女士道歉了！
　　魏川巡大为光火！刘雅言乘胜追击，她一直知道魏川巡不喜欢被人触碰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随身的书包扔在地上，一手抱着魏川巡的大腿，一手拎着书包将里面的东西“哗哗”往外倒！

　　“OMG!”
　　“Jesus！
　　饶是在场的中年人居多，都是见过世面的，可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刘雅言书包里倒出来的都是情/趣/用品，还都是颇为猎奇的款式！不仅有女式的更有不少男式的！
　　刘雅言双手紧紧箍住魏川巡的腿，不顾形象地大喊：“你想用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你不是一直想用这个吗！”刘雅言说着随手从地上拿起一样不可言说的物件硬塞到魏川巡怀中，“来！用！不用客气，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众人一片哑然！
　　魏川巡只觉得自己的血浆像是沸腾的水，发出刺耳的尖鸣，但他的身体却如僵硬的石头，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

　　楼下的闹剧如火如荼，柳婷婷飞快地推着杨清瑶从侧门上了五楼。
　　她收到的照片里，有一张清清楚楚写着医院地址和病房号的纸！
　　魏川巡是故意让她来的，他一定在图谋什么！杨清瑶顾不得了，电梯已经到了5楼！
　　她已经很久没有冲动做过什么了，这一次，无论是什么结局，她的遗憾能少一桩便是一桩吧！
　　时隔三年半，她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做一个心里准备。病房门便打开了。

　　病房里的萧北北听见门外的响动，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就在转头的一瞬间，隔着几米远，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连空气都静止了！
　　一秒，两秒……仿佛只有仔仔细细地反复凝视，才能把这种梦一样的场景看出一点温度和真实来。
　　曾经阳光下的少男少女，如今一个久卧病榻身体孱弱，一个坐着轮椅满眼心事。
　　这一刻，时间是错的，见面才是对的。
　　他活着，她也还活着。活着迷茫，活着彷徨，要好过一切戛然而止的遗憾。
　　……

　　许敬恺原本就只是给Frank加点料，并没有真的要支持他的竞选对手，所以这件事解决起来很简单，因为根本算不上事，但美国的司法程序向来冗长又效率低下，这就不得不让他在旧金山等待。
　　他不知道他的婉婉在他前脚离开的时候就后脚到了洛杉矶。
　　他只知道，MONA画廊今天送来了署名为R.Y.的新画。

　　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许敬恺的眼睛像是浸泡在湖水里的月亮，饱胀的温柔与思念倾泻而出，他的眼睛和心仔细抚摸着《Hollow World》里的每一存的光影明暗，每一分的浓淡色彩，仔细感受着画里的故事和情绪，像是在膜拜一种信仰。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图中画的是哪里，她曾经躺在他的怀里描述过那样的场面。

　　他一个人看画，可他能看见河里的那艘小木船上，躺着他和她，慵懒的阳光，清脆的鸟叫，清新草木，银色小鱼……他和她慢慢的感受自然的美好，身边的每一处风景都在这慢慢的时光中变成了他给她的情书，变成了她给他的蜜糖——慢慢地生活，慢慢地爱着，慢慢地把虚幻的想象变成现实，最后慢慢地老去。

　　——虚境就是她眼中的真实世界，是因为忘了自由，是因为心里太苦。
　　他看得懂。
　　……

　　许敬恺将自己新的微信号改名为【河上一周】，再次申请添加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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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鱼缸儿：我单方面宣布，对这农田橙园着了迷，下一本要从这果园里找找灵感！哈哈哈
谢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