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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满月宴 ...

  •   杨清瑶断断续续睡了一夜,许敬恺却一夜未眠。除了懊悔自己那一声“爱的呼唤”来的太晚,他就跟那祥林嫂似的,抓紧时间和杨清瑶全方位数落许动动的各种翻天本事。杨清瑶听罢,说要不给孩子改个名字,大名无论如何得有个“安”字,图个安生、安分。
      至于小名,她有些累,任性又不讲理着让许敬恺仔细想想,说等她睡醒了告诉她。
      于是在许动动小朋友满月宴前一天,她正式更名为“糖豆儿”。原本是要叫“恬恬”的,可杨清瑶那一声娇娇软软的“恬恬”叫的许敬恺浑身不自在——她撒娇的时候总爱叫他“许甜甜”,这小崽子何德何能同她爹一个待遇?!
      ……

      糖豆儿的满月宴可以说是12月的大事件。
      一来是糖豆儿本尊正式得了大名“许安桃”,二来是杨清瑶还真就像是睡醒了一般神奇满血,当然一家三口最重要的是要整整齐齐,杨清瑶提议借着这个日子给许敬恺补过生日。
      这个生日肯定是要补上的,因为不仅是许敬恺的生日,那是三个人的生日。但许敬恺只道是顺道分分糖豆儿的蛋糕就行,到时候关起门来一家三口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杨清瑶也不再多说,她知道这男人还别扭着,她啊,什么都由着他。
      陈曼芳和齐艳梅说什么也要让杨清瑶这个月子坐满42天,于是糖豆儿的满月宴就在许家老宅里举办,邀请的只有亲朋好友,那些生意往来的对象一概周岁宴再见。
      许敬恺完全陷入狗皮膏药的状态,寸步不离地守着杨清瑶,满月宴的安排全权交给旁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管家老陈负责菜式,不必操心场地的布置。去年腊月二十八他要求婚的那一幕,真是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臊脸。
      大概是本来属性男,名叫“动动”的小崽子,变成了玲珑美人儿小“糖豆儿”的缘故,许敬恺抱着小奶娃也觉得顺眼多了,越看越好看,他闺女天下第一好看的那种。
      但显然曾用名“动动”的糖豆儿本性难移,和许敬恺的互动格外……激烈。今儿撒他一身,明儿挠他一爪子,而且这奶娃娃不知哪儿学来的毛病,被人一抱条件反射地就揪人衣领子,小肉脸上的大眼睛还非要睁上一只又眯起一只,再配一个邪魅狷狂的勾唇角,活脱脱一副“不服来干”的架势。
      许敬恺很头疼。往后更头疼。
      ……
      12月8日,天气预报说有小雪,但一大早的天儿却是出奇的晴。许家老宅好久没有迎来这种喜气满满的热闹场景了,人人喜笑颜开。
      萧家父母自觉升级为外公外婆,连亲儿子彻夜未归也浑不在意,一大早就赶到许家要帮着张罗小“糖豆儿”的满月宴。
      满月宴定在中午12点,上午十点半已经有宾客陆陆续续的到来。贺喜的,送礼的络绎不绝。
      说好只请三五亲朋,可许廷瑞忍不住啊,齐艳梅也是个“骚包”的主儿,这加一个,那儿添一个的,好家伙,连小公园里下过棋的张大爷也请来了,隔壁最响应糖豆儿嚎哭的“金条”——金毛犬的主人,40好几的小卢也在许廷瑞的邀请范围里。齐艳梅毫不示弱,打过几次麻将还光给人点炮的牌友也被她叫来了,说是自家外孙女从小就是个美人儿,非要馋馋人家,舒一口总是点炮送钱的气儿。若不是萧振华拦着,齐艳梅能把华威传媒旗下大大小小叫得上名号的腕儿都拉扯来搞一出晚会!
      半小时前,糖豆儿吃饱喝足开始一天中第一段“探索世界”的时间。许敬恺将孩子抱到卧室,放在杨清瑶的身边。杨清瑶坐在地毯上,拿着摇铃逗孩子,这还是她醒来第一次和孩子正式的互动。
      小家伙二话不说,眼珠子滴溜溜地就转到了杨清瑶那侧,一个劲儿乐个没完,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却没看铃铛,就盯着她亲妈一直看,看不够似的。
      房间的门留着一掌宽的缝儿,门外立着一个欣长的身影。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俯身将自己手中的礼物放在门边,然后靠着门发了一条消息给许敬恺。估计这初为人父阖家团圆的男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看手机,许敬程径直下了楼,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许廷瑞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还带着喜气,身体看起来不错,他正低头游龙走风地写着毛笔字。
      门开了又合。
      “……爸。”许敬程的这一声爸喊得有些轻,许廷瑞笔尖一顿,一滴墨迹晕染在宣纸之上。许廷瑞缓缓抬起头来,他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衿贵斯文的男人。亏得他这些年来练得一身不动声色的本事才没有半分的震惊之情显露。许廷瑞冲许敬程点点头,然后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没再抬头,他声音缓道:“看看这字怎么样?应景吗?”
      ——【家和万事兴】
      “和”字写得比其他几个字略大,像是一种心愿,一种期盼。那滴墨渍被他巧妙地融合在“兴”字中。
      “不行了,现在动作不利索,字写得难看的很,只图个意思吧。”许廷瑞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
      许敬程柔和的眉眼从纸上挪开,看向窗外而后又落在地上。他心道,动作不利索啊,都是因为……我。
      “行了,别闷葫芦似的。坐着说吧。”
      “不坐了。我……”许敬程抿了抿唇,不知怎的嗓子突然就失了声音。
      “你这是……”许廷瑞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出落的更加成熟稳重的男人,那是他从糖豆儿那么大就开始抱着的人,后来抱不动了,现在这人比他这老头子要高出许多了。可他太熟悉这人了,仅仅是从他的欲言又止里便立刻懂了他的犹豫。“你这是,还要走?”许廷瑞沉了脸,拧着眉头。
      “爸,对不起。我……我……”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认认真真的回答我。”许廷瑞低头看了一眼墨迹还未干的字画,抬头从头到脚打量着对面的男人。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男人。
      “……好。”许敬程垂头看向一块空地,他心里很忐忑,但不管许廷瑞问他什么他都决定如实回答。
      然而许廷瑞问的却是他压根儿没想到的问题,许廷瑞问到:“……这么些年……你在这个家,快乐过吗?”
      许敬程一愣,抬头对上许廷瑞平静的眸子,他的心里顿时如快要决堤的大坝。就在刚刚,他预想了许廷瑞会问他的问题,比如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比如知道自己错了吗,比如你到底是谁……
      许廷瑞深吸一口气:“对不起啊,小程。你从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我以为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的你……你从小就严格要求自我,做事很有计划,不畏惧竞争和挑战,每件事情都做的很优秀。学业、仪态、礼节、特长、专业……每一样每一样都是那么的出众,所以我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我不知道这些期望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你的压力,你的痛苦。而你,是不是又一直用自己不敢停下的脚步和成绩来获得我的认可和关注?”
      “所以,对不起,是爸爸明白的太晚了。”许廷瑞的眼睛红了,不过他唇角微微扬起,初冬的阳光铺在他的脸上,晃了许敬程的眼睛。
      “爸!”许敬程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许廷瑞越是自省剖白就让他越是难堪痛苦。是的,许廷瑞说的都是真的,可他并不觉得这是许廷瑞的错。若说许廷瑞最大的错,那就是生命力出现了自己母亲那样胡搅蛮缠偏执成魔的人。可这,又怎么能是他的错?
      是他,是他自己瞎了眼,是自己走火入魔,是自己把心里的那些不满和压力全部烧成了报复的怒火。结果呢?亲者痛仇者快,伤害的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啊。如今的他,哪里还有资格说一句不满,说自己有压力?如果不是许廷瑞,不是许家,他怕是早就和他那疯子似的母亲活成了这个世界上的蝼蚁草芥,甚至可能早早就已化作尘土!
      都说他优秀,他哪里优秀?优秀到分不清敌我,认不得谁才是爱自己的人?!

      “过来,咱爷俩很久没见了。”许廷瑞冲他招了招手,收手的时候虚握的拳头遮住自己唇角。“让我,再抱抱你。”许廷瑞看向许敬程的眼睛在笑,而拳头后的唇角已经低垂到颤抖。
      许敬程脑子里像是老电视突然没了信号,“嗡”的一声全是雪花白噪音。他呼吸急促的像是从胸腔里伸出一双手想要握紧对面的中年男人,那是他叫了二十多年的父亲!他想要不管不顾的跑过去,跑过这两米不到的距离,可他发现,许廷瑞杵着拐杖也正向着自己走来!他走的很慢,但是很坚定。
      一个拥抱,不够,又太多。
      “大小伙子了啊,”许廷瑞重重地舒了口气,“除了你生下来那会儿,上次抱你是什么时候我都不记得了,那会儿你才到我腰,现在你都高我一头了。”许廷瑞重重的拍了拍许敬程的后背,力气很大,双眼和眉头拧着,唇角想要向上却受不得地心引力又被拉低。他努力倒了好几口气他才让自己重新睁开眼睛,才能开口继续说话,“也不知道下次抱你是什么时候了,唉……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
      “你们年轻人啊,开始空间上的旅行,有很长的未来,我们这下老东西就要开始在时间上旅行咯,尽头就在那里。”
      “小程啊,我对你提过很多要求,希望你做的更好。但我现在想跟你说,你很好,很早以前就很好,你是我的儿子我很骄傲。”
      “你的决策差点让许氏毁于一旦,当时啊我恨不得没你这个儿子,你要是再在我面前晃一下我恨不得能抽死你。”许廷瑞冲着许敬程的后背又是两巴掌,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许廷瑞退几步看着许敬程的脸,很认真很认真的看着,“可我抽你干嘛呢?你到底是我的儿子,改变不了的事实啊。许氏,毁了就毁了吧,和你比起来……不值一提。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反抗,你的焦虑不安,你的愤怒。挺好的,其实这不是你的错。”
      “臭小子,别嫌我啰嗦,给你一个忠告”。许廷瑞顿了顿自己的拐杖,清了下嗓子,抬手很慢很慢的整理着许敬程的衣襟。他道:“许敬程,搞清楚你自己想要什么,而不是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给自己和家人留一些时间,而不是工作和成就。学会表达诉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犯错不可怕,对错误零容忍才可怕,你还年轻有重来的资本,不要走‘焦土政策’那一套,把之前的努力全部推翻重来——努力了98步,第99步错了改了就好,再多走一步就能到达目的地,不必否认之前的98步,那都是你心血,存在过就值得被看见。”许廷瑞摆摆手,道:“你走吧,想去哪儿都行,记得回家。有需要的就给我一个电话。”许廷瑞猛地抬头,像是怕那人已经抬脚离开似的,声音赶紧追了过去,大了几分,又沉了几许——
      “我是你的父亲,你……永远是许家的老大。”
      “哦,院儿里的苹果今年收的挺多的,你走的时候多拿上几个。还有……走再远,记得回家,别总打电话。我老了,不稀罕那个了,见一面少一面。”
      “这字儿,你也带去。”许廷瑞背对着许敬程,抹了把脸。尽管他极力克制自己,可到底还是红了眼眶,哽咽了声音。他的人生也走错了路,可能是中途就错了,如今是改不了了,那就将错就错。毕竟历史无法重写,如果不会变现,而将来才是盼头。
      许敬程的若干情绪最终都化作了一把钝刀子,在他的心里,他的脑子里,他的身体上,他的灵魂里来来回回的磋磨穿刺,扎出血,带起皮肉,白骨上是道道划痕,骨髓里是阵阵尖啸。他像是机器一样运转,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儿的差错,于是他的人生就成了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与自己较劲与这个世界较劲。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只有更好的,正确的,可他每一步走的越是一往无前,越是风生水起,他的内心就越是惶恐不安,越是焦虑迷茫,就好像在一条看不见的光明大道上,充满斗志的走着走着,却突然就迷路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可什么又是对的?直到他乱了脚步,真的走了错路……是他曾经深爱过信任过也伤害过的弟弟替他扛起了属于他的责任和这个家。如果不是许敬恺,许氏完了,许家完了,他就算是以死谢罪也于事无补的。
      不配为兄,枉为人子。许敬程垂在身侧的手指狠狠的掐着自己的掌心,大抵在这个时候只有疼痛才会让人保持理智了。
      “哦,忘了说。”许廷瑞想要转过身来,可转了一半又停住了,他又擦了一把脸。他只能扬起自己的声音,努力的让自己平静点儿,无所谓点儿,“糖豆儿是我宝贝孙女,也是你的侄女,是我们许家的掌上明珠。小孩很机灵的,不常见就不会亲。我,可是给你找了个竞争对手啊。这孩子舅舅一堆,叔伯也不少,你自己看着办!”
      不等许敬程做任何回答,许廷瑞立即抢先开口:“走吧,走吧,臭小子,今儿是我们小糖豆儿满月的好日子,你跟小恺和瑶瑶打声招呼,然后赶紧给老子滚蛋!大喜的日子都让你搅和了,你个没良心的,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会挑时候给人添堵的,滚蛋,滚蛋!”许廷瑞使劲捣了捣自己的拐杖,还是当年许敬程送他的那一根。
      你看,这哪里是要赶人走?哪里又有半分嫌弃?他是舍不得,是害怕,是没话找话,是在挽留,直到……真的不知还能再絮叨些什么,再拖延些什么……
      “爸……保重。以后……”许敬程抿着唇,垂下头,掐紧的掌心松开又握紧可好几次,他才深深吐了一口气笑了,“爸,父子一场,幸好是您,谢谢。”
      “谢个屁!快滚!”说什么谢谢,我情愿听你漫不经心的再见,也不要听你郑重其事的谢谢,父子一场,“谢”字生分!
      ……

      相逢有千万种,每一种都是一次迎面而来的雀跃,除了眼下的这种——终有一别的父母与孩子的相逢,会少了一些血液奔流的激动,会在不舍的眼泪中带着祝福和期待。
      许敬程在满月宴开始前离开了许家,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成为这场喜事的不和谐因素。
      “喂。”
      许敬程慢慢回头,身后的男人比自己的记忆中更加的强大更加夺目,那股子狠劲儿收敛了许多变成了比许廷瑞还要更甚的威严。那个曾经在他的光芒下甘于收起羽翼,甘愿走开,不在意被人误解,不在意孤独成长的少年早已变成了另一番他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这就走?”许敬恺靠着楼梯扶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
      “嗯。来送个礼物,这就走。”许敬程笑了笑。
      “礼物要当面给,这点儿礼数我们的大少爷,不懂么?”
      “我更懂‘自知之明’这四个字。”
      “呵……”许敬恺走到许敬程面前站定,两个人离得很近,四目相接,触手可及,轻而易举的就能捕捉到彼此眼底藏着的东西——这种熟悉的感觉不知何时变得遥远却并不陌生,他们毕竟是从一个婴儿床就睡在一起的兄弟,是最熟悉彼此的人。然而时间就在这两个最熟悉的人之间拉长,静止,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要说的话都在彼此的眼里,一去不返的旧时光。
      “以前你的眼镜脏了,我用衣服给你擦,你总是很嫌弃……穷讲究的厉害。”
      “让你别用衣服擦,说了不听……没长耳朵。”
      许敬程摘下眼镜,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镜腿,时间有一瞬间的沉默。许敬恺抬手拿过眼镜,在自己的黑色的薄羊绒衫上蹭了蹭,“带毛的擦不干净。”
      “从没指望你擦干净过。”许敬程接过眼镜放在搭在手臂上的大衣兜里。“别忘了给我发糖豆儿的照片。”
      “看心情。”许敬恺顿了顿,“别忘了去宝灵山磕四个头。”
      “……知道了。走了。”许敬程抬头,一群飞鸟从窗外的天边经过,果然啊,雁过无痕。窗外大概是卷起了一阵风,残留在树枝顶端的叶子忽而就急匆匆的落下。“对不起。”许敬程依旧看着窗外,一只孤零零的鸟随着鸟群远去的方向拼命追赶,不知是它太过弱小还是身体有伤,它很努力的追着,只是飞着飞着原地徘徊了几圈,落在了不远处光秃秃的梧桐树梢上,朝着鸟群远去的方向张大了嘴鸣叫着,是声嘶力竭还是轻声哀求,屋内的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它停下了,追不上了。
      许敬程抬头看了一眼他成长过的地方,像要刻画每一处细节到自己血肉里一般。最后,他拿过门口的大衣也不回的向前走去,拉开大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冷风将他的大衣衣角掀起,门外的鸟鸣原来是很悠长的,一种很绵长的思念带着和这个季节的景色一样的落寞。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来过了,又要离开了。许敬程的手紧紧握住门把手,由青泛白。
      12月的冷风凉的不仅仅是面颊,是喉间的酸涩,更是吹醒了自己心里最深处的后怕。不见了斯文优雅,不见了温润如玉,怎的就这样的狼狈?还未出门就已经……是眼泪啊。
      “许敬恺,我永远记得你不回家找我打掩护,空白试卷要我冒名签字,逃课被发现躲在我房间里装死……你对所有人爱答不理却在我面前跟块膏药似的蠢样儿!你他妈……!”许敬程大步走了回来,比12月的寒风还要迫切,带着慌乱和踉跄,然后猛然将许敬恺狠狠抱住。
      “你他妈……一辈子……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去他妈的自知之明,你做我一回弟弟我记你一辈子!”埋在许敬恺肩头的嘶吼和尖声呼啸的寒风到底哪个更让人会全身颤栗?答案只有许敬恺知道。他知道的还有,许敬程的感情总是藏得很深,即便现在,也藏在最后,藏在自己的身后。
      面对许廷瑞尚能忍住的眼泪,却终于在许敬恺面前决了堤。
      “嗯。”许敬恺最终没有回应他的这个拥抱。但他还是缓缓开了口:“糖豆儿的大名叫许安桃。”
      ——人生有无数次转身,不是每一次转身都意味着告别,也不是每一次转身都代表不复相见。比如此刻,转身是给各自重来的机会。
      许敬程是从后门离开的,他还想去看看那棵苹果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知道那棵树和自己并无关系,但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成了这个家里他放心不下的一种牵挂,一种慰藉。
      只是他没想到在苹果下看到一个人蹲在那里,默默的摆弄着什么。12月的风是很冷的,那个人坐在这里大概很久了,久到远远看上去人和光秃秃的树枝都快融为一体。
      “J……许……敬森?”
      大概是冻僵了,也许是还不习惯这个名字,那人很慢很慢的回头,动作机械而僵硬,见身后站着的男人,他微微点了点头,表情和他的动作一样,僵硬生涩。
      “这棵苹果树是你母亲为你和小恺种的。”许敬程抬头看着天道。
      “它……看起来,不太好。”许敬森伸出红的发紫的手指在粗粝的树疖上摸了摸。
      “之前有一小部分的树枝折了,不过不影响,过了这个冬天就该发芽开花了。”许敬程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没经历过这么冷的冬天吧,这里的树是会凋零的。”
      “这棵树,结果吗?”许敬森的牙齿都有些打颤。
      “结的。今年是大年,我没看到那阵子的热闹,刚好你回来了,你……父亲肯定给你留着。”
      “甜么?”
      “别看果子不大,味道倒是很好,很甜。”
      “你很了解,比我了解。”
      “……许家人上上下下都很了解,以后你也会了解。我估计以后给它施肥浇水,疏花疏果,保叶除虫都只能靠你了。”
      “说的我像是没吃过苹果似的。”
      “那你吃过这颗树的苹果吗?”专门为你种的树。
      没有,但是很想,而且想了很久。许敬森站起来,有些头晕,他扶着树干和许敬程面对面而立。“一会儿满月宴就开始了,你这是准备离开?”
      “嗯。礼物送到了,人也看了,没留下来的理由了。”许敬程伸出手晃了晃,“有烟吗?跟我走一段儿?”
      许敬森从外套兜里掏出烟盒,两支香烟闪着弱弱的火光。
      许家老宅所周边环境很好,只是到了冬天再好的环境也看不出来,一条干净整洁的小路通向外界,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走着。
      “你会觉得不公平吗?或者觉得不甘心。”许敬森吐了一口烟雾,看着笔直的小路,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好像是为了验证预报的准确性似的,太阳突然就躲在了云层之后,越走天气越是阴沉。
      “那你呢?”许敬程猛吸了一口,香烟瞬间烧掉小半截。
      许敬森摇摇头,脸色难得的露出一丝笑,他猛吸了一口烟道:“你还回瑞士?”
      “嗯,我在那也算是安家了吧。我不太容易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在圣莫里茨住了些日子也习惯了,就那儿了吧。”
      “圣莫里茨?又美又贵,挺适合你的。”
      “呵……你呢?回家了,还习惯吗?”
      “还没回,不过快了。”还没做好准备,快回来了,习不习惯的他不太有感觉,也没什么把握。不过好在,等糖豆儿大点儿,等她好点儿,他们一家三口就搬走了。
      “以后做什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笑,猛然惊觉到,彼此连烟都不约而同的抽到最后一口。
      “弄了家酒店,活着,学会生活。”许敬程把烟头扔进垃圾桶。
      “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吧,大概是画漫画,不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许敬森也将烟头弹进了垃圾桶。
      “挺好的。就到这里了,回去吧,满月宴快开始了。”许敬程伸手和这个被他占用了人生的男人握了握手。
      一个为了证明自己价值不断强迫自己前行的人终于停下来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他想要的原来一直都在身边,在自己手中,还差点被自己亲手毁了。挣扎和后怕之后是无比的平静和清晰,许敬程依旧想要证明自己,不过这一次不是做给谁看,也不是硬要证明一个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靠自己活着,为了自己,为了他有幸遇得的家人。
      而一个从出生就颠沛流离,二十多年都处在被抛弃的惶恐不安和愤怒怨恨之中的人,几乎是倒着在走自己的人生路,双眼盯着自己来时的屈辱弱小的模样,走着走着就忘记了生命中原本有许许多多的色彩,比如梦想,比如爱。
      许敬森有过太多的名字和身份,唯独只有现在的这个名字和身份让他彻彻底底的想要认认真真的活着,认认真真的为了别人,为了值得的人活一次。
      ……

      12月8日,初雪在正午时分如期而至。
      初雪会让人产生很多联想,首当其冲的便是初恋。只是初雪年年有,初恋一生仅一次。
      但初雪到底还是一年中难得被人期待的时刻之一,这样的天气虽然带着寒意,但总是莫名让人心里暖意融融,似乎特别适合重逢和团聚。
      这不,白默宇人未到声先行,能让孟浪本浪的白默宇更加忘形的原因自然是刘雅言回来了。白默宇没骨头似的靠在刘雅言身上,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礼物,刘雅言嘴里数落着白默宇没点儿正形,可抬手却是把人的肩膀搂的紧紧的。
      “大柳,你瞅瞅这不要脸不要皮的臭男人!”刘雅言回头对着身后的柳婷婷喊了一声。
      他们身后走着的是柳婷婷,看着连体婴似的二人,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冲着刘雅言摆摆手道:“你不就喜欢这样儿的吗?你们先进去,我拍两张豪宅雪景当素材,好回去吟诗写文。”柳婷婷一手握着手机,回头朝着院外的小路望了望,另一只手缓缓在半空中舒展开来——接了几片雪花,雪花在手心里化成点点水渍,她闭着眼睛然后慢慢的握紧了手,感受着冰凉变得温热后又被冷风吹到刺骨,她浅浅的笑着用指腹抹去了掌心的异样……握着手机的手动了动,屏幕亮了起来,锁屏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十分钟之前。
      ——【洛桑一别,我在圣莫里茨等你,换我用17年等你。】
      柳婷婷心中无奈,她笑着对自己说,我满心期待的等了17年,换来一场空悲切,那么如今换做你来等待还有什么意义呢?有些事迟到了,不是一个等字就可以回到过去的,有些东西丢了,不是一个等字就能找回来的。我看见身边的人都一个个找到幸福,我曾以为自己再坚持一下也可以,在努力一下就可以。
      但是啊……
      瑞士的那段时光我过的很知足,也渐渐的清醒了过来。每每想到我的父母……我还相信爱情,只是不能相信婚姻。我不后悔等你,却也不想再浪费彼此的时间。有些东西刻在了骨子里,时光非但没有洗去它反而一点点的刻画的更清晰明朗。而这样的东西我已无力反抗,既然如此,就接受它,适应它。
      柳婷婷回复了那条信息:【不必了,各自安好,无念。】
      ……

      戚梵和束禾并肩在纷纷的雪花里走着,走的很慢,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到了门口戚梵牵起束禾的小手,看着束禾的小圆脸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这万年的铁块子竟然笑了起来。
      “你干嘛牵我?!”
      “路滑,走不稳,扶一下。”
      束禾一惊赶紧弯下腰摸了摸戚梵的右腿,她眼睛一瞪,直起腰仰起头冲着那高大健壮的男人就是一番怒其不争的语重心长:“我说这位大哥,您有点儿谱儿行不行?不穿秋裤的吗?我都入乡随俗了,您在这儿抖什么威风?我告诉你啊,我最近研究中医摸索出好多门道来,你这伤了骨头就要保暖知不知道?唉……说了你这人也不听,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遵医嘱的病人。”束禾突然就皱起了眉头,她上上下下将戚梵打量了一遍:“你确定不是讹我对吧?我先声明啊,医患关系我们已经结束了,两清了,OK?我们现在就是为了我偶像之娃满月的临时革命友情,没错吧?”
      仿佛怕那男人铁了心要找她麻烦似的,束禾根本不给戚梵开口的机会:“嗐,你瞅我跟你叨叨这些干什么,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是有执照但也是有黑历史的人,找份工作不容易,你别找我麻烦,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说着束禾转身背对着戚梵弓着腰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可当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一张暖宝宝。束禾蹲在地上,拉起戚梵的裤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新的一次性口罩在那小腿上打了个结,然后顺势把那张暖宝宝贴在了他的腿上。
      她全程没看那男人脸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自顾自地沉浸在中医知识的海洋里,甚至还美滋滋地开始介绍起艾灸的相关知识……
      ……

      周梓昂和萧北北是一道过来的。
      “她叔,你这是带了什么满月礼?”萧北北一脸疲惫,眼下乌黑。
      “她舅,你手机一直在响……很吵。”周梓昂瞥了一眼萧北北,意味深长道。
      “响去吧,推销保险的。”萧北北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此刻这话说的十分没有底气,甚至都不敢看周梓昂。
      周梓昂退后几步,寻了棵枯树倚着树干点了一支烟,“你接吧,我抽支烟再进去,不偷听。”
      萧北北气的满脸通红,掏出手机一看这来电显示顿时连手都哆嗦了起来——来电人是“畜生”!
      那可不就是畜生!萧北北正要关机,一条信息闪了进来,赫然是一张照片,是他萧北北的果照!萧北北深吸一口气接通了又打了过来的电话。
      “喂!你有完没完啊!我警告你啊,照片删了,听见没!”这一声吼,震的倚着树干抽烟的周梓昂抬头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看着萧北北。萧北北脸上一僵,连忙朝院子的另一角走去。
      “小美人儿,今天挺精神呐。”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温柔带笑,像是冒着热气的小木屋里的松木香。
      “丫的闭嘴!你再给我乱吠试试?!”萧北北咬着牙压低了声音,可眼珠子里硬是烧出了这个冬天最烈的一把火。
      “你几点结束?”
      “你管我几点结束?!你他妈什么操行还敢问我几点结束?我几点结束跟你有关系?你他妈还要脸吗?!”
      “啧……脸么,不要也罢,毕竟有人提起裤子就翻脸了,我琢磨着这脸啊,怕是没清白重要的……”
      “你他妈闭嘴!景获你这个疯子王八蛋!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萧北北按了好几次才都没办法让愤怒到颤抖的手按上挂断键,恼火的厉害索性将手机狠狠的砸在地上。
      “她舅,火挺大?”周梓昂捻了烟头,一条抛物线将烟头精准无误的扔在了萧北北身后的垃圾桶里。
      “火大个屁!你他妈才火大!”萧北北全然不知自己的模样有多么的气急败坏,还是那种被人生生按死在地上摩擦却无力反抗的气急,那种滔天怒火无处发泄的败坏。
      “天干物燥,小心走火。”周梓昂拍了拍萧北北的肩膀,不以为然道。周梓昂还是那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在回头的时候看到院门口的周正豪怔愣了片刻,而后冲那一身风霜风尘仆仆的男人微微点了点头。周梓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腕表……他以前从不戴表。
      周正豪也点了点头,注视着周梓昂,两个人隔着一道院门,隔着绒绒雪花,隔着沉默和万千开不了口的话。
      抱头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拽着头发的萧北北仿佛被消了音似的,父子二人就这样静静的凝视着彼此。
      直到周正豪走到周梓昂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吗?”
      还好吗?——不好。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但他唯一尝试了一次看心理医生之后又拒绝了。他拒绝所有的亲近,只是害怕失去、分离。他身上深深浅浅无数道疤都是自残或是故意寻事弄出来的,前不久……他总觉的澳洲的木棉花不够红,非要用血染一染……但那些木棉花被他扔掉了。那天起,他多了一只腕表。
      还好吗?——不好。回顾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周梓昂不禁失笑。人生的每一个分叉口,他似乎都选择了最艰难的那条路。会怀疑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么?会的。可是即便是错误的,又如何?而自己怀疑的又仅仅是过去的决定吗?他怀疑的从来都是自己。他怀疑自己这辈子没救了,只想要一座孤岛,与世隔绝。
      他的狠厉和愤怒,他的漫不经心和冷血冷情不过是他给自己的孤岛的深海里再添了些狂风巨浪,这样就没有人靠近,这样他觉得安全。
      但是他在看到糖豆儿的照片的那刻,现在突然就通透了,活明白了,其实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平安。
      他孤岛上那屈指可数的几个访客都回到了或走向幸福的正轨。
      他见过糖豆儿笑到吐泡泡的样子,像只螃蟹似的……
      现实永远没有他想的那般糟糕就够了。他只要当个远远的观众,隔着深海,隔着浪涛,隔着云雨看着就好……
      “还好吗?”
      “还行吧。”周梓昂接过周正豪手中的礼物,与他隔着距离又像是并肩推开了许家大门……
      ……

      满月宴上,白白胖胖的小丫头穿着一身喜气的红袄,红袄边上有一圈儿白毛,把这小团子趁的更是可爱的不行。许敬恺抱着肉乎乎的小家伙跟众人打过招呼,并正式介绍了小肉团子的大名——许安桃。
      小家伙在许敬恺怀里可算不得老实,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冲着楼上杨清瑶的房间伸着小手哼哼着。只是当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大概是陌生,愣了一愣,皱着眉头满眼茫然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几秒钟,随后猛地将自己的小手伸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吮吸起来。小家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立刻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许敬恺也跟着乐,只是没成想下一秒,那小东西“噗嗤”一口口水喷得她亲爹满脸都是。这回倒好,换成她兀自乐的开怀。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说着许敬恺回头,看向楼上。只见穿着一袭红色复古丝绒衣裙的女子翩然而至,笑着冲楼下的人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各位。”

      瞧,那一轮朝阳依旧,那一对弯月荏苒——他们在晴晖中纠缠相逐,为见春风。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杨絮(杨花):鱼缸儿是很不喜欢的,满脸白毛儿很恼人啊,但不妨碍它们提供的意境啊。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对杨絮褒贬不一。但杨絮飘洒的时候就到了春末了,那种为了“最终梦想”穷尽一生的追逐和燃烧是鱼缸儿想要表达主CP成长之路的内核。
    无论年岁,有了目标就要有“尽头”感,敬部腹心而后勇敢争取,坚定之便不悔。
    *敬部腹心这个词翻译成英文也很有趣“to spread (传播)the heart”(嘘,刚百度的)。
    番外见,谢谢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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