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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入唐渤画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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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学期到学校报道那天是个寒冬刚过,暖春未及的日子。我匆匆忙忙赶到学校,和宿舍的哥们几个出门吃火锅。准备上楼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忘带烟了,随即催促他们先上去,我随后到。楼下的商店处在街角,买完烟点了一根,冷风飕飕地直往衣服里面灌,我裹紧衣服抖了抖身子,吐出的烟圈在冷风中迅速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秒钟尼古丁烧灼的气味。我突然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性点根烟的?学校,回家,路上,只要等待时间超过五分钟,一种焦灼的炙热感便烧着我的胸口,不由自主地抽出一根烟点燃。劣习的根源还要追溯到一学期前唐渤发给我的那根烟。一想到这,心里便五味杂陈。灭掉烟蒂转身上楼,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定住神我才看清,唐渤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站在一辆黑色奥迪车边上,冲着我挥手。
我自觉地退回到门口的水泥台阶下,示意他赶快过来。但他只是招招手,没有挪动脚步,等到奥迪车驾驶车门打开,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车的左手边。两人一前一后向我走来。直到我跟前我才认出,唐博身边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就是唐宇口中万分感谢帮助开画展办绘画天才班的秦叔。两人穿着一摸一样的黑色大衣一前一后立在我跟前。
“这是秦叔。这是我发小,上次在我小叔的画展上你应该见过他。” 唐渤很自然地介绍我,后半句是对着秦叔说的。
“对对对。我记得,你俩上次偷着抽烟还被我们撞了个正着。我没记错,是你吧?” 秦叔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是我,秦叔。我也记得您。”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不耐烦,想着楼上一群正在热和吃火锅的哥们,我却在被困在冷风口和不认识的人闲聊。心里顿时生了唐渤的气,脸上不自觉把心底话露了出来。
“我不是参加了秦叔的天才养成班么,刚刚上完课。秦叔也在,就刚好送我回学校。” 我心想没有人问这一题啊?
“小伙子,你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培训班?我这里的老师可都是业内有名的大家,来过的人都说受益匪浅。” 秦叔说这句话时眼睛直直盯着我看,像要穿透我。我顶着他目光的压力试图拒绝他。
“谢谢秦叔,不过我学的是建筑。”
“学建筑也需要绘画啊,你就一起来嘛,我们还能作伴。” 唐渤说话时的眼睛当时在闪着光,我只好暂时先答应下来。
“行了,就这么说定了。我很期待你来我们机构,我听小唐多次谈到过你专业上有多优秀。” 秦叔对我说完,转头对唐渤说:你到学校了,我也该回去了。秦叔说完戴上手里拎着的帽子,转身上车离开。
奥迪车刚掉头,唐渤问我要了一根烟。吸了快半根,他像打了个激灵一样,突然想起问我在这干嘛。我抬抬头指了指天花板上火锅店的招牌。
“你一个人?”
“舍友在上面等我。你要不要一起?” 唐渤听了,吸了两口烟才回答。可神情举止并不像是在思考问题,倒像是在挑衅我的耐心。
“问你话呢?要不要一起上去吃火锅。”
“不用了,你们哥几个吃就好。”
“那我上去了。” 唐渤点了点头。但我刚跨上第一层台阶,唐渤拉住了我的胳膊,莫名对我道了声歉。
“不好意思。我刚刚一直在想别的事,你好好吃饭。晚上有空的话,帮帮我收拾下画室?”
“行。晚上有空给你消息。”
唐渤裹紧大衣,朝着学校西门跨着大步。唐渤刚刚突然柔软的道歉和此刻这个高大的背影格格不入。这格格不入的情景忽然将我带回到八年前那个傍晚,唐渤湿透身子披着何老师的外衣,骄傲地抬着头,大跨步地走回家。那个耷拉着衬衣的男孩的背影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倔强气质也是同样的格格不入。八年时间过去,身材瘦小的小男孩拥有了伟岸身躯,也剔去了儿时性格上的执拗。唐渤消失在学校西门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我裹了裹大衣,消失在楼梯间。
火锅吃完在宿舍待到快十点钟我才出发去唐渤的画室。路上我在想,我明明答应了他,心里也记挂着这件事,为何就是不肯早点动身?前思后想许久还是出门了,却终不是实心实意。幽静的校园里,唐渤的画室像一盏黑夜里的油灯,只有房间周围有亮光。这房间是唐宇的,现在留给唐渤画画用。凑近一看,唐渤独自一人正在搬运画架,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散落着大小不同的画板,高低不一的画架以及画架周围五颜六色的颜料。我放重了脚步声,唐渤抬头看到窗户外的我,刷一下露出了笑脸。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答应的事怎么能赖掉。哥几个吃饭吃的久了点,不介意吧?” 说话间,唐渤开门请我进去。
“不介意,你能来我就知足了。”
进到屋里,多重颜料混杂的气味瞬间刺激得我直打喷嚏。待环顾四周,再看看唐渤身上沾满颜料的工服,笑称他活像书本里走出来的人。
“别打岔,快帮我把这两个画板放到窗边。小心啊,别把颜料蹭到你身上。”
我脱掉外套,搬起其中一个小心翼翼放到刚刚我站着那面窗户前。画板上是一副风景画,独特的喀斯特风景。群峰林立的上方是一大片夕阳的余热,整幅画让人眼前一亮。
“不错嘛。” 我转过身对唐渤说,他一边收拾画笔一边笑回应说:“这就是我之前提到喀斯特风景中的一副。这是一个系列,还有很多未完成的。”
我转头看到高低不一的画架上果真有几幅神采各异但神韵相似的画作。那是第一次我打心底里感受到我身边正在忙前忙后的瘦高个将来必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不知是否是恻隐之心作祟,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思前想后不肯过来。
唐渤把一大把长短粗细不一沾满各种颜料的画笔整齐地摆放在窗户对面的桌子上,从桌子下的抽屉里取出了两罐啤酒。
“你居然藏匿私货。”
“对啊。你要去告我吗?” 我接过一罐,笑了笑没说话。
两口酒下肚,燥热的屋里顿时湿润了许多。唐渤脱掉粘满颜料的工服,露出纯黑色的衬衫,顺手放到左手边的画架上。
“暖气太足了,是吧?” 唐渤问我。
“是!” 我顿了顿声,还是忍不住问了心里的问题。“唐渤,你在秦老板那里能学到东西吗?”
“能。当然能,想学在哪都能学。”
“对对,没错。你了解他吗?”
“什么?” 唐渤靠在了墙边的桌子上,桌上的画笔跟着抖了抖。他面带疑问看着对面的我,重复了一遍问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他很热心肠,专门送你回学校。”
“怎么了?他今天有空,所以顺道送我回来。没别的意思。”
“你了解他吗?”
“你是说他的背景?” 唐渤双眼间的沟壑加深一倍,双眼细长地盯着我反问。
“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他亲自邀请学生去他那里上课怪怪的。所以想问问你。”
“秦叔是个很正直的人,有时候是太热情,太直接。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唐渤的话顿时像闷头打了我一棍。看到他闷头只顾着喝啤酒,我意识到我的问题显然冒犯了他。看到我闭嘴没有接话,唐渤补充了几句:“秦叔早前也是一名美术生,一心想学画。他很喜欢张大千,想成为那样出色的艺术家。工作室那里也有临摹张大千的金碧山水图。” 唐渤挑了挑眉毛。“可惜事与愿违,没能成为画家,所以退而求其次,从事了和绘画相关的工作。”
“为什么事与愿违?”
“不清楚。大概是画不出想要的画。时间久了,就再也提不起画笔了。所以他对于有天赋的年轻人很上心,可能是看到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圆自己一个梦吧。”
“他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结果一次婚,离了。没有孩子。”
“哦。”
时间突然在我们两个之间停止了,长条形的屋子里温度突然又急剧上升。两个人都借喝啤酒堵住嘴不说话,脑海中咀嚼刚刚的对话,试图从中翻出自己说错的话。直至我们中一个感到太尴尬,迫不得已打破平静。
“等你去秦叔那里上课,你就会发现,那儿真的有很多优秀的人。”
“你结识了其中一些了?”
“倒也没有,不过确实有认识几个。” 我点点头示意他说得对。
“怎么了?有话直说。” 我背过身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黑色。他走到我身旁,问了我这一句。
“唐渤,我问你件事。”
“嗯。你说。”
“你跟宋绮到底怎么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实话告诉你,我跟宋绮前几天见面了。我问了她同样的问题,她打哈哈绕过去了。我总觉得你们两个的关系如今变得,变得很微妙,我不太理解。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渤俯下身子,胳膊肘靠在窗台上,说出了和宋绮惊人相似的一番话。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大家长大了,改变了。有各自的想法,而想法本身有不尽相同。久而久之,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我想,你我之间,你和你的父母之间你也感受过类似的变化吧。”
我点点头,默默认可他的话。
回宿舍的路上,回想唐渤这番话。我忽然看到唐渤,宋绮两个人身上如此相似的性格特点,说的话也如此惊人的相似。不禁心有余悸,这番话照应在自己身上,居然也是如此的实用。
临近月底的时候,我终是去了秦叔的绘画班。刚推开玻璃门,迎面撞见唐渤和一个陌生的背影在聊天。唐渤脸上叠加着一层层含蓄的笑容,嘴角浮现的纹路堆积在鼻头两侧,眼睛从他面对着的人转到了玻璃门口。看到我,立刻站直了身子,叫了声我的名字。
“吴齐,你来啦。”
“嗨。对啊,终于还是来了。” 背对着我的男生听到我的声音,也起身转头,站在唐渤身边。
“介绍下,这是我在这认识的朋友,梁轲。” 唐渤转头对他身边的男生介绍我,又摊开左手指向我说:“这是我发小,吴齐。” 我们礼貌性地握握手。
“梁轲也是我们美院的,比我们高两届。是我们学长。” 唐渤讲出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共同点。
“学长好。”
“你好啊。” 梁轲的声音是沙哑的。直到后来熟悉了,我才知道他极具辨识度的声音不是天生的,而是以为儿时的一次意外。不知是福是祸,梁轲也因此多了几分格外的吸引力。
“学长的声音很有磁性嘛。”
“你很会观察嘛。” 我们仨同时礼貌性地笑了笑。
“我先去忙了,你带着你朋友四处转转。” 梁轲转头对唐渤说,唐渤点点头。
与其说是天才养成机构,不如说是一个绘画培训班。人果然还是忍不住美化自己,这是我观察完机构的第一反应。四四方方的房间大大小小共有十来个。房间采用磨砂玻璃阻隔,门口上都贴着带有阿拉伯数字的蓝色方格纸,走廊的墙上以暖色系颜色为底色,上面涂满了形态各异的人脸以及千变万化的微表情。一楼与二楼的拐角处,横挂着一副巨大的画框,里面保存的是唐渤先前提到的张大千的金碧山水临摹图。二楼与一楼结构一致,不同的是墙面上画的从人脸变成了花鸟鱼草。
“一楼是西方画为主,二楼是以东方画为主。” 唐渤解释到。
“我主要在2-10房间里上课,” 唐渤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一位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正在在指导几个不修边幅的中学生执笔作画。
“你想学哪个?国画还是西方画?”
“国画吧。记得我们小时候,何老师教的都是国画,对吧。”
“那你就跟我呆在一块得了,还能有个照应。” 唐渤说完挑了挑眉毛。
“学长呢?” 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个声音很有辨识度的男生。
“他在楼下的教室,他算是半个老师。这会估计在教课。”
“那你呢,你教课吗?”
“我偶尔代课吧,只能教些初级的。”
“屈才了。”
我们走到了1-6教室,梁轲正手把手教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画油画,嘴里时不时地蹦哒出几句称赞溢美之词,逗得小姑娘羞红了脸蛋。这画面突然把我带到了八年前的那个下午,唐渤修改宋绮的画,不住夸赞宋绮脑袋瓜聪明,一点就通。想到这,我忍不住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怎么了?你笑什么?” 唐渤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没事,就是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唐渤没搭理我,转过头继续看梁轲教画。唐渤的侧脸线条很笔直,眼睛一转不转盯着里面,我心想,他此刻脑袋里该想着什么?会不会也在回想自己也曾是这画面中的一员?
梁轲冲门口看了一眼。唐渤抬起手,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做了吃饭了手势。两个手指头并拢在一起,像根厚实的筷子往张开的嘴巴里盛空气,又揉了揉肚子。小时候的唐渤“老气横秋”,没想到长大了,居然有了童真的一面。梁轲一边笑着一边点头,打了个唇语说:等会。唐渤手放下时,突然想起身后还站着我,脸上的笑容便多坚持了一会,对我说:“快中午了,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好啊。对了,今天怎么没见到秦叔?”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换了个话题。
“秦叔今天和我小叔一起去钓鱼了。”
“钓鱼?” 唐渤点点头。