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春风》鱼缸儿

207、实验

　　周梓昂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着，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嘶吼，在暴躁，他体内控制不住的戾气正在抬头。
　　突然他的肩膀一沉，“够了，不与傻逼论短长。”杨清瑶伸手在周梓昂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久不见啦，别来无恙。”杨清瑶的声音很轻，像风筝线似的，将他那欲要脱轨的灵魂拽了回来。

　　“哈，你们这叫什么？偷情？郎情妾意？怪不得呢！”甄美妮坐在地上狼狈又倔强地看着树下的二人，都是顶顶好看的人啊，还真是般配！
　　“甄美妮，疯也要有个限度，你是想做第二个魏川巡，还是要步白玉璃后尘？”杨清瑶靠着树匀了几口气，好歹是恢复了几分精力。“白玉璃在骗你知不知道？魏川巡根本没事，但放不放他出来不是我说了算的，就算我可以说了算……我也不会同意。”
　　杨清瑶不给甄美妮说话的机会：“我不是圣母，为什么要原谅魏川巡？为什么要让他那样的人出来祸害人间？这次是我，下次呢？他又臆想出哪个敌人怎么办？”
　　“咳……咳咳……”甄美妮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她勾唇若那半枝零落的荼蘼：“周梓昂……非要我……要我把事情摊开来说……不好收场……哈哈哈哈……”甄美妮扶着另一棵树缓缓起身，恰好脚踩上了那捧向日葵。甄美妮缓直起腰身，仰头看向周梓昂的眼神在愤怒的背后竟有几分同情可怜：“周梓昂，我和你虽然不熟，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清瑶救命的药，被你给毁了吧？”
　　周梓昂凤眸敛起，阴骘危险的光顺着眼角仿佛一根根尖刺，一半朝向甄美妮，一半……落入自己攥紧的掌心。
　　“你看那个小医生那儿没有进展，你又不信Jason，所以自己找上了那个造药的教授，你胁迫他给你解药，可那老头真给你的时候，你又不信他，你把药自己吃了！哈……你这是大公无私地要试毒呢？还是你嫉妒了，不想让自己看上的女人和自己兄弟好？！”
　　甄美妮见周梓昂不懂，生怕给他的刺激少了似的：“怎么不说话了？你们都说我哥是精神病，那你呢，你周梓昂算什么？偷偷看心理医生，临界点了还是……犯病了？！”甄美妮理了理衣襟，恢复了往昔镜头前美艳高傲的模样，她一步步走向杨清瑶，站在周梓昂臂展之外定住，她看着杨清瑶笑道：“你这么信任的一个人啊，心眼坏透了你还当个宝？如今他断了你的生路，你恨么？如果你松口，我带着我哥走，我不把周梓昂的事情说出来，大家都自欺欺人一下，落个两全其美不好么？！”甄美妮眼白猩红，唇挽着弧度，眼泪却如盛夏的疾风骤雨，乱了芭蕉，折了落红……
　　杨清瑶是震惊的，比起甄美妮的“真相”，她更震惊的是周梓昂的……落寞。那证明甄美妮说的是真的。
　　“喂，”杨清瑶在周梓昂身后压着声音道：“周梓昂，你真行！”那声音听不出深浅，觉不出忧愤。
　　周梓昂一动不动，他听着时断时续的蝉鸣，听着身后即将到来的质问，他做过的事他无法辩驳，但他也没想到那是唯一的药。
　　“走了，周梓昂。回家跟我们说说你没病乱吃药做什么。天这么热，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晦气。”杨清瑶的声音在这仲夏的闷湿里似一股清新的风，吹皱了周梓昂的眉。
　　“还不走？是要等着动动叫你舅舅你才挪步吗？”杨清瑶催促道。她拧着眉，肚子里的小家伙动的厉害，她腹部阵阵发紧，杨清瑶一下下安抚着那不安生的小家伙。可那小家伙动的却越来越厉害，让她止不住佝偻起背。
　　“婉婉！”一阵疾风而来，杨清瑶落入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将她的尖锐，强硬瞬间化作一声娇软，她说：“我说动动怎么突然这么兴奋，原来是爸爸来了呀。”那弯弯月牙儿升，枝蔓柔柔绕。
　　许敬恺将杨清瑶搂紧，狠厉的目光剜向甄美妮：“所有的情分今天就在这儿了，甄美妮，你要再执迷不悟就直接进去和白玉璃作伴吧！”说罢他打横抱起那依着他，赖着他的宝贝转身离开。走了两步，许敬恺回头：“周梓昂，还不走？你还打算跟傻逼叙旧？还是要跟她传个绯闻糟蹋自己？”
　　杨清瑶挂在许敬恺身上，她抬头看向甄美妮道：“周梓昂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知道就好。他好还是不好不是演给旁人看的，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有错吗？十恶不赦吗？浪子回头一定要匡扶正义，大公无私？做到人人歌功颂德才算是改头换面？”
　　杨清瑶叹了口气：“我是没有资格问你，为了魏川巡你牺牲了这么多值不值得，每个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考量，如同你费解今日我选择站在周梓昂这边一样。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一点理智都没有被人再三摆布！什么值得，什么又不值得？你问我，你问过自己吗？”
　　“我认识的周梓昂，踽踽独行，但却坦荡。他游戏人间，但不是没有温度。他要的不多，落寞时无声相对一杯酒，天黑时，点点星火一盏灯。我敬之佩之，也欢喜担忧。因为他是许敬恺的挚友，也是我的。”
　　“甄美妮，如果你今天为了救魏川巡先是用白玉璃刺激我又打算离间我和周梓昂的关系，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我说过，那不可能。但你今天这么做，我能理解你，却看不起你，更替戚梵不值。他曾经那么爱你，一心为了你，人心就是块石头，你也不该如此待他。你最大的错误不是选择亲情放弃爱情，而是你明明早就做了选择却做出一副两难的姿态，这与待价而沽，满眼势力的小人有何区别？在张耀奇和戚梵之间游走，看着哪边与你有利就倾向哪边。你的拖泥带水，你的模棱两可害苦了戚梵！他的腿疾将是一辈子的，他的战友因他而死又何曾不是因你而死？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生生让你折了羽翼，滚落在泥沼，身心受着折磨，一生意难平。你，于心何忍？！”
　　“为了魏川巡，你牺牲了什么？前途是你自己毁的，而你用的是别人的鲜血在牺牲。够了，甄美妮。”
　　“那向日葵我本是打算送给你的，如今花也残了……没下次了。你恨许敬恺做什么？你该恨我……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好，解约合同你来签了，从此我们明着势不两立就是。记住，你非要找一个人不痛快让自己痛快，你找我！”
　　杨清瑶侧过头，眼神不再多逗留一份，如同那摇摇欲坠的女人不是一个熟悉的人，而是一株草，一块石，无关紧要的存在。她亲了亲许敬恺的下巴，讨好邀功似的小声说道：“小哥哥，你老婆有气势不？”那张小脸儿笑的温柔妍丽，娇俏明媚。
　　许敬恺无奈地亲了亲她的眉心。这是个什么样的宝贝啊？在外张牙舞爪八面威风，在家软的他手足无措。
　　……

　　周梓昂回神的时候已经上了车，他没心去管扔在路边的机车头盔，他只知道那徐徐清风吹着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她说：“走吧，回家。”
　　“走吧，快走，知道你要回来，你的那间房特意加了一层遮光帘，睡觉的时候多少开点窗户，本来就傻乎乎的再缺氧了。”
　　“算起来，你和许敬恺是实打实的发小呢。你回去爸一定很高兴，爸其实他很喜欢许敬恺多交朋友的，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小心被老爷子拉着喝酒呢。”
　　“说起品香煮茶还是你厉害，以后动动的早教交给你一半啊……”
　　周梓昂突然就定不下那颗心了。
　　杨清瑶说他周梓昂是竹下月影，是夜半繁花。他是赤手空拳无牵无挂便能行走天涯的旅人，也是滚滚洪流，吞砂蔽日的赤子。更是一个紧锁门窗，蜷缩着睡不安稳的孩子。
　　可他知道自己的薄情寡义，自己的六亲不认，自己的心狠手辣是为什么——姓景的说，他那是让自己远离七情六欲的手段，好像站在世界的边缘就能不身陷其中，就能潇洒一生。是在怕，是在逃。
　　……

　　杨清瑶的声音渐渐消散在炎热的风里，甄美妮抱着自己的肩膀颓然滑坐在地。那个女人絮絮叨叨的样子真讨厌，讨厌到她刚走，自己就觉得寂寞冷清。明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却偏偏她所到之处都会让觉得人间爱恨不过如此——喜欢便热烈，不喜便决然。生死谈笑间，最珍视的永远是一份情。
　　云欺骄阳，影沉浮，意虽难平，终是一败涂地。

　　甄美妮站起身来，从衣襟处取下墨镜架在小巧的鼻梁上，掩去这个盛夏的喧嚣，也掩去自己眉目里的悲凉。
　　魏川巡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是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断恶魔伸向她的手，是他用自己的灵魂和余生向恶魔献祭才换取了她独活的机会！她欠魏川巡的太多，太重，还不清！过去空白的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流，带着鲜血的咆哮，带着哥哥那一声声悲恸的求饶和讨好。多少个午夜梦回她依旧能清晰看见那扇渐渐合拢的木门里是一派怎样的无间地狱，分不清是皮肉撕裂的声音还是布料损毁的声音，癫狂糜乱的打骂声中，她只能感受到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捂着自己的眼睛，自己在一个簌簌发抖随时都会土崩瓦解的小小怀抱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记得自己一遍遍的喊，“不要打我哥哥，不要打我哥哥！”
　　门，一开一合，是父亲颓然的身影，她以为那一丝光明带来的是希望，等来的却是……血，全是鲜血！分不清是母亲的还是哥哥的………那些记忆太遥远，那时她还太小。然而分明已经从自己的脑海中散了淡了的往事，不知怎的，又一遍遍越来越清晰的记起！是的，全部，一字不落，一帧不差地想起来了！连同魏川巡哽咽的声音，连同大姨夫斥责大姨时说——“她爸敢捅她妈一刀，她哥哥连亲妈都能砸死，这个孩子怕是骨子里就带着暴虐基因，留不得，留不得！”
　　那些恶魔如今怕已经老的老，死的死了，她无从查之，只能嗫嚅的问一句自己，他们，都下地狱了吗？他们，都不得好死了吗？她要恨的人有很多，但她做什么了吗？她只求那个用自己换她一条命的哥哥能好好活着，何错之有？
　　魏川巡又何错之有？

　　当她知道那是她的哥哥的时候，知道他是著名的脑科医生Jeff Wei的时候，她有多么的知足？她恨不得跪下对着苍茫大地重重磕头，道一句，“还好，不薄！”
　　当她知道原来魏川巡也暗慕萧北北的时候，她不是睥睨恶心，她是庆幸，还好，他还有爱人的能力，还有一颗活着的心！
　　当她知道魏川巡对杨清瑶做出种种的错事的时候，她就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因为魏川巡站在杨清瑶站在许敬恺和戚梵的对立面。
　　他们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啊，哪知人间疾苦？总是站在山巅看这个世道的是非曲折。可是她和魏川巡是从炼狱里而来，她深知命和对错之间从来都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周梓昂浪子回头？
　　魏川巡呢？恶有恶报吗？他的恶不是这个世界给他的吗？他又做了什么？他的精神状况不好，就不配得到原谅吗？
　　这个世界总是那么轻易的原谅一个做了一次好事的恶人，而对身处地狱的性命偏生要带着苛责的眼光——魏川巡一定会再作恶，因为他天性扭曲，而她，一个靠性感人设走红的女星，这一辈子也就是吃青春饭卖皮肉了？
　　她都不在乎了，只要魏川巡能出来，她带着他一起远走他乡，她不要名利，不要霓虹华裳，只要能陪着那个曾经护她周全的哥哥，不孤单，相依为命，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行？
　　这个世界的黑不是只有日沉西山的片刻，还有等不来天亮的枯井黑洞！这个世界的凉，不是只有秋风落叶的悲春伤秋，还有冰原厚压的终年不化！
　　可是，对不起啊，萧北北。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我负了。
　　对不起啊，戚梵，你母亲说的很对，我这样的女人，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以后过日子会矛盾重重。你看，为了我哥哥我们就站在了天秤的两头呢！你有了束禾，我只是过水之痕。我是个演员，苦苦磨练演技却依旧有人说我是一副花哨皮囊，我的努力没有人在乎，可我却为了三五掌声而夏入烈火，冬沉冰塘。
　　可我，却独独没有人生的剧本。杨清瑶说的都对啊，我牺牲的哪里是自己？
　　我，放手了。不甘心却不敢再让双手染血，命里背债了！
　　……

　　夏日的街头仿佛只有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有挥汗如雨的青春有避之不及的唠叨。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也许你擦身而过的某人是他人的求而不得，也许你不经意踩过地砖是他人刻骨铭心的初遇，也许你轻而易举说出的一句话是他人心中酝酿已久的开不了口……
　　你不知道的是，那孤单落寞消失在三两声蝉鸣中的身影，在千呼万唤的辉煌下是怎样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的生活着；你也不知道，那互相搀扶的情谊，和那或冷或热的情谊是多少个春夏，多少回冷暖，多少次的生死中的聚沙成塔。
　　你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生来陌路人，萍水相逢，何必牵挂。
　　……

　　杨清瑶小口喝着许敬恺喂的莲子百合甜汤，全然忘记了今天差点晕厥的经历：“周梓昂，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你是不是该和我们说说你在美国都吃了喝了些什么了？”
　　周梓昂垂眸，冷白的手指比手中的骨瓷杯还要白透，上挑的眼尾垂着遗憾和悔，他沉默着开了口：“我不知道那是唯一的药。”
　　“什么药你就乱吃？”杨清瑶瞪了一眼周梓昂，心道当初是谁扔了一桌子的药片敲打她的，怎么到了自己那儿那么“视死如归”呢？她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还摆在这儿呢！
　　可周梓昂转念一想，许敬恺既然知道了始末为何还能如此悠哉地喂着糖水一言不发？他抬头看向许敬恺，潋滟的眉目里带着不罢休的询问。
　　许敬恺放下碗，冷睨了一眼周梓昂。他道：“看什么看？你的眼神能不能检点些？”
　　周梓昂：“……”
　　杨清瑶噗嗤一乐，粉拳捣在许敬恺胸口，“你能不能行啊，三纲五常的学的这样要紧，是要把我衬成夜叉？”
　　许敬恺抿了抿唇，满脸却写着“老子乐意”。他清了清嗓子，鞋尖踹了一脚周梓昂的小腿道：“抽空查查身体去，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也不怕药死自己。”他顿了顿勉为其难地又多和周梓昂解释了两句：“James学术造假，婉婉的药……不至于要命，但会有什么后遗症要看束禾的进展了。”
　　杨清瑶接着许敬恺的话说道：“我这人知足，这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这事儿对束禾来说是个麻烦，毕竟她当时是实验室里的骨干。”是骨干，是核心。James的研究数据很多都得益于束禾之手，可James却篡改了数据……实验结果一再偏差，为了贴合那个“完美”的结论。若束禾要亲手推翻这一切，那她就相当于葬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她在学术研究上是何其有天赋，杨清瑶不忍。
　　可束禾却说，学术研究算什么呀，她一心想当的是个合格的医生。可如果知错都不能改，怎么配的起她当初宣过的誓言？
　　她一生所求，唯“问心无愧，尽力而为”八个字。
　　也因为这八个字，咬死了戚梵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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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甄美妮也在正文中杀青了。她这人说不上好还是坏，坏事没少做，但鱼缸儿真没法给她定格名头。唉……
其实这本书里好像每个恶人都有自己的血泪史，罗生门啊罗生门。
就这样。
Jason的结局要来了。快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