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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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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清瑶和许敬恺回到空置许久的位于山顶的豪宅——本就属于他们的家。
但杨清瑶暂时不打算在这里住下。
她还是Roxy Wateston的身份,用这个身份她还有两件事要做。
偿还Ann和Frank的恩情,去见周梓昂。以及,从周梓昂那里把Jason要回来。她和Jason的帐,总要当面一笔一划地掰扯清楚的。许敬恺是不愿意她去见那两个人的,尤其是见完之后杨清瑶还要暂时住在Frank家!那种看着肉在眼前就是吃不到嘴里的滋味就够他受的了,现在肉还要飘到别人的碗里……好气!
但他得信她。
……
周梓昂并没有太为难Jason,不是他多么仁慈,而是面对一个意志消沉的人,他着实没有什么兴致拿人消遣。只是这一关,就是两个月,从夏季到了秋天。
这是入秋的第一场雨,整个旧金山像是落进了薄雾之中,似薄纱遮面的优雅女士,旁人看来是神秘又迷人,而带着面纱的人未必都是享受的。
雨后的清晨,空气又湿又凉,云层厚厚的像是稍不留意就会掉落到路面一般,道路两侧的草木叶片上凝结着摇摇欲坠的水汽。
阿七戴着口罩,和少坤一起陪同杨清瑶去往了粤港会馆。
快到粤港会馆的时候,杨清瑶让阿七把车停在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连锁超市门口,无所谓阿七和少坤跟不跟着,自顾自的进了超市酒水区,拿了两瓶最贵的朗姆酒——都21了啊,有两年都没回家了……
少坤想要替她结账,但被杨清瑶制止了。
她早就自力更生了。两年的历练,给她一身伤痛的同时,她也在蜕变,父母留给她的钱她一分未动,而在她和MONA画廊签约之后,她将两年间所有的画作放在了MONA寄售。有许敬恺一掷千金的名人效应,也有大众对艺术市场的的关注度增加,还有杨清瑶画作本身那种带着在忧郁中挣扎向上的迷人气质以及画作的高超技巧……总之,以前是MONA给杨清瑶机会,而现在则是许多人都在等MONA定期出售一位名叫“Roxy·Y”的画家的画。是的,定期出售,不是饥饿营销,因为杨清瑶的画留下的不太多——很多画,有些是倾尽心血的话因为那些颜料被她都毁了。
至于杨清瑶的画作售价水涨船高与近期的几则新闻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首先是有媒体报道模棱两可地说这位“Roxy·Y”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画家。至于多传奇,只说是几经生死,总之各种励志的故事或真或夸大地被人撰写出来。
接着便有人挖出这位年轻的画家是个容貌奇迹美艳的女子,与Frank的妻子Ann关系密切,状如母女。
还有人深挖总结道,Frank和Ann似乎是这位年轻貌美的画家的资助者,其中缘由颇为曲折感人却并没有多少篇幅,大量的文字都用在了感慨Frank和Ann的仁慈和慧眼识珠上。
……
这都是许敬恺的手笔,只为了让Roxy Wateston和杨清瑶的名字慢慢重合,这也是Frank的想要的筹码……杨清瑶的故事越是“典型”和感人,他的竞选主张才越会得到越多的拥护和支持。
当然,杨清瑶都是同意的。
……
粤港会馆几个红色大字十分有年岁感,仿佛让人置身于旧时身着长衫礼帽的街头。周梓昂犬齿咬着细长的香烟,从花窗玻璃窗向外看去。
浓白的烟雾虚幻着眼前色彩斑斓的世界,红色的玻璃外是热烈赤诚的那个人,绿色的玻璃外是生机勃勃的那个人,蓝色的玻璃外是清澈纯粹的那个人,黄色的玻璃外是明媚可爱的那个人……她还是那个她,如烟如画的那个她。
周梓昂轻嗤一声闭上了眼睛,他能要的起的就剩眼前这片孤独的黑了——有人错位的人生给以修正,但他的人生……没必要了。
二楼古色古香的会馆里,一扇金丝楠木配苏绣的精美屏风挡在东南角的门前,屏风后的房门敞开,门内正对着的是小叶紫檀的几案,置于紫檀软塌之上。两盏雾气袅袅的青花瓷敞口盖碗飘出大红袍特有的香气。周梓昂一身黑色的衬衣衣领敞着,似旧时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以柔骨慵懒之姿斜依在软塌上。他右手手肘撑着几案单手拖着下颌,半阖着狭长的凤眸,左手细长冷白的手指托起碗盖半张的茶碗,薄唇衔着碗沿小口吮着茶汤……
“来了?”听见门口的响动,周梓昂才缓缓放下手中茶碗向门口看了过去。
杨清瑶晃了晃手中的的袋子,酒瓶蹭出的响动表明了一切,周梓昂一怔,随即莞尔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扣了扣紫檀几案的另一侧。
杨清瑶向软塌的另一侧走去。她身着一身浅金色真丝衬衣,扎在浅蓝色的修身牛仔裤里,踏着一双小白鞋,青春活力中又带着几分随性洒脱,她抬手将酒瓶放在几案上,弯着眼睛看着周梓昂。
说来奇怪,他们之间的交集次次都带着戏剧色彩,为数不多,但却让人轻松且心照不宣——如高山流水之于琴音瑟瑟。
“大病初愈就喝?”周梓昂起身取了两只酒杯,“没冰块,将就下,嗯?”
“啧,大病初愈就让我喝?没冰块,将就。”
茶桌的一隅放着一盏香炉,周梓昂抬手慢条斯理地烧炭,入炭,杨清瑶拿着香押理灰……入香,调香,品香,静谧的空气里,繁琐的步骤有条不紊,仿佛阳光都被流光溢彩的花窗玻璃拉得细长。
“Ann说希望你能接手Frank的生意。”沉香馥郁回甘,杨清瑶把玩着酒杯道。
“你觉得呢,我该同意吗?”慢条斯理地生活,单刀直入的对话,这很周梓昂。所以他并不排斥这个让他非常排斥的问题。
“我觉得……你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是来当说客的,只是希望和你这样有酒有茶的日子久一点。”
“哦?因为我是他朋友,关心我?”
“嗯,关心。但你不仅是许敬恺的朋友,也是我的。”
周梓昂眯着眼睛,仰头将杯子里的朗姆酒一口而尽,他攥着手中的空杯子看了很久,自言自语道:“朋友……”然后笑了。
与以往的笑都不同,就只是一个笑而已。“好,我知道了。刘乔安那里我会和她去说……你去,见那个人吧。”
杨清瑶抿了一小口酒,起身离开了。
周梓昂身后放着一本书,书里伸出一小截有些皱着的纸。他随手把书拿过来,翻到夹着纸条的那页,他没看纸上那八个字,细长的手指从书页上划过……
那是一首诗,《我站在赤/裸的危岩上面》——
“我站在赤/裸的危岩上面,
黑夜的衣裳将我裹住,
从这光光秃秃的高出,
我俯瞰一片繁盛的国土,
我看到一只鹰在盘旋,
鼓着青春泼辣的勇气,
一直冲向金色的光芒,
升到永恒的火焰里去。【1】”
青春泼辣的勇气,将他站在这光光秃秃的高出之人也鼓动到了火焰里去了啊……周梓昂合上书,他唯一的光芒大概就是在火焰里了,他早就找到了。
他是真的要和刘乔安“谈谈”了。
……
地下室,Jason的房门外。
绝望,腐烂,死亡,毒/品,瘾症,血腥,恐惧,疼痛……无比清晰的从她被抹去的记忆中翻涌出来,来势汹汹,让她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杨清瑶浑身像是被从冰河里爬出的虫蚁在啃咬一般,她不禁苦笑。Jason给她吃的那药,到底有什么作用呢?她为什么把一切都还记的……如此清楚?
杨清瑶的僵冷的指尖死死掐住掌心,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不断告诉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目的……终于,她推开了那扇密不透风的铁门。
“吱呀……”
常年不见天日的铁门发出了生涩的开合声。杨清瑶紧闭着眼,半晌,缓缓睁开……然而Jason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眼前,杨清瑶微微蹙眉,艰难的抬起脚尖,向铁门里迈出半步。
在房间一隅,一个清瘦颓废的身影屈膝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浑身伤痕的野兽,曾经的凶狠全都化在了无尽的孤单寂寞和绝望之中。无助的放弃挣扎的……等死的野兽。
那是她曾经最信任的人,也是深深欺骗伤害过她的人。他就像是渔网,把她这条鱼保护在网中,却让这条鱼在失去自由和养分中放弃挣扎,如同等死一般活着。
她恨他,无比的恨。
可如果不是他,她也许早就死在了冰冷的海水里。
Jason像是没有听到开门声一般,一动不动地将头埋在膝间,和一方和阴暗腐朽的砖石融为一体的石像一般毫无反应,甚至是没有生命的气息。
周梓昂没有善待他,但也不至于虐待。房间里有床,有食物,有水,甚至有书……只是没有阳光和自由。
时间就在这样阴暗的房间里飞逝,杨清瑶最终拿起桌上的水杯倒了一杯水走向了Jason。
她缓缓蹲在了他的面前,伸手把水杯递到Jason手中。那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Jason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接不住水杯,水杯应声而落掉在地上,纸杯而已,却发出格外清晰的脆响——这个屋子里不会有任何一样可能会破碎断裂的利器,因此也安静的可怕!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声却将他捅的无比粉碎,将他眼里的绝望和他那早就死透了的灵魂捅的成了碎末化成了渣土烟尘!
水杯滚在了白色的鞋子旁边,杨清瑶捡起水杯,“我去换一个。”语音未落,Jason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看着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几度张合。
“对不起……”
“杨清瑶,对不起!”Jason干哑的声音发出哽咽的嘶吼。
命运让他们隔着万水千山相遇,却又偏偏不给那相遇丝毫的缘分。蝴蝶海鸟终是要飞的,船只鱼群终是要游的,繁星卷云是在天上的,他是扎根在深渊的作茧自缚的朽木……硬要和这世间的美好扯上交集,便只有伤筋动骨的结果——他甚至不配和一直扑火的飞蛾相提并论,他有那个决心却没有那样的坦荡!
他抓住她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她不会真心而笑,画画是为了赚钱而不是纯粹的喜欢,她收起华富霓裳珠宝首饰,过的颓然迷茫,她轻生过也做过壮烈赴死的事,一身伤痕不得已将自己无暇的皮肤刺上永不磨灭的色泽,她与轮椅相伴再也穿不了喜欢的高跟鞋,最爱的色彩成了她的毒药,美好的回忆曾经丢过……
——他陪她走过所有的黑暗,可他就是她的黑暗。
——她陪他走过了所有的光明,可那是他偷来抢来骗来的光明……
他该死,在她和那个人的爱情面前他就像附骨之疽一样的遭人恶心,他自己也恶心自己。一句对不起,成了他仅有的话。然而这无论如何也表达不了他心中对罪恶和丑陋的唾弃,以及对她的亏欠,还有他——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男人的自卑与认输。
周梓昂说他放弃了全世界。是的,因为不信任,因为怨念,他悲伤愤怒地毁了所有……包裹曾经照亮他的人。
她说过试着和他走完一生,他不信,其实是不信自己。一个心里有毒瘤一样秘密的人如何坦荡面对一切?他却把一切归咎于他们。
“离开这里吧。”杨清瑶拉开Jason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我还能去哪里?”
去哪里?他以为抛弃他的父母和家,其实他们都是受害者。福利院将他交给了他的养父母,那里也不过是一口饭一间地下室的房间。什么是家,什么是温暖,什么是亲情,他不懂的,没有人给过他,他早和那里脱离了关系!Frank那里他以为是最像家的地方了……他依然搞砸了,毁了,他不可能回得去。去哪里?哪里能容他?反倒是这间被人遗忘的地下室,他倒是住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情来了——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喜怒哀乐。他不会有机会再搞砸任何事,不会再辜负任何一个人了。
“回你出生的地方。杀手背后的人目的在许家,那是你的家。”
“你有责任和义务去去保护它。”
Jason身子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杨清瑶。“那是他的家,我回去……你们……”
“正因为那也是许敬恺的家,所以你更要出一份力。你欠我们的。”
杨清瑶深吸了口气:“我恨你,恨不得再也不要见你到你。”
“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了。一命还一命,我早还清了吧,嗯?可你欠我的你这辈子是还不清的!”
“……不要紧,你还给他就是了。”Jason沙哑道。
“Jason,赔不起还不清的东西我追着恨你还有什么意义?但你眼前还有一个机会去赎罪。找到凶手,解开谜团,保住自己的家,对得起你自己,也对得起你那颗没有打中你亲弟弟的子弹!”
杨清瑶抿着唇,而后继续道:“谢谢你那颗子弹,让我体会到你当初口口声声的‘心甘情愿’,既然你有那么多的心甘情愿……放在自己身上,放在你能来得及弥补挽回的人和事身上,不好吗?”
杨清瑶红着眼睛笑了,她俯下身,伸手摸了摸Jason的眼睛,“你知道吗?这双眼睛和他真的好像,像到我不忍心说那么多狠话,像到我想要说一声我原谅你,不怪你。”
杨清瑶收回手,“但世界上只有一个许敬恺,我爱的人也只有一个。我试着去接受你,你从来都不信……多谢你的不相信,让我还来得及去找他。”
“若有一天阳光下相见,我希望我杨清瑶还有机会叫你一声哥,大哥……”是丈夫的兄长,仅此而已。
Jason像是被剪断绳索的木偶,双手掩面喉咙里是闷闷地笑声,只是指缝中流出了晶莹的水痕。
他拥有的偷来骗来的甚至都不是她,她是杨清瑶,不是Roxy,她回去了,那个恩怨分明、是非了然的她回来了,那个坚韧坦然的她回来了!
坦荡——是她教会他最刻骨的东西,也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哭完了就站起来,走出去,明明白白的活下去,也活的明白。”杨清瑶的清冷的声音终于放柔了些许,她的手指在衣袖里紧紧蜷缩着……因为这句话即是说给Jason的,也是说给自己。
“《乱世佳人》有一句经典台词——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我先走了。”
……
杨清瑶离开了。那句台词却久久在Jason耳蜗里刮着。女主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明白爱的到底是谁,即便现实令人绝望,但她依旧一笑置之,一声“tomorrow is another day”过后依旧明媚如骄阳。她亦如此。
明天一定是不一样的,但是更好或是更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还有用处……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尼采·《我站在赤/裸的危岩上面》
谢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